领队的侍卫有些不放心,还派了两名侍卫守在水云身前。水云并未多言,此刻,见沈慕白走了出来,便兀自走到沈慕白身边。
沈慕白依旧是霜雪般的脸,眸色中却有了些微的不悦。他长在人人平等的世界,虽然以权压人,仗势欺人的事情固然存在,但是这样张扬霸道的行事,他委实没有见过。无意多生事端,沈慕白对水云说道“走吧。”
佛戡从他身侧走过,在沈慕白面前站定,微微一笑,说道“这日头已近晌午,虽然前辈和吾等不必餐餐进食,但是既然来到梅城,品尝一下此地的特色菜肴,想来也是一番乐事。”言罢,伸出一只手轻搭在沈慕白的手肘上,借着这个力道,带着他向一处装潢清幽的酒楼走去。
感受到手肘处透过皮裘传来的温度,沈慕白浑身激起了一层鸡皮疙瘩,脚步一顿,从佛戡的手中挣脱出来,却没有拒绝佛戡的提议。
吃货什么的,他才不是呢,喵喵喵~
其实,沈慕白知道自己的变化。以前,他虽然沉默寡言,但是,并不是不能接受旁人的触碰。因为一张面瘫脸,他缺少可以勾肩搭背的兄弟,但是,不代表着,他不愿意和旁人勾肩搭背。在他寂寞的青春里,当看到那些笑笑闹闹,成群结队走过的同龄人的时候,他不说,不代表他不艳羡。
可是,当他进入到袁不破的躯体里,时日尚短,沈慕白却知道,有些东西,已经是翻天覆地的变化了。他开始抗拒比人的碰触,除了柔软的小孩子和他家小姑娘。哪怕是侍女为他整理头发的时候的些微接触,都会让他觉得难受。那是一种从灵魂深处升起的抗拒,仿佛他的心一直提醒着他,不要让别人碰触自己。
这感觉,就仿佛在为谁守1贞一样。这个说法确实肉麻可笑,但是,对沈慕白来说,的确如此。没有人能抗拒自己的人生,这便是,他的人生。
感觉到沈慕白的拒绝,佛戡毫不在意的收回自己的手。手指还残存着沈慕白手肘处,圆润但坚硬的触觉,佛戡无意识的捻了捻手指,僧袍宽大的袖口垂下,掩住了佛戡的手。
垂手明如玉。佛戡的手非常漂亮,没有男子突出的指节。手上一丝茧子也无,一场的洁白光腻。
两人缓步走到酒楼门口,佛戡一个侧身,示意沈慕白先请。沈慕白也没有多余的客气,抬脚便进入了酒楼。酒楼内的温度颇高,和外面乍暖还寒的天气不同。沈慕白一进去,就感受到了一种食物特有的温暖和水汽。他徐徐走过堂中食客的桌子,很轻易的闻到凛冽的酒香,以及一丝一缕的梅花香气。
店小二殷勤的将他们引入二楼的独立房间里,沈慕白落座,佛戡在屋外对店小二交代两句,方才进入。不多时候,店小二端着各式菜式,送了上来。
先是送上一盘冷盘。说是一盘,实际上是五种果脯小食,用五瓣梅花碟送上,五个花瓣上,整齐的忙放着五种果脯。而碟子中间的梅心处,则用饴糖熬住的糖汁勾勒出梅树的形状,在枝头散落的,却是货真价实的梅花花瓣。
佛戡用公筷夹起一枚绿色的果子,送到沈慕白面前的碟子中“梅城的青梅虽然并不少见,但是唯有这一家,盐渍青梅做的最地道。”
沈慕白看见佛戡用公筷夹取,也便没拒绝。夹起盘中的青梅,放入口中细嚼。梅城的青梅与别处不同,每一枚都只有半个小拇指肚那样大,店家腌渍梅子之前,已经去核,目的便是方便客人取用。
沈慕白嚼着青梅,初时只觉得味道平常,但是当那一点耀武扬威的咸味从舌尖褪去的时候,一丝一缕的甘甜缓慢但悠长的溢满整个口腔,喉咙里猛然窜出一股清气,绵长得仿佛可以荡涤肺腑。待到将这一枚青梅咽下,留下一抹酸甜,久久不散。
大概觉得味道不错,沈慕白又夹了一颗。枕黑对这些果脯没有什么兴趣,乖乖的趴在沈慕白肩膀上,闲闲的甩着短短的尾巴。
佛戡嘴角洋溢着一抹笑意,静静的看着沈慕白取用,忽然觉得受到了什么引逗似的,也夹起一块姜丝乌梅,放进嘴里。直到口中乌梅咽尽,佛戡方才开口“前辈可知,佛戡为何阻拦前辈卖那一点梅髓?”
