我默然不语。
“老祖当年着实把他宠溺得无法无天;若他和我一样到凡间去修炼,哪可能会落得灵力枯竭而死的下场?”他愈发将我搂抱得更紧,尖而白皙的下巴抵在我的颈间,笑得有些寒凉,“不过他死得真是好。他一死,我心头的那些戾气便散去了。”
就在这时,我终于察觉到了他灵息的异样。
“你入了魔?”我淡淡地问道。
“不错。入了魔,我的心还是没变的。”他在我耳边微喃,“一直都是老祖的。”
第五十六章
身边的人灵息浑浊而阴郁,眉宇间也少了昔日大乘为仙时的浩然正气,分明已经堕落多时。
他有些憔悴的面容激起我的些许怜惜,想到他如今已经入魔,更是在震惊之余多了些自责。我想要把他推开的手僵在半路,半晌喝一口酒,安慰般抚上了他的肩头。
美如幻境的桃花林中,潺潺的山涧旁走出几只憨态可掬的桃精,个个都是妖灵期的修为,似乎从未见过到这山上来的人类,于是呆呆地围住我们,其中一只试探着走上前来,用头顶的桃叶蹭了蹭紫箫的裤脚。
紫箫把它抱起来,放在双膝上抚摸,脑袋轻靠在我的肩上,许久未曾出声。“……老祖。”他看向我的眼神变得迷离起来,语气里透着怅惘,“若当年老祖将炼制宝器的仙草丹药都给予青莲,而我则因天生羸弱被你带在身边抚养……如今你所缅怀的人,会不会是我?”
我沉默着收回揽在他肩上的手,道:“也许吧。”
就这样保持着亲密而暧昧的姿势,我继续饮酒,任由那浓烈的醇香在桃花林中飘散。“老祖为什么不再推开紫箫了呢?”他仍是倚在我身上,伸出手指在我的胸膛上轻轻勾划着,半晌抬起妖异的眉眼道,“莫非是心动了?千年来的孤寂与清冷……”
他不说则罢,这一说,我先前压下的那些苦闷与寂寞便再次涌了上来,渐渐变得不可收拾。我酒劲上头,身边又没了驱散醉意的醒梦铃,眼见他将蔽体的衣裳尽数解落,便神志不清地伸出来抵住他的肩头,苦笑道:“紫箫,你容我再思索一阵子。”
我勉强算是个长情之人,若如此轻易地遂了紫箫的意,之前那千年来的伶仃,岂不是太可笑了些。
“老祖已经白白蹉跎了千年,还要再将这凡间的岁月浪费在无谓的思索上?”紫箫显然不能认同我的想法,水蛇般柔软的身躯已经贴了上来,在漫天酒香之中从容地解开我凡间的粗布衣物,眯起眼睛道,“你最好尽快做出决定。不然我身为魔修继续修行,将来定有朝一日要颠覆这修真界,将你囚禁在自己的巢穴里,夜夜笙歌……”
眼前嫣红的嘴唇已经快要贴上我的脸颊,我在恍惚中看着他,忽然觉得有些悲哀。青莲的嘴唇不似这般艳丽,是一种清淡的水红,尽管精致美丽,也没有妖娆动魄的浓烈之感;那是春日里的温茶,一旦饮了,便不想再放下。
我曾与少年时的他、青年时的他乃至中年老年时的他欢爱过,每个时期的他都是一种风情,都比面前妖冶的美人更能夺走我的呼吸。
就当紫箫终于将那枚嫣红的唇凑过来时,他的身躯忽然被什么拉了一把似的从我身上滚落下来,狼狈地摔在满地桃花之中。那只原先被他抱着的桃精赶忙上前用桃叶化作的手臂扶住他,看着他披衣而已,对着空气冷笑道:
“观音,你果然还在这里。”
