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虽然嗓音不佳,但自问口气十分温和。却没想到低着头的那人听到他和自己说话,竟朝后退了半步,险些将自己绊倒。
燕承锦能觉窕小太子扶在自己肓上的手紧了紧,揪住了自己的衣襟,显然是十分不快。又见这人实在惊慌,只好站住了不去扶他,越发放缓了口气:“你不必怕。”朝左右使了个眼色,原本围了一圈的侍卫便纷纷散去,回去各司其职。
那人这时才似稍稍镇静了一些,他悄悄地抬起头来看向燕承锦。
他的年纪看起来比燕承锦还要小上好几岁,眉目间还带着点少年的稚气和清纯气息,但脸色不算太好,那种隐藏在皮肤之下的腊黄菜色并非惊吓所至,必然是长时间的营养不良造成的。这使得他还算清秀柔软的五官也失色了几分,不过这人却有一双大而黝黑的眼睛,乍一看竟似有几分深不见底。此刻他正睁大了眼睛,即胆怯却又控制不住般地看向燕承锦。
燕承锦也是微微一怔,他从前和很多种人打过交道,一眼就能分辨出这人看向他的目光绝不仅仅是畏惧,那分明是一种打量与权衡,目光中夹杂着掩饰不住的惊诧和世故得极深的羡慕,虽然只是一瞬之间。
燕承锦不明所以,只好又对他莞尔笑了笑。不提防衣襟又被小太子一扯。小太子一脸不快地喝道:“你看什么看!我皇叔是你能看的么!”
燕承锦扶着他的手悄使了点力,捏了捏小太子腰上的软肉。
这非但没能成功地让燕凌闭嘴,反而让他委屈愤怒得不得了。他凑到燕承锦的耳边道:“皇叔皇叔,这个人不是好人,他是……是狐狸精!坏东西!”燕凌终于想起他从宫中听来的某个合适的词语来描述,立即用了出来,十分的志得意满。再一想又觉得现在词用得好不是重点,忙又说:“……我听到他说什么很想念皇叔夫,还说什么让皇叔夫托梦的时候给没出世的孩子取个名字……这不就是,不就是……”
小太子这次搜肠刮肚也没能想出合适的词语。突觉得燕承锦抱着他的手就那么突然地松了一下,吓得他连忙搂住燕承锦的脖颈不敢乱动。可燕承锦仅是失神了一瞬,很快又把他抱得稳稳的。
小太子本能地觉得不对,转眼去看燕承锦。
燕承锦脸上的笑意一点点地敛去,目光慢慢沉下来,再次仔细打量对面之人。他不是听到风就是雨的人,全凭燕凌一说他就信以为真。可越是打量,心里的惊涛骇浪就越掀越大。这人的乍一看面皮腊黄枯瘦,可若是仔细打量,那五官却生得不错,他身上穿的是件颇为臃肿的簇新棉夹袄,本来并不显眼,可燕承锦留了心看,便觉得他腰腹部相较他纤细的身材明显粗了一截。
燕凌方才的说话他想必也是听到的。这人却不知是吓傻了还是无话可说,脸上虽显得越发惊慌,却也没有为自己分辨上一句两句。
有那么一瞬的工夫,燕承锦都觉得这人其实镇定得很,那些惊慌失措都是表象。
正僵持着,眼前这人目光越过他身后,随即像是发现了救命稻草一般,怯怯地叫了一声:“大娘……”人一下子就像是再也支持不住,软软地向一旁边地上倒去,整个人顿显楚楚可怜弱不禁风。
陆老夫人腿脚不便,慢了这半柱香的时间才赶到。才看到这个哥儿,脸上掩盖不住地就露出十分吃惊的神色来。她犹疑了一下,看样子本来想装着不认识,可看见他软倒到地上,又忍不住低呼了一声,顾不得自己腿脚不便,抢上前两步,似乎想要伸手去扶。
燕承锦一直在旁冷眼看着眼前这戏一般的闹剧。轻轻咳了一声提醒道:“老夫人,小心脚下湿滑!”
