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雪无垠都被他这副目中无人的样子唬得一愣一愣,他知道这人来头不小,但没想到人间界里居然还能有这样任性的人。
素手一收,透视墙壁的妖法立刻被他收了回去,转过身去恰好禹公子推了门进来,见他居然站在墙边也没惊讶,肯定刚才就知道了。
「啊,你醒了?早上杨端突然来说要见我,怕他吵醒你,而且他与极乐宫有点渊源,我才在梦夏房里见他。」
从他身上传来的,湿润的青草气味,和昨夜雪无垠所感觉到的血腥气息完全不同,一时间让雪无垠有些费解,因而也没有立刻回应禹公子所说的话。
禹公子不知道他的无语是正在思考,以为他刚才见了杨端的脸,勾起极乐宫被毁的回忆,因此补充了一句。
「要知道你醒得这么早,我就将人赶回去得了,也不是什么一定得见的人。」
杨端确实不被禹公子放在心上,区区一个杀妖成仙的凡人,要料理了并非什么难事,只是昨夜在城南的遭遇太过离奇,让禹公子确信,这个远离天子脚下的地方,确实有什么事情正在悄悄发生着。
雪无垠还是那一副冰心寒骨的样子,身子一转就走到了他最习惯栖身的角落,毛茸茸的尾巴卷住自己的身体,当成坐垫靠枕就坐了下来,冷道:「杨端身上有我雪狐一族的血,这笔账我也迟早要讨回来,区区凡人胆敢犯我极乐宫,伤我亲族,我必要他百倍奉还。」
冷情冷心的眼眸一扬,盯住了禹公子的脸。
「你将我困在这里,我迟早能找到方法转生,你阻碍了我一时,阻不了我一世。」
「一世太长,你我本如寒蝉,朝生暮死而已。」
禹公子的笑忽然变得有些苍凉,像是北方山脉沉默的雪线,但是这苍凉转瞬即逝,禹公子紧接着就道:「你依靠我的妖力维持元神,若是我哪天死了,你也没有能力去杀那些妖魔鬼怪,恐怕也是离死不远罢。」
「倘若我能够转生,便不需要你的妖力续命。」雪无垠冷然道:「你一介凡人,何必多管闲事?」
「管上了便管上了呗。」
禹公子和雪无垠本来只隔了两三步的距离,他说完上前两步,伸手把雪无垠被风吹乱的刘海拂好,笑容如三月飞雪。
「谁叫我是度个假都不能清闲的人。」
雪无垠本来排斥他人靠近,但禹公子除了替他拢好刘海,也没有什么出格的举动,这样贴近的距离,禹公子身上那种清新露草的味道直直冲进他的鼻子里,就像眼前这个人一样,干净,清新。雪无垠直着身子让禹公子给他拢好前发,冰雪似的脸庞没有任何表情,好像昨夜的一切根本没有发生,不知为何,眼前的这个禹公子,和昨夜那个禹公子,除了那张清秀俊美连天神都羡慕的脸庞以外,完全没有相似的地方。
如同共享着同一个躯壳的两个人。
想到这里,雪无垠心头就泛上一阵恶心的感觉,抽身退后了一步:「你的妖血得自于哪一族?」
他的退后并不在禹公子料想之内,禹公子手里一空,愣了一下,但很快放下了手,并没有露出什么不快的样子。
「我区区一个半妖,妖血不管得自于哪一族,都没宫主您老精纯,就别说出来献丑了罢。」
「你如只是山野杂妖,如何能日日以妖力为我续命?」雪无垠不是好打发的角色,自然是不相信禹公子推搪之词:「你若是跟你口中说的一样不济事,昨夜就不该从城南回来。」
「城南?你知道城南那是个什么东西?」
禹公子听了眼睛一亮,追问道:「我不如你修行千年,还真认不出城南那东西是什么来头,你若知道——」
还没说完,雪无垠冷冷打断:「知道又如何?」
禹公子含笑道:「那自然是我求你帮忙了。」
「本宫主可不是神佛菩萨,没有你那些救世济民的精神,何况你一个督察使,管到诛妖师的领域里,不嫌管太宽了?」
刚才听隔壁房里的对谈,才知道原来禹公子是陛下敕命的督察使,督察使本属文臣,并非诛妖师体系里的职缺,因此雪无垠才这么说。