话音落下的时候,我的双眼在一瞬间睁大,原本混沌的酒意也霎时消散,猛然从仍留有我和紫箫余温的大石上坐起,顺着紫箫的视线朝空气看去。周围静悄悄的,只听得到万千桃花随风而舞的窸窣声,并没有那人的半点生息。
“不肯出来是么?”恍惚间,身边的紫箫柳眉一蹙,话里隐约透出了嘲讽之意,“好,且看看如今的你,还有什么本事能与我争。”
……
我这一醉,便是数日。
当我终于从漫天莹粉的梦境中醒过来的时候,银白的蛛网和灰尘堆积在我身上,桃止山早已不知过去了多少个日夜,紫箫早已抱着桃精离开,而周围仍是荒寂一片,没有我所熟悉的灵息流动,也没有半点定云酒的醇香。
很久以前我就知道,紫箫和青莲这等修炼成人的宝器,没有真正的三魂七魄,是投不了胎的。一旦死亡,便是彻彻底底地湮灭在这天地间,连游离六道的机会都没有,永永远远都只能是一抹青烟,或是一粒尘埃。
可如今我才恍然发现,原来他一直在我身边。
“青莲……”我撑着仍有些沉重的身躯站起来,将蓄积多日的污浊之气排出体内,很是仔细地蹲在山涧边整顿了一番仪容,这才缓缓地回过头,凝视着面前的虚空低笑道,“紫箫说得对,你除却一副我赐予的好皮囊,哪里都不如他;扰乱我万年来的清心,修行也极为懒惰。若当年我在炼制宝器的时候亏待的人是紫箫,如今爱上的,也定然是他。”
面前的虚空自桃花林里掠过几许凉风,旁人或许看不出什么,可我却仿佛看到了那人心头震颤的模样。“你若是不出来,我这便去找紫箫,从此与他相依相伴,再不会记得你青莲姓甚名谁,也再不会记得我们曾经恩爱的点滴。”
桃止山的天色一点点变暗,我感到有淅淅沥沥的小雨自空中落了下来,在山涧中激出一朵又一朵的涟漪。我聚起强烈的神识,仔细地覆上眼前每一块山石、每一朵桃花,直到那隐藏在角落里的物事不堪忍受,在我面前慢慢地浮现了出来。
那是一条莲花的虚影,很淡,也很薄。
青莲确乎是已经死了。眼前稀薄的莲影,是他残存在这天地间的最后一抹意识,他对我的思念。
“仅是这样,便不好意思出来见我了吗?”我苦笑着伸出手去,想要触碰那半透明的花瓣。“我连你的耄耋之态都见过,又怎会见不得纯洁可爱的原形呢?”
手指轻轻覆上那晶莹的花瓣,果然虚无一片,没有触感。“这样也好。总归,你是回到我身边来了。”我喃喃地说着,正隐约觉得苦涩,便听到耳边传来一个模糊的女声。
“定云……”
是斗姆元君的声音。
“定云……”那声音愈发清晰起来后,便以一种沉稳的语调道,“你到仙洲来,我有话要同你讲。”
斗姆元君已多年未曾与我传过话,看来这次定是有什么要紧事。看似平静的语气中透着些许波澜,我意识到不能耽搁,于是便将青莲的虚影纳入袖中,安然地驾着仙鹤回到了多年未曾踏足过的仙洲。
斗姆元君正坐在澄澈的仙湖边,身上的羽衣已失去了多年前晶莹曼丽的色彩,看起来沾染了一丝沧桑之意。她见我驾鹤而来,便从坐着的仙石上起身,收起羽衣静静地唤道:“定云。”我闻言忙从仙鹤背上下来,朝她拱手道:“元君。”
察觉到我神色的异样,她便安抚般朝我笑笑,看着仙湖里的景色道:“定云不必紧张,我唤你来不为其他,只是想道别一下。”听得出她话里的疲惫之意,我不由得心中一紧,下意识问道:“元君所谓的道别是……?”
