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看完几本折子,一抬头,果然见燕承锦悄无声息地自己跟了进来,眉宇纠结地正捧着一杯热茶坐在对面发呆,
皇上暗暗叹了口气,朝两旁伺候的宫人看了一眼,待对方知趣地全数退下。伸手拿过一本奏折头也不抬地看着,却是漫不经心一般地道:“……昨天陆家的事……你有什么打算?”
燕承锦心里翻来覆去地在盘算着这事,这时真被皇上问了出来,依旧没有盘算好。他忙把茶杯放在桌子上,犹豫了片刻,最后还是向兄长吐了实话:“……我也不知道……”
皇上简直要恨铁不成钢,面无表情地放了折子看他。
燕承锦被他瞧得毛骨悚然,自个也捉摸着这个不知道的说法很不像话,想了一想,讪讪地道:“皇兄,你先别杀他。”
皇上的目光越发不善起来。燕承锦却知道若是皇帝想,要一个人不着痕迹死于非命的手段实在数不胜数,他就是为此而来的,这时却不能退让,他也不知道皇帝知道了多少,这时却也不好隐瞒,将事情原委简明择要地合盘托出,最后又小声说了一遍:“看在她怀着陆家骨肉的份上,请皇兄暂且饶他一命。”
半晌才听见皇上不咸不淡地问他:“真是陆世玄的孩子?”
“是。”燕承锦听出他口气松动,连忙点头,又小心地道:“等那孩子出生,再打发他也不迟。”
皇上沉默了一会,道:“给陆家留一线血脉,也未尝不可。”他这般地好说话,倒让燕承锦出乎意料,不由得向皇上看去。皇上接着又道:“这估且不论,其余相干的人可没有这般便宜。昨夜醉死的那人算是便宜了他。”
燕承锦微微有些惊讶,本来疑心那人的死因是皇兄暗中让人下的手,生怕自己应对稍慢,青桐那条小命不着痕迹地就没了去,这才硬着头皮匆匆来向皇兄协商。可眼下听皇上这话里的意思,似乎与这事一点儿关系也没有。然而他觉得这人死在这么个时候,未免巧得蹊跷,难免要多想一些。
一旁皇上心里却在叹惜,若不是当初燕承锦固执地将新郎赶去睡了几宿的书房,那里会有让人趁虚而入的机会。可这事陆世玄自律不严难辞其咎,这样一想又觉得还是燕承锦把人赶踢下床这事干得好。再回想当初先皇还在世时,他们的母妃宠冠后宫,这一代的皇子只得他两人,手腕自不必说。天子比燕承锦大了八岁,多少也见识了一些嫔妃间的争斗。可惜那时燕承锦还是个什么都不懂只知要吃要睡的肉团子,等他识些事时已然尘埃落定,后来又堂堂正正了许多年,人是聪明的,可在某些方面的算计与思量,只怕连个小女孩也不如。这简直要让皇帝扼腕感慨怒其不争了。当然这念头只是在心里转转,明面上是一点儿也不带出来的。
燕承锦思索的时候皇上心里也转了几个念头,最后他如燕承锦还年幼时一般,够过手来摸了摸他的头发,又道:“陆世玄染病身亡,这事谁也不能怨。身前荣华身后富贵,朕都给了他们家。不要想得太多,你没欠陆家什么。反而是他对不住你。这些日子,你也实在不容易。”
燕承锦当然不知道他皇兄心里想些什么,只是一直以来他对陆世玄都有点隐隐的内疚,这时听皇上这样说,才隐约觉出点不被人体谅的委屈,微微一怔之后低声说:“……都是些分内的事。”
皇上微笑着往下道:“既然他们不义在先,也怪不得朕不义。天底下没有这样的好事,他家既想要儿孙满堂,自然就要舍了眼前的安乐富贵,总不能两样全占了。”
他摆了摆手让燕承锦不要着慌:“朕也没想把他们家怎么样,不过陆家占了这么大的便宜,总不好再留着你白占这个郡马的名分,就算易弦更张,陆家有什么好说的?”顿了一顿话锋一转道:“你暂且就不要回去了,在宫里住两天陪陪太后,你最近在躲着母后?太后她老人家很挂念你,同朕念叨过好几次了。”
他话转得太快,燕承锦始料不及,才惊讶地‘啊’了一声。只听皇帝笑咪咪地又道:“你就和从前一样在宫里住着,陆家那档破事就不用再去想了。哥哥给你挑更好的,绝不比之前这个郡马差,好不好?”
