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涯说话的声音越来越低,眼前的大将军一点反应都没有,反而让他不敢继续往下说。
当胡涯觉得他的身体再次要冻得麻木的时候,鼻子和嘴巴都僵硬了,九王爷才终于回身,“回营帐。”
“是!”
胡涯赶紧跟在后头。
到了帐中,有侍卫送来一摞羊皮卷,“这是坊间自发为军队捐赠的名录,有捐赠银两的,还有捐赠粮食被褥的,很多官宦也带头捐了,他们都拥护大将军您的决定,这名录请您过目。”
九王爷看着那厚厚的羊皮卷皱皱眉,接手过来随便翻了翻,最前面几人数额特别大,九王爷一看,方老板的名字居然位列第一。
再往下他不认识,看完第一章他便跳过去看最后一张,最后面的捐赠略显繁杂,有碎银子一两,还有馒头二十个,最少的是铜钱。
他盯着那铜钱愣了半天神,半天后才恍惚道,“能活着多好,即便是一吊铜钱,也是活着的证明……”
侍卫不知九王爷是何意思,索性站在旁边等下文,一旁的胡涯却听明白了,“也许那结果有误……”
九王爷摆摆手,跟侍卫道,“能得到百姓的拥护不容易,这仗就算打十年,也得守着这土地!”
侍卫抱拳退出,胡涯给他倒了杯茶。
“方老板若是惦记别人,你也不会放弃?”九王爷没头没脑的问了一句。
胡涯赶紧道,“不会放弃!”
“真是……”九王爷将手中羊皮卷推给胡涯,“拿下去吧,让他们拟定感谢信,捐的最多的要感谢,更不能拉下那几吊铜钱的。”
胡涯收起来羊皮卷,应了九王爷便告辞。
九王爷一人在帐中再次陷入沉思,提到方老板,他又想起来两个月前的事情。
那时正直八月末,皇上一封密信送至九王爷手中,里面是这几个月来各地官府上报的以生产双胎的Omega的情况,他盯着上面的名字从头到尾足足滤了二十遍,都没有看到他最想看到的那个名字,最后不甘心,又筛查了很久附属的信息,比如家里人口,经济来源等。
他那一点点希望最终还是落空,但依旧不敢相信是这样的结果。
于是九王爷再次将营地的事情甩给胡涯等副将,找了个借口离开营地,策马扬鞭回到上京,去端木府门口转了一圈,门上那锁还是老样子,只是生了锈,积了厚厚一层灰。
他心生不甘,不敢相信端木睿真的没了性命,于是再次去了方府见方老板。
方老板果然不在府中,问府内下人,竟然没有一个张嘴招认的,九王爷没放弃,再次进入宫里找到皇上,皇上训了他半天,最后才告知,“每年这个时候,四哥应该是去上坟了。”
九王爷问,“上坟?陵园?”
皇上告诉他,“不是,在陵园往南十里,才是四哥爹爹和大哥的坟。”
九王爷十分惊讶,“大哥也未入陵园?”
皇上道,“未入,当年本应入陵园,但四哥未允,先帝却同意了四哥的要求,在陵园往南十里外,单独建了他们的坟冢。”
“这是为何!”
“详细的朕也不知。”
九王爷告辞皇上,转身便去了坟冢。
这个地方太好找了,方老板果然在那里。
九王爷到的时候,方老板正跪在墓前叩拜,见到九王爷并没有多意外,九王爷上前同样拜过后,起身向方老板打听端木睿的下落。
方老板却不急着回答,而是盯着墓碑,缓缓道,“也许对他来说,死了比活着更舒服。”
九王爷心生不妙,方老板却接着说道,“若是活着对他压力更大,不如带着胎儿一起长眠,区区一个平民,被太后算计,死了爹娘,被夫君遗弃,对一个Omega来说,这是多大的灾难,不在便不在吧,你也可以收了心,继续养你府中的Omega,养你的儿子,将他遗忘,对谁都好。”
九王爷一口气憋在胸中,这是他最不想听到的结果,“这么久了,我深知之前的错误,请四哥看在皇上的面子上,帮我递话给睿儿,就说我已后悔所做一切,求他原谅。”
“原不原谅,天各一方,又有什么用!你看这两个墓碑。”方老板指着一大一小两块碑,“这两个都是双人墓,你可知为何上面都只写了一个人的名字?”