老夫人讪讪地站住了,本来她刚才进院门就看见燕承锦,却看见这个哥儿就被扰了心神,仿佛到了现在才看见燕承锦在这儿站着似的。燕承锦已经叫过他娘,此时却又改口称了老夫人,这番变化显然不是什么好的预兆,她一时捉摸不透,只好偷偷看了看燕承锦的脸色。
燕承锦说过那一句小心之后就不再说话。从前老夫人知他不能说话,沉默起来顶多让人觉得他有些阴郁罢了。眼下得知他言语无碍,这种沉默就有了种压抑威严的气势。
小太子当着外人就不肯让燕承锦抱了,挣下地来,他左看看右看看,想了想,在燕承锦身边站好,也是谁也不搭理,立志要出一番和皇叔同仇敌忾的架势来。
老夫人无措了片刻,看那人还跌在地上一付要晕过去的样子,还是忍不住道:“少君,地上太冷,你让他先起来,有什么事儿起来再说……”
她口气里带上了哀求,燕承锦半响才从嗓子里轻轻哼了一声,伸出手去,提着这人的手腕子就将人从雪地上拎了起来,还像是怕这人站不稳似的,一直不曾放手。
他的手看似扶着这人手腕,实则无意识之间手劲大得像是要将对方手骨折断一般。实则他心里像塞了一团火,也说不清是惊是怒还是恨,却也有那么一瞬很想一刀削了眼前这货的脑——就此一了百了,就当作压根没有这破事。可理智还是让他忍住了。
这人方才一付就要晕过去的模样,这时偏又硬气,惨白着脸一声不吭,只是咬紧的嘴角泄露了他的痛苦。
老夫人瞧着却比他还要紧张,呐呐地道:“……少君,有什么话好好商量……”
燕承锦侧头瞥过来一眼,凌然的目光令她生生打了个寒颤,燕承锦的口气却是淡然:“……不知老夫人想好好商量什么?”
第 22 章
他还从来没有用如此近乎咄咄逼人的态度对待过陆夫人。
陆老夫人见惯了他平素的温良恭顺,一时之间难以适应,毕竟是理亏在先,又不清楚燕承锦到底知道了多少,一时讪讪地不知作何言语。
燕承锦等了片刻,见她语塞,嘴角不由自主就浮出一个讥讽的笑意,眉角眼梢都带上了一分戾色。
老夫人瞧着竟有些害怕起来。她长年深居简出,本就没有多大的见识与心机,这时慌了神,不由得便把这情由合盘托出:“……他家人将他送到山上就再也不管……这事是世玄对不住你,我本想赶他走,又念在这到底是陆家一点香火……”看见燕承锦的眉稍微微一挑,忙又道:“……我没想让他进门,只是也不能放任他在外冻饿至死,给他寻了个庄上的活计过日,孩子日后生了也不会接进家来,只要知道活着就好……”
那人原本一直一言不发,这时突然开了口:“我能有个容身之处也心满意足,不敢再有别的想法……今天我来,只是上柱香便走……”
燕承锦目光朝他一扫,不经意间又看到他微隆的腰身,心里只觉嫌恶,转开眼不去看他,随即也松开了手。
“说得像是挺有理……”燕承锦道,他嗓音初初恢复,今日已经说了不上话,声音越发低弱得几不可闻,语气里的森然却让人毛发都要倒竖起来。“可当初陆世玄发下誓言,这辈子绝不娶妻纳妾,至今言尤在耳。这所谓香火从何而来?背诺欺君的下场,老夫人可曾替陆家想过?”
陆老夫人一怔,难以置信地看着燕承锦,见他脸上殊无笑意,一双眸子更是杀气凛凛,慢慢就惊慌起来:“少君,这……”
燕承锦打断道:“我从前如何,老夫人大概也听说过一些。我也自知自己绝没有什么娴良淑德可言。但自从进这个家门那一天起,我便一心想将陆家当作家人对待。老夫人自己说说,我可曾有轻忽怠慢的地方?陆家却是如何回报我?”