燕承锦正奇怪皇兄今日异常的好说话,原来在这儿下套等着他呢,悻悻地刚要开口,天子变脸却比他还快,原本和风细雨的笑容一收,眉目间就显出几分阴鹜来,沉声道:“若不然,趁早让那奴才自行了断,堂堂郡王,没有平白受这般屈辱的道理!”
燕际锦愣了半天:“……哪有你这样的道理……”
天子金口一开,自然说一不二,并不把他这点小忿然放在眼里,佯怒:“怎么就没有道理?也不想想哥哥这是为了谁,那陆家有什么好的?反正朕把话说在这里,你自己掂量着。”又伸手去捏燕承锦的脸:“竟敢不听哥哥的话?”
燕承锦都想把面前的一壶茶水给他当头浇下去,可想到这是何等的大不敬,只得忍气吞声地按捺了下来,勉强道:“皇上事务繁忙,这些琐碎小事,就不劳费心了。”
皇上一哂,接口道:“你还知道朕忙?幸亏是朕只有你一个弟弟,要是再多有几个,还真操心不过来。”眼见燕承锦被他堵得气急败坏,天子体验了一番久违的撩拨弟弟的乐趣,倒也见好就收,把事情往太后头上一推:“这其实是太后交代下来的意思,你若觉得不讲道理,你自己同她老人家理论去?”
提到太后,燕承锦就蔫了,愣在那儿可怜巴巴地出了会儿神,最后无精打采地道:“我再想想。”他倒不是觉得陆家有什么割舍不下的,只是如此人走茶凉世态炎凉的作派,他先过不去自己心里道德上的那道坎,而且皇兄要给他另择夫婿这档事,这实在是没有什么值得期待的。
皇上仔细看着他的神色,突又道:“你若是有什么喜欢的人,也只管和哥哥说。”
燕承锦似了不由自主地想了一想,慢了半拍才道:“……没有!”
皇上把他那一点迟疑看在眼里,也不点破。
燕承锦被他那意味深长的目光看得气闷,站起身道:“昨天的事你别急着和母后说……我这就走啦。”也不知是给气的还是起身得有些急,他站起来时只觉得眼前一阵发黑,险些又跌了回去,待定了定神,才发现皇兄伸出一只手来托着他的手肘,打量他的刘色里带上了两分忧虑:“方才就见你像是睡不醒似的,正好你喉伤也需要再检查一下,朕让李医正……”
燕承锦听到李医正三个字,给吓了一大跳,顿时头也不晕了,蹦出去几步,几乎是本能的将手藏在身后,断然道:“我没病,不用看!”言毕不等皇上再说什么,逃也似的一溜烟出去了。
直到上了马车,他才收拾了自己狼狈又隐秘的心情。想了想,招过侍卫问了几句,得知那人尸首还停在京城詂衙里,吩咐了几句,也不回陆府,直接奔着衙门里去了。
第 27 章
这人是被起早出摊的小贩发现报官的,本来这失足落水也不算什么大案,但他父母兄弟都不在京中,一时无人收敛,尸首仍留在府衙里。燕承锦也不惊动旁人,只寻了负责此事的小吏和仵作来问明情由,亲去看了尸首,也没找出什么端倪,这才松了口气。
他心下厌恶此人做下的那些暗里勾当,虽没有恨之入骨,对这人的死却也生不起多少怜悯。只是看在陆家一点薄面上,回去后吩咐了管家陆琨来料理这人后事,起码让他体体面面的下葬。
这人的死在别人看来或许就是一段时间内茶余饭后的谈资,但对于险绝知道些内情的人来说就如同某种意义上的震慑,让他连表面上的镇静也要维持不住,神色间闪闪烁烁带着种莫名的惊恐。