九王爷刚刚就心生疑惑,只是并不是他所关心的地方,也就没有多问。方老板这一提,他有些在意,“为何?”
“这便是天各一方,我爹爹的墓碑,另一半等着先帝,但是先帝却食言,去了皇陵,先前的宠爱算什么,誓言又算什么,过后都只为自己考虑,只有傻子才会在这里孤苦伶仃的等着,等的只剩了白骨,良人却有其他的选择。”
“先皇入皇陵,那是没得选择的,”九王爷忍不住辩解,“但大哥又为何空了一边?”
“因为我还活着……”
“什么?”九王爷似乎听错了,他又问一遍。
方老板一字一句,字字像把刀子剜着心窝,“因为我还活着……这便是现实!”
九王爷看着身旁的方老板傻眼,这不像是事实,倒像是打发他的玩笑。
“不信也无妨,但这是事实,当年发誓同死同葬,但又能怎样,他死了,我还苟且活着,誓言不算什么,心放淡了,一切也就那么回事。”
“他……大哥与你一奶同胞,你怎么能……”
方老板淡然笑笑,“到底是母子,你与你娘说的一字不差,你娘只对我大哥下手,却一石三鸟,皇位没人与你五哥争,而皇后之位的对手也随着大哥的落涯消失殆尽,剩下一个我,与皇室断了关系出了宫,更不会对她造成任何影响,这一举,也清除了让皇室蒙羞的事情,唯一的代价便是我爹跟大哥,双双守着孤独的墓碑……”
九王爷听着方老板的故事,脑子里却不自觉的带入了他与睿儿的样子。
也许再见到睿儿时,也只是一块冰凉的碑,不知那碑有没有给他留了地方,见到睿儿的墓碑要说些什么,又或者见到的不是墓碑,而是一处土坡。
方老板很淡然,但九王爷却感到周身的压抑,从里到外,皮肤每一寸都在叫嚣着心死,这一刻他似乎突然明白了方老板,这么多年身边良人环绕,但却从不曾动心,看似无情,却是心已死。
“我与大哥的龌龊事情看来还是吓到了你,回去告诉胡涯,不要做无谓的事情,在我眼中只是个笑话而已。”
九王爷终于被方老板这句话提起来一口气,他做一次深呼吸,“不管,你自己去说。”
方老板至始至终看着墓碑,但是每一句却都是跟九王爷说的,“现在没了一个端木先生,也许你会觉得生不如死,但谁知道几年后,你府中会不会出现真正让你动心的人,也许他并不是你此生的良缘,仅是过客……”
“但他夺走我的心,像你一样,只有一心,已随逝者斯。”
半晌后方老板才又道,“我只能说……你落得这个下场,踏实接受便是,没有更好的办法。”
墓碑前的香烧的差不多,方老板又蹲下去点了新的香,外围的下人给方老板送来一件披风御寒,顺便喝了口水。
听到这里,九王爷已彻底死心,看似已经平静的接受了现实,他离开墓碑,翻身上马,却几次未能骑上去。
平时与他配合最默契的马这时有些心神不定,情绪也有些烦躁,九王爷拉着缰绳安抚它,过了两刻钟,那马终于平静下来,九王爷又试了几次方能上马。
缰绳一松一紧,马头调转方向,九王爷问方老板,“太后落涯之死,与你是否有关系?”