「你一个半妖,若要活命就该知道什么事情能碰,什么东西你躲越远活得越长。」
这么讲不是存心挠得人心痒么——禹公子讪讪,但更确定了城南那东西确实来头不一般,否则雪无垠这种妖力强大的大妖也不会如此避讳,因此他吸一口气,重整旗鼓:「我若想活命,也不会接了这督察使的职位了——凡人一世太短,就算藏头缩尾,也不过生如朝露罢了,不如在还没死的时候,多做几件事情,才叫做不枉此生。」
雪无垠唇角微微勾起,仿佛发笑,笑他的愚昧无知。
「人生苦短,你何不及时行乐?昨夜管了闲事就剩了半条命回来,倘若还往这里头掺和下去,你还要不要这条命?」
「生也好,死也好,不过命里有定数。」
「禹公子看得可轻松,看来本宫主若不早早转生,早晚有一天被你拉着陪葬去。」雪无垠哼了一声,没有看禹公子,径自拢起站在窗边而被风吹开的一头青丝。
美人如画,当若如是。
禹公子一时被那浑然天成的美貌迷得痴了,竟然没能回话,直到雪无垠见他久久不语,终于回过头来,那双美目勾得禹公子心头一震,方才回神。
若不是美色误人,那只能说他东方禹尚且看不破肉身皮相了。
「你看什么?」
柳眉微飞,勾出一双宜嗔宜喜的美眸,总是寒冰千尺的眸光难得没把人戳出几百个窟窿来,更显得媚态横生。
「在想什么样的人舍得杀了你这么个大美人而已。」
禹公子笑着说道,明摆着就是油嘴滑舌,但配上他那张天神一样的脸庞,却使本来不正经的言语也让人生不起气来。
没想听了这句话,雪无垠眼神一眯,将他上上下下盯了许久。
之后淡淡移开眼神,冷然道。
「肉身皮相,不过魔障而已。看得破的人,自然舍得杀。」
「行了行了,你别摆这么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我看了倒难受呢。只是你都已死过了一回,何苦对过去执着不放?」
「我可以死,但极乐宫不能倒。」雪无垠幽幽看着禹公子,一字一句说得无比认真:「极乐宫下百宫人,失了极乐宫庇荫,只能为人鱼肉,我若死也不能安心。」
当初极乐宫破时,宫里的妖魔被诛妖师杀了一半,剩下一半由副宫主宁楚楚带领,逃出了从小生长的家园。
这些流离四散的宫人,都在等着他雪无垠;那个不知身在何方的弟弟,也在等着他雪无垠。
所以他不能死。
说什么,都必须转生还魂,回到他们身边,将当初那些狼心狗肺的恶人,一个个开膛破肚,撕心裂肺。
他脸上虽没有表情,禹公子却好像能够明白他心里的想法。
玉骨白扇左右摇晃,禹公子潇洒的笑容里仿佛有纯净的光,声音柔软而悦耳。
「这样吧——我们做个交易,你告诉我城南那东西是什么,我帮着你转生。」
雪无垠仿佛不曾料到这样好的交易,蹙眉望向他,觉得他一定有什么鬼主意。
果然禹公子停了一停,道:「不过我看不过你乱杀人,那些诛妖师你就饶过了吧,我只能让你杀一个人——就是那个把匕首插进你心口的人。」
「哼,我若转生,你便不能再约束我。」雪无垠哼了一声,不以为然:「你又怎能限制我杀人?」
「啊,所以交易是答应了啰?」
禹公子也没跟他辩论,单方面这么决定了,笑着潇洒转过身要朝门那边走去,快到门边的时候,那白衫身影突然停了停步伐,柔和的嗓音低低滑入雪无垠耳中:「宫主,昨夜的事……实在对你不住。」
什么?
雪无垠眉头一皱,没等他追问,禹公子早就拉开门,扬起声音:「还等什么?一起去城南吧。梦夏!走了!」
他的背影挺拔而昂扬,如同不可一世的神。
第五章
雪无垠觉得,禹公子这个人看上去实在不怎么可靠。
撇开那看似深不见底的咒力不提,光是禹公子本来心心念念要到城南去研究那个可怕的东西,却一下楼就被葱花烤羊蹄吸引了去,雪无垠就觉得实在无法理解。
是他的妖心尚未修得人性,还是人类太复杂,就算穷他千年修行也无法拟似?