“我作为众星之母在这天界活了颇久,差不多已是与当年的原始天尊同样的年纪,算来也是时候虚化元魂,与这天地同在了。”斗姆元君说出这话的时候,尽管我早有准备,却还是不可避免地感到了惋惜与伤感。如今的天界,第一批譬如斗姆元君的原始上仙已纷纷选择了虚化坠落,将自己的意识永远融入天地;而我仍是苟活着,不忍与神仙之位道别。
“不必担心,定云。”许是被我的情绪所感染,斗姆元君发出了一声微微的叹息,眺望着远方道,“如今东海魔物作祟,西王母坐视不管,天庭已渐渐褪去了昔日的颜色;有些已无正气的邪仙奥援有灵,亦无法以你我之力相抗衡。我若是虚化,也可以为这正在被浊气所侵蚀的天地增添一分清气。”
“东海最近隐有异动,实乃镇守上仙定云之过。”我平静地俯首道,“定云这就回东海,从此盘桓于上,再不想其他。”
斗姆元君看了我许久,悠悠道:“我倒没有责怪你的意思,只是这千年来你总是魂不守舍,有些担忧罢了。算来八仙已在历劫中苦难了多年,定云,你难道不想将琼儿湘儿他们找回来吗?”
我听罢一愣,随即沉默下来。青莲死后,我着实有过亲自下凡寻找八仙转世的念头,可一来苦于没有帮手,二来无法动用仙力,更何况如今青莲的虚影已经回来了,我便又踌躇起来。毕竟我不知道青莲的意念会不会似我这般永生于此,若是我寻回了八仙却再次将他弄丢,那滋味定然也是不好受的。
就当我再一次陷入迷惘时,斗姆元君忽然抬起手,指着我袖口道:“这是何物?”
我看着袖口冒出的那抹莲影道:“这是……”
“观音的意念?”斗姆元君以神识将它召唤到身边,打量了它半晌后,若有所思道,“有这一丝意念,便已足够了。定云,我若是虚化元魂,这一身仙力便定要白白散去,不如在临走之前动用这些仙力为观音重塑元神与魂魄,送他去投胎如何?”
我愣在了原地。“元君,这……”
“果然。”斗姆元君笑叹道,“定云啊定云,你果真是对这小小的宝器生了情。我当年问你,你还不肯承认。”
我看着在斗姆元君眼前渐渐旋转着清晰起来的,忽然觉得仙洲的景色变得模糊起来。“……他说,他下一世想做青鸟。”我伸出手来缓缓朝他靠过去,果然碰到了绵软而真实的莲花瓣,不由得哽咽起来。
“青鸟?倒也不是什么难事。凡间的羽族有个观姓名望世家,他们的原身便是青鸟;观家家主观荷韵曾受过我的恩,我这就去将观音托付于她,来生便能是一只惠丽的青鸟了。”斗姆元君说罢,手中的莲花便变作了元神之态的球形,被她拢在掌心里,小心翼翼地收入了紫府。
我良久无言,只抱拳道:“多谢元君。”
待斗姆元君带走青莲,仙洲的一切都打理妥当后,我给远在东海的觉元子传了话,又在广陵城的红娘庙中留下一封记录着自己转世生辰八字的手札,吩咐觉元子将一切告知静虚子,这才在一个月朗星稀之夜驾鹤飞去了转轮台。
当夜,我所长居的蓬莱之洲上仙光大盛,人人都道定云老祖是驾鹤飞升去了,却不知我其实是去转世投胎。
多年以后,天生额前带有莲花印记的观莲音出生在了羽人巢穴。
这之后又二百年,我也出生在了令狐家。
第五十七章
“师傅,回魂了。”
千年的记忆像潮水般将我淹没,梦中的我因前世那人异样的情绪而感到些许不适,在透着些许凉意的云层间辗转反侧,直到耳旁响起醒梦铃的声音,鼻尖也隐约感到些许瘙痒,才蓦然睁开了双眼。
觉元子踩在珊瑚上,正拿着一根狗尾巴草在我面上轻拂,时不时打个呵欠,悠闲的模样令我怒火中烧,当即跳起来给了他一巴掌。他似乎也还未清醒,捂着额头迷迷糊糊地看向我,有仙力护体的身躯定然没有感觉到疼痛,双眼忽然变得亮晶晶的,哽咽而深情地道:“师傅,你都想起来了吧?”说着扔掉手中的狗尾巴草,作势便要朝我扑来。
我伸手抵住他的肩膀,眯着眼睛道:“我现在是应该叫你爷爷呢,还是孽徒呢?”