燕承锦倒没有更多的精神管他这些,几句话把陆琨打发了下去。
燕承锦有点后悔亲自去看尸首了,他觉得自己这真是在自找苦吃。
不管那人生前长相如何,只要他成了一具腹胀如鼓面目浮肿的尸首,想来都不会好看到那儿去。燕承锦从前也便非没有见过死人,比这狰狞可恐的也有不少,但不知为何,这次那张发白肿胀的脸却总在眼前挥之不去。他在回来的路上已经吐过两次,现在是实在很不舒服。全身上下都提不起力气来。其实他这段时间劳心劳心,全凭一股毅力支持着,这两日的事又实在出乎意料,眼下看似都大致解决了,一口气松下来,反而觉得疲倦不堪,就算他再不肯服软,也终于觉得有些难以支撑。
这种情形到了傍晚时也没什么好转,燕承锦对着面前的菜肴,实在一点胃口都没有,饭菜都已经是极清淡了,但他依旧只觉得反胃,在反复吐了几次之后,胃里一直是烧灼一片,到了现在他都分不清那感觉究竟是麻木还是疼痛了。在天麻忧心忡忡的目光里勉强动了动筷子,却连吃到口中的到底是什么也分辨不出来,最后实在咽不下去,只好放了碗筷,让人将几乎没怎么动过的饭菜收拾下去。
天麻还想劝,看他心绪不佳,只好将话忍了下去,冬青看了看燕承锦的面色,轻声道:“等会儿要是想吃什么,让他们做了宵夜送来,反正咱们这边有小厨房,也没什么不方便的。”又顿了一顿,自作主张地报了两样吃食。
燕承锦一支手肘搁在扶手上,横过来看似随意地按在胃上,另一手揉着眉心,无可无不可地应了一声。
冬青便只当他同意了,自行下去吩咐。
天麻是知道燕承锦的情况的,见他虽然没有表现得太难受,却到底不放心,等冬青出去之后,凑天燕承锦跟前小声道:“王爷不舒服么?我去和林先生说一声,晚上让刘大夫悄悄地过来一趟?”
天麻无心一说,燕承锦却是微微怔了一下,他醉得颇为特别,清醒之后也十分以众不同。别人醉酒之后,多半就记不清自己做过什么事说过什么话。他却是都能记得清清楚楚,只是醉时不受自己控制而已。本来今天诸事纷扰,他早上醉来到现在也没来得及他经回想此事,但这时被天麻一提,他却是将昨夜的情形都点滴不漏地记了起来,本觉得自己言语突兀已经够尴尬了,更想到轻得如羽毛一般拂开自己头发的手,当时不觉得什么,此时回想起来,心头却仿佛若有还无地多了点什么,顿时觉得心跳都似乎急促了几分,整个人都颇为不自在起来,在椅子上稍稍挪了个位置,一时竟忘了怎么去接天麻的话。
好在天麻也没发现他的异样,只当他沉默便是同意。
燕承锦得以暗暗收敛思绪,也就慢慢镇定起来,看着天麻收拾碗碟,又想起件事,问天麻:“那个人……青桐那里,都是谁在照应着?”
天麻这小厮护主护得十分厉害,早把青桐恨得入骨,今天已经在心里翻来覆去把人往死里咒了好多遍,他对青桐十分不屑,好不容易忍住了没去踩上两脚已经是好的。那里还会去管他有没有人照料,但现在燕承锦问出来,天麻也不好把自己情绪发作出来。扁扁嘴道:“那些事是杜仲哥安排人去做的,主子要是想知道的话,我一会儿去问问他?”