方老板没有说话。
九王爷骑马离开,连着几日几夜,直接回到了营地。
皇上也没有明说太后那件事情最后的调查结果,他只是将随行的宫女和下人全都处死,此事便消失在皇宫中,不了了之。
回到营地的九王爷突然变得深沉了许多,突然不再浮躁,就连表情似乎都省去了不必要的部分,不论是传来好消息或是坏消息,他都不悲不喜,淡然处之,胡涯觉得有那么一瞬间,他从九王爷身上看到了方老板的影子,但立刻又消失,那感觉像是方老板,一样的孤单冷漠,但又不像是方老板,无所顾忌无所牵挂,没有什么惦念。
而有了坊间的支持,九王爷要得胜的信念似乎更甚,胶着的状态也看做长久征战的休息期,没了睿儿做牵挂,九王爷更能全身心投入在这战事上面。
只是这全神投入的样子,胡涯感觉反而更像是孤注一掷,又或者是对其他的事情早已了无牵挂。
将领被迫换了一些,兵们也征来一批又一批,战事终于明朗,眼看胜在眉睫,时间已过去两年。
双方人马全都疲惫不堪,被战争拖累的国库屡次吃紧,若是胜了这仗,整个国家和人民全都脱离了战争带来的灾难。
营地的兵和将领,此时全都吊着一口气,憋着就等这最后一仗。
敌军已兵退几十里,几乎溃散,但九王爷依旧不放过,他发誓要将敌军彻底击垮,毁了西藩国与南洋的联盟,让他们的协定作废,甚至互相看不顺眼,直至起内讧。
初春的边疆依然很冷,而且风沙很大,九王爷一口气灌下一囊烈酒,将酒囊随手扔给身后的随从,“通知下去,此战一结束,每人都有赏!”
随从兴高采烈的离开,胡涯从后方赶来,他对着九王爷的后背依旧双拳一抱,“大将军,这最后一战,请让末将领战!”
胡涯肤色已经黝黑,粗糙但却明显的硬朗,双目炯炯发亮,竟比两年前多了许多大将之风。
“你倒会捡便宜,”九王爷转过身,“杀猪刀斩蝼蚁,明摆的立功之战,当然必须本将亲自披挂上阵。”他冷酷的表情中似乎出现了一点点的笑意,势在必得的气场,能鼓舞全军气势,也能让敌人闻风丧胆。
“末将不敢,”胡涯赶紧请罪,“只是不战这最后一仗,总觉得少了什么收官的大事,就算回到上京心中也不踏实,不带着功勋回去,无脸见方老板。”
“你也知道无脸,若我将这胜利让给别人,更无脸回去见睿儿。”九王爷说的斩钉截铁。
胡涯却是一愣,事隔两年,九王爷再次提起端木睿的名字,却这般坦然视之,坦然到胡涯竟然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像是两人说着一件无关紧要的山头一样。
他紧张的看了眼九王爷,九王爷却没有给他犹豫的机会,“所以这一战,你靠边,我来带领。”
“这……”胡涯懵了过后,看到九王爷眼中的清明,一时也无法继续厚着脸皮要功绩,这时九王爷却道,“你也一起上,我前,你后。”
胡涯突然浑身轻松,抱拳道,“谢大将军!”