觉元子打了个寒颤,收回朝我伸过来的爪子,托着下巴若有所思地打量了我半晌,忽然很是严肃地道:“阿西,记起自己的前世是什么感觉?”他这一问,之前在梦境中的万千复杂思绪顿时再一次涌上了我的心头,皆是虚幻而模糊。我撇撇嘴,看着远处殷红的落日景色道:“能有什么感觉,那又不是我。”
觉元子欣然道:“既然不是你,那就继续叫我爷爷好了。”
我跳起来骂道:“你这个孽徒!”
就像多年前我初见那骂我傻帽的小叫花一样,我将他掼在地上噼里啪啦地狠揍了一顿。虽然我如今的修为根本不足以伤到这个已经大乘为仙的孽徒,可他仍是相当配合地做出痛苦的模样,一边佯装被我打得嗷嗷乱叫,一边呜咽道:“师傅轻一点……啊嗯……唔呃……不要……徒儿经受不住了……”
“……”我黑了脸。
终于发泄完这几日在梦境中积攒的阴郁情绪后,我坐在已经半是气绝状态的觉元子身上,很是惆怅地眺望着神翼大陆的黄昏,许久才道:“静虚子呢?当初不是你们两个一并把我送入轮回梦境的吗,怎么现在只有你一个人在这儿?”
觉元子默默地承受着我屁股的重量,道:“阿静怕师傅责罚,已经跑到定云宗躲起来了。”
“躲起来?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我倒还真要好好教训一下你们两个孽徒。”我说着又是给了觉元子一巴掌,冷眼道,“当年我驾鹤离去之时,曾给你过口谕,要你将我储纳修为的水晶壶从蓬莱岛下刨出来,又给静虚子留下了录着转世生辰八字的手札;这般说来我早在作为初生婴儿的时候便可恢复记忆与仙力,为何你们直到我身为令狐西卿成长到弱冠之年时,才想起这件事来?”
觉元子悲愤地道:“谁让师傅你当年太过匆忙,稀里糊涂地丢下几个字就断了传话,谁知道那是什么意思啊!待我终于琢磨出一点苗头,画好水晶壶的地图时,你的转世又还没有降生;而且你知道阿静不肯听我的,若非我花了几百年时间算出那些个八仙的转世,阿静到如今也不会相信他敬爱的师傅居然会莽撞至此。”他说着咂咂嘴,委屈地又道:“还有啊,我怎么知道你会投胎成我的孙子呢?符合那封手札生辰八字之人何其多,我压根就没往自己家想好吗?”
我忽然安静了下来。在他的这段叙述中,我隐约感到有个古怪的地方。
沉默着思索了许久后,我平静地唤道:“觉元子。”
他扬眉:“嗯?”
“为师不在的这些年,你同女子成亲了?”
原先我作为令狐西卿出生时,家中就没有奶奶,因为没听爹提起过,我自然而然地以为那应是某个早早陨落的仙娥,直至今日才觉出古怪来。我收觉元子为徒时他年纪尚幼,并未娶妻,清修途中自不必说,成仙后也从未与什么仙娥有过来往;如今想想,一向淡泊的他忽然在这几百年间生儿生孙,委实是有些蹊跷。
“没有啊。”他答得很快。
一颗豆大的汗水缓缓从我的额头滑落。我隐约猜到了几分,于是艰难地问道:“那……令狐乾是哪儿来的?”
觉元子从我身下爬出来,拍了拍凌乱的衣裳后,有些怅然地说道:“徒儿我啊……成仙后无事可做,恰好《溪客真经》可以助我提升至真仙境界,权衡利弊后便还是选择修炼。后来的某日我去定云宗找阿静,他喝醉了,然后……”
“你明明知道那是我当年的败笔,还练它做甚!”我适时地堵住了他接下来的话,极力地掩饰着面上的惊恐之色,抱着最后一丝侥幸问道,“所以爹……令狐乾他是你……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