老夫人呐呐地说不出话来。倒是那个哥儿见机得快,往雪地上一跪,他这时反而不惊慌了,说话从容流利得多:“对不住少君的是陆大人与草民,陆大人已经仙去,草民任凭处置,还请少君不要迁怒他人。”说着便磕下头去。
燕承锦嗤道:“这儿没你说话的地方。”
那边‘卟嗵’一声,却是老夫人一时情急,想不到别的法子,抖抖嗦嗦地跪了。她本就是没有太深城府的一介妇人,突然得知去世的儿子还有一线血脉尚存,欣喜自不用说。她只想到将这人远远送走就万无一失,却不曾想过纸里早晚有包不住火的一天。
如今她一想明白便慌了神,只怕真会给陆家招来什么灾祸。越是想说点什么讨饶辩解的话,嘴上却越发哆哆嗦嗦开不了口,便也想学样磕头。
燕承锦虽然愤慨,理智却还在。陆家这事做得再不厚道,陆老夫人毕竟是长辈,还有个婆婆的名分。就是有再大的罪过,这一跪他也不好生受,更别说让老人家给自己磕头。好在下人方才就被打发出去了,并无人看到这一幕。
当下一伸手,不由分说就将人搀了起来。这片刻的工夫,老妇人就有些脚软了,她面色苍白惊魂未定,看向燕承锦的眼神都可说是惊恐了。燕承锦见她这般既可恨又可怜的模样,又顾及身份,深吸了口气,将很想抽人嘴巴的念头压了下去,扶她站稳就松手退开一步。
转头去料理旁边另一人,他对那个哥儿就没有这般客气了,捏着一边肩膀就将人提了起来,拖着就要往外走,
老夫人忍不住轻轻‘啊’了一声,却不敢上前拦着。
燕承锦猜到她心里所想,回过头来冷冷一笑:“我不过有些话问他罢了,不会对他怎么样的。”顿了顿又道:“您也好自为知吧。”
言罢也不管陆夫人作何感想,带着人扬长而去。
一路上不时还会遇上几个仆从下人,燕承锦还得收敛满心戾气一一应付,好在大家都知他不能言语,有人行礼只需略一点头便可。难得那名哥儿默默跟在他身边,竟然也沉默安静。
小太子一直跟在旁边,他一直插不进话,只得一时看看面无表情的皇叔,又看看旁边也挺镇定的‘狐狸精”。见两人似乎各怀心事,谁也不理会自己,好生无趣,见左右无人,扯了扯燕承锦的衣服,一手指着哥儿,正经八百地道:“皇叔,咱们这是要把他带到哪儿去杀人灭口吗?”
燕承锦很想敲燕凌脑门,教训他几句让他不要再把戏文里的东西当真,最终还是没有那份心情。又想起一事,摸了摸燕凌的头顶,同他商量:“今晚皇叔大约不能送你回去了,你在这儿住一晚,明天早上叔叔和你一起去见你父皇,好么?”本来也不必他亲自送小太子回去,只不过他担心燕凌回去乱说,便想把他留下来晚上再仔细叮嘱一番。
燕凌还差几个月才满七岁,但作为太子他要学的东西很多,每日功课排得满满当当,过着起得比鸡还早的日子,辛苦死了,平时里就很是羡慕弟弟燕枳能够想吃就吃想睡就睡。只要父皇同意,他是很愿意在皇叔这儿多留一晚的,要是能住上几天他也不介意。再说他记得自己是溜出来的,还巴望着皇叔去父皇面前说情,减轻些处罚。当下满口答应。
这要算是牵涉到燕承锦的私事,杜仲等人虽然不忿,燕承锦要亲自审问,他们却也不好插手,就连太子燕凌,最后也被打发到书屋自己玩一会儿。
燕承锦想想,吩咐让刘郎中过来一趟瞧瞧。据这段日子的观察,这小老头儿口风甚严,可堪大用。
这府内也没有专门的牢房,论起偏僻简陋的地方,要算是当日林景生所住的偏屋。燕承锦便将人带到那去。
本想将他掼在地上,可眼睛忍不住瞄了瞄那个已经略微出怀的肚子,最终还是忍了手,只将他推倒在椅子里。但这显然也让这人很不舒服,一手捂在腰上好半天才缓过气来。他本就生得瘦弱娇小,再这么歪在那里气喘吁吁的,倒也显得楚楚可怜。