这照料其实也就是监视软监的意思,杜仲做事沉稳,必会把人手安排妥当。燕承锦也不是真要细究守卫是谁,闻言没什么表示,沉默了一会,指着桌上两道菜道:“你让人照这个再做一份,给他送过去,看看他还有什么需要,只要不出格的,都可以满足他。”
天麻面露不忿,低低地叫了一声王爷,脚下不肯挪步,这些饮食看似平淡,在厨下还不知花了多少工夫,单是那一道药膳汤食,前前后后就有七八道工序。天麻是情愿倒了去喂狗,也不想便宜了那个无耻东西的。
燕承锦当然能明白天麻所想,他对青桐自然说不上善意,然而以他的性情为人,看不上青桐的同时,却也不至于使那些卑微龌龊的主法,在吃穿用度上有所克扣授人以柄,反而落了下乖。这番道理天麻不明白,他也懒得去解释。只是道:“他不会在府中长住,等风头平静一下就另寻地方安置他,就这么几天而已。这些日子让人在他的饮食上仔细些,别出什么岔子,也不要让人有闲话可说,知道么?去吧。”
天麻见他不曾改变主意,眼珠一转道:“知道了,我让他们再做一份,我亲自送去。”心里却是打定了主意非要往菜里吐口水,等见着那臭不要脸的东西,还要怎么着的骂他一番。
他从满心不情愿一下子变得十分积极,燕承锦略显疲倦的目光在他脸上扫了一眼,转念一想也懒得多说,由着他去。
于是天麻便自去了。
燕承锦又坐了片刻才从花厢里出来,他虽然颇感不适,但皇室生活这么多年静摄珍养的习惯,知道这时立即去睡并不太好,他便沿着回廊慢慢踱到书房之中,准备寻两本杂书来打发一下时间,谁知才坐下来,刚刚才出去的天麻后脚跟着就进来了。手里还拎着个食盒,显然是还没来得及给青桐送过去的饭菜。
燕承锦疑惑地用询问的眼神看向他。
天麻面色十分诡异,像是迟疑又像是不甘,但他向来不习惯隐瞒自家主子。犹豫了片刻,还是忿忿又不甘地对燕承锦说道:“王爷,陆老夫人过来了,王爷,你要见她么?”他知道燕承锦对老夫人一向做到尊尊敬敬,平时向来都将老夫人照顾得十分周到。这两天虽暗生龌龊,但毕竟他是个作下人的,如今老鸨人人还是第一次亲自上门,天麻纵然觉得她这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心里一百个不情愿让她见到燕承锦,但他也是知道自家主子性情的,不敢自作主张地将人拦回去,但仍旧不甘心地又试探地道:“你要是不想见她,我这就去想法让她回去。”
燕承锦微微有些意外,倒是不理会天麻意见用事的把人打发走的提议。:“老夫人来了,在哪儿呢?”
天麻听他这话里的意思,知道他这是要见对方了,只好不情不愿地道:“在院子外面等都会呢。我这就去让她进来”
燕承锦本想出门去迎,可刚想站起来,可胃里突地一股抽痛,只让他眼前发黑,只得又坐了回去,实在是力不从心,只好仍在桌前端坐,也顾不得这样对待长辈有些不大恭敬了。
老夫人带着一个中年仆妇,来得倒是很快。她见燕承锦仍是目光恍然地坐着,连起身也不曾,似乎也不大在意几人的到来,并没有表现出有如平时的恭顺。脸上微微地变了神色,倒不是不满,反而微微地透出些不安与畏惧来,她似乎是至此才有些明悟,眼前这个一直一直忍让恭顺的人,除了是陆家的少君,还有着另一重让人不能忽视的身份与气度。
燕承锦刚忍过一阵细密绵长的疼痛,气色并不怎么好看。他这时再看见陆夫人,不由得有种心灰意冷的感慨,他对着这妇人仍保持着出于对长辈的尊敬,见老夫人有些呆滞地站在那儿,燕承锦从椅子上微微往前欠了欠身,开口淡淡地叫了声‘娘’。然而心境却又与昨日十分不同,毕竟某些事终究是让人冷心。
但燕承锦除了显得冷淡些,也没有表现出太过咄咄逼人,仍旧很温和而有礼地请坐,让人送了茶水上来。
老夫人回过神来,觉得自己这样站着多少也有些失体面,倒还是惴惴地坐了,那名仆妇不敢坐,仍旧在老夫人身后站着。燕承锦这才看见她手里捧了个匣子,似乎是檀木做的,看上去有些年头了。
燕承锦也懒得去琢磨,听着老夫人一反常态地和絮絮地说了好些寒喧客套话。老夫人终究是平时很少做这样的事,这时勉而为之,也是十分的牵强为难。燕承锦应付了一阵,只觉得面对着她这付面具似的牵强笑脸也实在是件不堪忍受的差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