有吃的时候,沈慕白总是很开心。这会儿他算不上兴高采烈,但是到底怡然自得,欺冰赛雪的脸上,神色也略微有且随意,甚至被屋中暖炉熏得有几分慵懒。他被那一缕异香吸引不假,却也没达到非买不可的份上,佛戡这样郑重的解释,沈慕白倒是提起了几分兴味。直觉告诉他,其中必有猫腻。
沈慕白用另一只没有拿筷子的手支起下巴,歪着头对佛戡说道“说说看~”
被炉火熏暖了嗓音,不复往日的清冷淡漠,那一点点上翘的尾音,仿佛一个小勾子,让佛戡心头一颤。然而佛戡很快收敛心神,娓娓道来“梅髓是一种很珍贵的香料,它之所以珍贵,在于制作过程的难得。需要寻一只方才下生的雪貂,圈养于梅木的笼子里,每日以落梅和梅子为食,不可沾染其他食物。而它每天喝的水,是用梅上雪兑上梅花胭脂化开,一日饮满一升才可。”
说到这里,佛戡微微一顿,眼神中带上一些悲悯,念了一句“阿弥陀佛”才继续说道“许多幼貂都是死于饮水过度。而这样养了三年不死的雪貂,便有了一个新的名字,叫梅花貂。百只雪貂中,只有三两只能成为梅花貂。”
沈慕白听后,手指轻微的颤了一下,枕黑也放弃了玩耍,在沈慕白肩膀上支棱着耳朵听着。佛戡看着对面的一人一猫,不知怎的,忽然就觉得,这两只其实非常相像。
佛戡的神色中闪过一抹狡黠,饮了一口杯中的茶才继续言道“而这梅髓,便是梅花貂的……”佛戡嘴角的笑根本掩饰不住,他顿了顿,他继续说道“粪便。”
沈慕白听到佛戡的说辞之后,首先想到的事情是……“幸亏小爷没喝茶。”尼玛太凶残了有木有~简直是一秒钟毁掉小清新啊有木有~好好的香料肿么就变成粪便了呢~那粪便做香料的梅城人真心重口~~~
好歹冲淡了些凝重的气氛,这时候店小二也将四个热菜,一碗汤和几碟点心送了上来。佛戡用公筷为沈慕白布菜,态度熟稔却并不过分热情,仿佛两人相交许久,老友重逢,和初次破怨鬼阵见面的时候,又有了些不同。
沈慕白觉得有些怪异。但是那份怪异稍纵即逝。
到了佛戡和沈慕白这个境界,墙壁对于他们来说,并不是什么阻隔。当两人听见外面传来整齐但是沉重的脚步声的时候,两人都放下了手中的筷子。
包间的门,被推开了。不算是粗鲁,但是的确少了几分礼数。佛戡皱了皱眉,并没有掩饰自己的不悦。元婴老祖的威压四散开去,隔着一层半开未开的门,将门外的人逼得一个踉跄。开了一半的房门也顺势被关上。
“小姐!”门外一阵忙乱,应当是有人扶住了刚才推门的人。
这时候,房门被轻轻叩响。佛戡询问似的看了一眼沈慕白,发现他并无反对,方才收回了周身的威压,道“进。”
包间的门被小心推开,木质的门开合之间,发出细微的声响。走进来的,是一个身穿紫色锦袍,锦袍上绣着金丝的青年男子,一些侍卫打扮的人在他周围散开,一个红衣女子跟在他身后,脸色尚有些苍白。
来人一进门就对沈慕白和佛戡一拜,道“在下容宸,舍妹容姝无状,还请仙人见谅。”当男子站直的时候,沈慕白才发现,这个人长得非常高,比之容拓,也毫不逊色。而他身后不情不愿福身的女子,也是十足的高挑,比水云生生高出了半头。
姓容。沈慕白绝白的手指摩挲了一下腰间挂着的墨色莲花,思量一番,却没有对他们提及容拓和容小胖七。