这房子里的布置还是和当日一样,依旧只有一桌椅,床上被褥都还在。唯一的一把椅子被这个哥儿坐了,燕承锦左右看了看,只有坐到了床上。他的情绪已渐渐冷静下来,就有另一种茫然的感觉慢慢缠了上来。
这个人的出现,似乎只是让他感到一种被隐瞒被欺骗的愤怒,而那种对于丈夫红杏出墙的伤心,却淡得几乎连影子也没有。他觉得自己是应该伤心的,可是心里那种空荡荡的感觉却又有些不大一样,以其说是伤心,不如说是失望,对那个人人羡慕的丈夫的失望。人无完人的道理他也懂,但这念头一起,却是沉重得令人难以承受。
他只好暂时不去理会,将注意力都放到眼前来。
他也是头一回瞧见怀孕的哥儿,当下在一旁不动声色地冷眼打量了半天。见这人十分辛苦的样子,不禁疑心自己刚才是不是动作过大伤到人了,这让他有种欺负老弱妇孺的错觉。可再想一想,除了自己捏着他的手腕力气大了一些,方才反他推到椅子上粗鲁了一些,似乎自己也没做什么过份的事——比起这哥儿与别人的夫君私通怀上种了还找到家里来——自己没抽得他满地找牙已经够客气的了,这根本一点儿也不过份!
如此想着,燕承锦便让自己无视了他发白的脸色和一直搁在肚子上的手,轻轻扣了扣桌子:“在我面前装可怜没有用……叫什么名字?”
此人听了他的话,又喘了两口气,这才攥着椅子扶手坐直了,轻声道:“草民青桐,陆青桐。”
燕承锦在这段时间里已然把最近的事情串起来想了一遍:“陆胡氏是你什么人?”
青桐似乎微微一怔,然后他说话一直是轻声细语的,光从声音埯也听不出有多大变化,平平道:“……她是我养母。”
“……满门泼贱。”燕承锦他对那陆胡氏一家本就没好印象,又道:“你不是连名字也没有么?”
青桐像是被刺了一下,猛然抬起头来,然后他用一种几乎是挑衅的口吻道:“我有名字,青桐是陆少爷取的。”
燕承锦已然冷静下来,根本不为所动:“皇兄在赐婚之前,自然仔细查过陆世玄的为人品行。他这人或许为人有些固执,但一向律已甚严,家身一向清白,是没有所谓乱七八糟的手帕知已的。你若是打算编个才子佳人一见钟情的故事,还请换个方式。”
他半年多不曾开过口中,一下子说这许多话反而有些不习惯,见桌上还放有一两只用过的毛笔和几张残纸,想来是当日天麻嫌是旧物没有一并搬走。这时正好派上用场。拈起笔来问他:“识字么?”
青桐咬着下唇摇了摇头。
燕承锦一哂:“你连字也不认识,陆世玄如何会看得上你?”他瞥了青桐手掌下的肚腹一眼:“还是来说说,你这肚子是怎么大起来的。我可不是想孙子想疯了的陆老夫人,随便揣着个什么野种都能上门来冒充。”他心里终究还是忿的,说话间便有些平时绝不会出口的尖刻,说出来之后,看着青桐的脸色越发苍白,有种血淋淋的痛快。
在那一瞬间,几乎有点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几乎没给青桐说话的机会,接着道:“或者,你以为我和老夫人说过不会把你如何,就不会再出尔反尔?我真想怎么样,谁也管不了!”
便在这时,门被人不紧不忙地轻轻敲了两声,却不等屋里应答,就被人推开了。林景生探出头来,仿佛没有看见燕承锦阴郁的脸色,如同往常一般对着他笑了笑,却又往后让了让将身后的缩头缩脑一脸苦像的刘老大夫让了出来。林景生这才跟在大夫身后走了进来。
屋子里的气氛明显有些不大对劲,但林景生还是能当作无知无觉,微笑着对燕承锦道:“少君,刘老先生不认识路,我带他过来,顺便送药过来。”他口气温和舒缓,仿佛在说今天天气不错一般,试了试药碗的温度,这才送到燕承锦手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