跟着禹公子在客栈一楼的角落坐下来,平常人看不见他,他倒是大刺刺的就在禹公子对面的空椅子上坐下,梦夏是小厮,公子坐着,他自然不能坐,只能随侍在禹公子身边,倒茶等着夹菜伺候。
刚才禹公子经过小二旁边的时候,随口点了葱花烤羊蹄、花雕烧醉鸡、翡翠水晶饺和白花鲈鱼煲,这些东西雪无垠自然是不吃的,就算吃了,对此刻是妖魂的他也没有任何帮助,恐怕别人看不到拿碗筷的他,只看见碗筷食物在空中移动,还要惨叫什么闹鬼来着的。
光天化日,闹什么鬼来着?真要闹,也是闹魂。
这几样菜都是上好的菜色,雪无垠虽然不知道,但是光听那个价钱,也知道绝非普通人家吃得起的。
这禹公子什么来头?北方四道督察使来着,虽然对于人类的官制并不了解,雪无垠看禹公子这种花钱的架势,也知道此人非富即贵。
「你一顿饭吃多久?早说了,你吃饱再叫我下来得了。」
雪无垠没兴趣干坐着陪他吃饭,声音里嘶嘶嘶冒着寒气。
「急什么?小毛球,这里菜色好,你要不也吃一点?」
禹公子倒悠哉了,而且还有点旁若无人,也不想想雪无垠真要吃了,这满客栈不闹起来闹鬼的才奇怪。
雪无垠不想跟他干耗着,他可从来没有这种干看着别人吃饭的经验。
「本宫主答应你去城南,没说让你来这里干坐着吃饭。你慢慢吃,等你要去城南了,再上楼叫我。」
说完也懒得再跟禹公子多说什么,站起身来就往楼上走。
只是,走到了第十步,下一步就再也跨不出去!
雪无垠不用动脑也知道这是什么缘故,脸上啪啪啪结上三层寒霜,恶狠狠回过头去瞪那个吃得悠哉的家伙:「禹公子!」
禹公子看上去好像完全没有感觉到从雪无垠身上传出来的冲天杀气,他照样细嚼慢咽,眼睛带着浓浓的笑意回看雪无垠,仿佛很享受雪无垠现在的怒气。
他没有说话,倘若隔着这么远的距离,跟一个普通人看不见的妖魂说话,可能很多人会把他禹公子看成一个「可惜长了一张俊脸的疯子」。
究竟是疯子长了一张俊脸可惜,还是帅哥长了一颗笨脑袋可惜,那就是见仁见智了。
雪无垠也知道禹公子是不会这样回答他的,自己又被限制住不能离开禹公子十步之外,这种状况,无法依照自己原来想要的方式上楼,但是因此往回回到禹公子身边,那也太窝囊了一点。
雪无垠不但进退不得,而且气得简直内伤。
他刚刚开口正要说什么,忽然感觉到背后一股阴戾之气直直对着自己而来,而眼前禹公子的表情变了,笑意从那双明亮的眼睛里褪去,紧接着自己身后传来「哐」的一声,听上去像是金属与金属交击的声音,他急急回过身的时候,首先映入眼帘的居然是禹公子那把天塌不惊的扇子!
禹公子,竟然在那个眨眼的瞬间,就从他背后为他挡下了袭击!
但是除了这个,更令他惊讶的是,在这里竟然有其他看得见他的凡人!