“无事。”沈慕白并不是得理不饶人的人,何况,在他知道被容姝抢走的梅髓的来历之后,他只想在心里默默的给容姑娘点蜡烛。一个小女孩子,随身携带粪便神马的,想想都觉得重口啊。
容宸面色和缓了许多,对容姝也不再严厉辞色,对沈慕白微微躬身“仙人果然大量,梅髓对我兄妹二人意义非常,容宸不胜感激。”
容宸正在跟沈慕白客套着,容姝却往水云方向移了两步,用力抽气的动作虽然并不夸张,但是在场的人都是五感灵敏,自然都注意到容姝的的动作。
水云站在原地不曾移动,神色却有些尴尬。
“姝儿,你在做什么?太失礼了!”容宸轻声呵斥着他妹妹,话虽如此,却并没有太多责备的意思。他对这个妹妹素来极宠,今日已经让她受了很多委屈了,这些小小失礼,他也不打算苛责。
屋里一时之间安静了,都在等待容姝的答案。
第33章:番外——他说我要让他甘心
袁不破在内府里,看着沈慕白身边聚集的,越来越多的人,心底是滔天的嫉妒。但是,最终,他绕着混沌之海里的莲花游走了几圈,恹恹的闭上了眼睛。
沈慕白之于袁不破,是绝对私有的存在。如果可以,袁不破恨不得把沈慕白呼吸过的空气都打包带走。
在文明的兴起之初,分享是一种本能。人类籍由这种本能,在千万年恶劣或祥和的自然条件下得以苟全。可是,袁不破不是人类,即使他入世多年,以人类的形态行走在这个尘世。但是,他和人类是不同的。
在袁不破的世界里,永远没有分享这个说法。世间万物,对于袁不破来说,只有两种界定。是他的,和他不稀罕的。所以,绝无分享的可能。
如果,袁不破对沈慕白,只是天然的,理所应当的占有,那么,袁不破就会在流云峰周围布下无人可破的结界,驱散流云峰的所有奴仆,将流云峰变为无人之地,经年累月,只得他们两个人的踪影。
让沈慕白终年见不到其他的人,眼里,心里,世界里,只能有他一个。一如袁不破一般。袁不破心里不是没有划过这样的设想,甚至,只差一步,他就将付诸行动。
但是,袁不破没有。
当袁不破初生于天地之间的时刻,他没有想过,有一天,会为一个生物苦心孤诣,患得患失。哪怕,那个生物,是另一个自己。
他唯一害怕和担心的事情是,沈慕白会在漫长漫长的时光中,逐渐的不甘心。袁不破害怕,沈慕白有一天会对他心生怨怼,怨他强悍的掐断了他的人生,阻隔了他和外界的交流,甚至,让他的世界从斑斓变成灰白。
袁不破不能忍受,在两人相守的泱泱时光中,沈慕白把他当作是一片遮住他的人生的光彩的阴云。
所以,他要让沈慕白去经历这个尘世。拿起,而后心甘情愿的放下。
袁不破不是没有想过,如果他将前尘对沈慕白一一陈明,沈慕白是否会心甘情愿,从此陪在他身边?但是,袁不破不能去赌那一种可能。他从来习惯谋而后动,没有把握的事情,他不可能用自己最在乎的东西去尝试。
这是一场输不起的赌局。所以,袁不破根本就没有打算去赌。他最不缺少的,就是时光。所以,他完全可以徐徐图之。情路一途,他不需要走得很快,但是,他要走得很稳。
所以,在袁不破和他的小金蛋的二十四年之约将至的时候,袁不破便布下了一个缜密到恐怖的局。他用这红尘俗世为棋子,图谋的,只是一人一心而已。袁不破对人性了解至深,他不动声色的,利用了人心。
失去沈慕白之后,袁不破就时常沉睡,但是,这并不妨碍他准备好迎接他的小金蛋的所有事宜。流云峰的婢女每二十年甄选一次,大部分由年长的嬷嬷甄选,只是袁不破兴致好的时候,偶尔会亲自选择。