九王爷挥挥手,两人回到帐中,叫来其他将军及副将,商讨最后全歼一战的战略。
没用一天,他们便拟好了战略并且做好部署,敌军已被包围,在他们眼中一时垂死挣扎,但我方情况也不是很乐观,虽然士气高昂,但不得不正视可用资源,士兵伤亡惨重,物资匮乏严重,这最后一战也差不多拼上了全部。
天还没亮,九王爷带领着最后的精兵强将,偷偷潜入敌方阵营,只等这仗胜利,不但保住了那几百里的玉矿带,还多占领百平方里的领土。
他们围住敌方阵营,范围渐渐缩小,最后能清晰的看到敌方营帐,营地内还有篝火,还有巡夜的人。
九王爷一个示意,士兵纷纷放箭,有的箭头沾油,有的箭头带火,敌方的阵营立刻陷入火海,在外巡夜的士兵慌乱一片,营地中却鲜有呼喊声。
九王爷等人冲入营地中直往主帅帐内寻去,却未见片甲。他心道不妙,外头突然传来喊叫声。
这声音耳熟,都是跟他而来的精兵的喊叫声,九王爷跑出营帐,才发现他们中了埋伏。
原来这已是一片空营,九王爷和他的精兵竟然被围困于空营中,外围敌军主帅带着剩下的敌军已将他们围困,主帅站出来喊话,命九王爷立刻投降,退还领土,方能绕一命。
营地的火光照的九王爷脸通红,也照出来他早已黑了的脸色。
九王爷不答,敌方主帅得意的哈哈大笑,他继续超九王爷喊,“若不立刻决定,马上将你们全军歼灭,再无机会。”
九王爷等了半天,终于站出来向对方妥协,“我军征战四年,从未想过割地赔偿,若拿我人头可以让你回去领命,便拿去即可,占领的你方土地也归还与你,但我的条件是不可跨越原有边界半步,并且放了我军士兵!” 敌方将领不接受。
九王爷最后道,“若不成交,只能拼死一搏,除了两败俱伤别无其他结果,一个死是死,拽着你们一起死也是死。”
敌方主帅终于道,“四年不曾见你松口,这唯一一次竟然是用你性命换取其他人的生死!”
九王爷身后精兵统统大喊,“愿与将军同生共死,绝不苟且偷生!”
人数不多但却声势浩大,每个人几乎都用了最后的力气表呐喊。九王爷听着这喊声,心中充满不甘,但却无能为力,他举起双手等待地方将他绑住,一直到与精兵分开,他被带至主帅营帐内,营地的火早已熄灭,到处都是被烧焦的味道。
营帐内绑着九王爷,主帅及干将全都集中在营帐的中央,群情激昂,准备鸣金收兵。
营地四周安静的要命,九王爷这边被绑住的精兵们被集中在一个帐内,按照约定,他们离开时才是给他们松绑的时候,这时那个营帐也安静的鸦雀无声,主帐的声音传的很远。
过了很久,主帅突然有些心神不宁,他差了两个下人去那个营帐看看,但是过了好一会儿也没见回禀,于是又有两个请命去看情况,他们只当那两人高兴忘了回复,私自外面偷酒吃。
但是那两个人也未见归来。
主帅心道不妙,偷偷趴帘子看眼外面,营地外未见什么可疑的地方,他派了整屋子人提起警惕,出营帐继续探查四周。
待人全都离开主帐,主帅听到身后有声音,未等他回头看,他整个人已被擒拿控制,动不得丝毫。
帐外突然想起厮杀声,近在耳边,更多的却是哭嚎和喊叫。
形势突然大逆转,主帅立刻便清楚了状况,“居然黄雀在后!”他气愤,不甘心却又无奈。
九王爷却突然松了他的绑,主帅动动手,迟疑的看着他。
九王爷将手中那把西藩国的匕首递到主帅手中,“你还有一次机会,用这把匕首杀了我,算你没有白死。”
主帅接过匕首,“胜算再往,却要寻死,死前请道明理由。”
九王爷从营帐缝隙看外面,外面形式一面倒,敌我数量差别悬殊,胡涯带领他们斩杀一片,他的心踏实下来,“只想死在那把匕首之下,了我一个心愿。”
主帅没有多问,举着匕首准准的刺向九王爷的心脏。
这长达四年的战争终于取得胜利,虽然损失不是一般的严重,但却占领了大量的领土和新鲜的物资,举国没有欢庆,人们全都在悼念死在战争中的家人和英雄。
整个战争最让人心痛的便是最后一战大将军的死,传言他为了全军的生存舍去了自己的性命,用一命拖住敌军主帅的脚步,最终一举获胜,但是朝廷却损失了一员猛将。
这个消息传得很快,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不用再有战争,不用再担心征兵,终于可以安心过日子,同时也唏嘘拼到最后的大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