大堂里的食客被刚才那声巨响吓得魂飞魄散,连桌上的菜肴都顾不上,连滚带爬地跑出去了,有些人还踩在别人脚上,相互推挤,桌椅都被推得凌乱不堪,转眼间刚才还人声鼎沸的大堂,人去楼空去得干干净净。
雪无垠从禹公子背后看过去,才看清了袭击他的敌人。但是让他惊讶的是,对方并非诛妖师,而是全身散发着逼人阴气的存在。
「这是……」
他的惊讶并非因为对方是他前所未见的存在形态,而是因为这样的存在,本来就不应该出现在世间。
「这是血咒偶!」
距离禹公子七步之外的对手,有着妖美男子的外型,像是一团火,又像是汹涌的海水,他的身形纤细,几乎和女人没有两样,如果不是细长直挺,绝对不会出现在女人脸上的鼻梁,还有平坦的胸部,也许雪无垠会立刻断定眼前这个敌人是个女的。
这个妖美男子身上源源不绝散发出来的,是让雪无垠完全不想靠近的,冲天的怨气。
「所谓血咒偶,是夺取极阴阳魂捏塑成魂魄、以墓地尸块拼凑成人形,再以邪咒把魂魄灌人容器当中,造出来的、具有咒力的妖偶。自从白河年间保定之乱,枭侯党羽以血咒偶军团屠戮苍生以来,这种妖术一向是禁术,怎么……」
禹公子还没有琢磨完,对面那个血咒偶就尖声道:「让开!」
他这声斥责还没有结束,他的双手就已经对着禹公子张开,无数的蝙蝠从他的衣袖里面源源不绝朝禹公子飞过去,几乎遮蔽了视界,但是这些蝙蝠很明显只是为了遮蔽禹公子的视线,他连对禹公子出手都没有,就飞快的把双手朝禹公子身后的雪无垠探过去!
那双手肤色青白,上面有蚯蚓一般明显的青色血管,此刻纤细的手指指甲暴长,宛如刀刃,竟然直直朝着雪无垠的胸口抓过来!
雪无垠此刻的力量远远不是血咒偶的对手,他第一个反应是使用妖力在身体前方结起冰壁,他是统御北方妖族的妖主,只要薄薄的冰壁就可以为他挡下任何形式的袭击。
可是他忘记了,此刻的妖魂远远不能与从前有躯体的时候相比,微弱的妖力结起冰壁,却轻易被血咒偶的指甲穿透,紧接着碎成千片,化归虚元!
这时候血咒偶的指甲已经戳到了雪无垠胸口,就算雪无垠还能做什么挣扎,都为时已晚了!
但是在血咒偶的指甲刚刚碰到雪无垠胸口的时候,他突然发出一声尖锐刺耳的惨叫来,随后以非自然的方式向反方向翻飞出去,竟然是被禹公子从后面贴上一张咒,硬是被活活黏到了墙上去!
雪无垠惊魂甫定,抬起头刚刚好与血咒偶的眼神对上,对方的眼睛里赤裸裸的展现出杀死他的欲望,就算是雪无垠,也不禁感觉全身冰冷。
这不该是一个血咒偶的眼神。
这不该是一个战斗傀儡的眼神!
显然禹公子也有同样的想法,两指翻过,又是一张咒贴上了血咒偶动弹不得的身体。这张咒上面绘有鬼门图腾,只要是非自然的生物,碰上这张咒都只有倒地不起的分,只是这个血咒偶不但视若无睹,更像是丝毫没有被影响,继续尖叫着挣扎。
他的力量超乎禹公子的认知与想像,本该牢牢把他黏在墙上的咒,居然轻微的脱落了。
「你退后。」
背对着雪无垠,禹公子轻声下达了指示:「他的目标是你,你此刻无法与他抗衡,退到后面去,这里由我来。」
那个血咒偶费尽力气,才勉强从墙上回到地面上,看向禹公子的眼神也变了,鲜红的舌头缓缓舔过唇角,露出非凡的妖美来。
他眯起了双眼。
「你是半妖?」
雪无垠只觉得此刻的情状说不出的诡异,眼前这个血咒偶虽然很明显可以断定是血咒偶,但是他的行为举止,却让雪无垠觉得不寻常。
不像是一个血咒偶能展露出来的人性,但又不是全然的人性,而更像介于疯狂与理智之问的不正常。
他的身体是血咒偶,可是他的行为像是——个濒临疯狂的人,或妖!
禹公子展开了扇子:「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你不需要本公子的阳魂,本公子对你来说,就是个碍事的路障而已。」
那个血咒偶笑了。
他的五官本来就精致异常,现在笑起来却带着难以忽略的邪气,他身上的怨气凄厉,恐怕已经吸收了不少魂魄。
「既然知道自己是路障,就立刻给本座让开,本座要的是你背后那个妖魂,性属极阴的妖魂千百年难得一见,若是能为本座所得,那……」
他话还没有说完,禹公子快速的打断他。
「唉,那可不行,我跟他有约定在先,怎么能让给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