那一年恰逢流云峰甄选婢女。袁不破亲自选了水云。那一年,水云不过十五岁。她佯装着温婉平和,可是,袁不破轻易的可以看出,那个女子想要向上爬的强烈愿望,以及,对他的倾慕。
恰到好处的倾慕。水云倾慕的,不仅仅是袁不破本身,更是一个男子的身份,修为,甚至容貌。只是袁不破满足了水云的全部幻想而已,也并不是,非袁不破不可。这样的倾慕最容易被利用,同样,也最容易掌控。
所以,袁不破把她放在身边,而后,开始了“闭关”。这一个局,从水云被流云峰的嬷嬷带进袁不破的寝宫开始,就已经布下了。
当沈慕白回归,当袁不破在内府拥抱了这多年的执念,当袁不破弥生出不可抑止的贪婪,当沈慕白对袁不破展露出面瘫脸下的真性情,这场谋划多年的局,就开始初显端倪。
沈慕白回归的第一天,水云有些志得意满。她在流云峰侍候多年,在所有婢女中,姿容最为端庄明艳,修为也最为深厚,她觉得,尊主一定会对她另眼相看。然而,游臧给了她不小的打击,当锋利的牙齿切开脖颈的肌肤,水云真的有命悬一线的感觉。而最让她伤心的是,那个男人,至始至终,都不为所动。
那一刻,水云觉得自己从来没有那么清醒过。除却生死,情爱之事,只是小事。她只是一个修仙家族的小小庶女,又没有绝佳的资质,在这个步步险阻的修仙之途上,随时都有可能殒身。就像,早晨的时候,若她命丧黑豹之口,流云峰也不会因为死了一个婢女而发生什么变化。
没有人会记得她。
所以,她不能再耽于什么情爱,用身边一切的资源,往上爬,让自己变强,才是要紧的事情。
袁不破自然知道水云的心境变化,他在内府之中,只是冷冷一笑。这个婢女并不安分,不然,也不会用上悦兮香。
悦兮香是罕见的香料,配制过程异常繁复。袁不破对香料不怎么感兴趣,之所以如此印象深刻,是因为,在九尾狐的居所,他曾经险些中招。青丘九尾狐不知从何处听说,他的元1精可助长修为,又不敢采补他,所以千方百计想要诱哄他与之双修。
双修不是一夕之欢,而是一个长久的过程。若非两人两情相悦,不可采取这样的修行方式。所以,九尾狐凑到袁不破身边的时候,身上佩戴的香囊里,便装上了悦兮香。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知不知。悦兮香的功效,就是迷乱人的心智,让闻到的人以为,眼前人是心底人。那时候袁不破的内府中,还没有沈慕白的踪影,他也并没有什么心底人。所以,他只是觉得一瞬间的神情恍惚,但是下一刻,就是清明。
后来的事情自然不值一提,青丘世代狐狸集聚,九尾为尊。只是自那以后,青丘之狐,便六尾为尊了。九尾一族,皆为湮灭。毕竟,哪怕是九尾狐天赋异禀,也敌不过祖龙一怒的。
再后来,悦兮香的香谱丢失,后人只能通过残谱还原它的香气,连祖龙都能被撼动的迷乱心智的功能,却已经没有了。
只是,悦兮香传说得再神奇,最后获得的,也只是假象而已。水云用上了悦兮香,就代表着,她已经放弃了追逐所谓的爱情。于是,对沈慕白,她也就不可能付诸真心。
沈慕白是袁不破的半身,袁不破了解他,更甚于了解自己。就算是沈慕白平日里性子还算是温柔,但是面对虚假的爱情,也绝不会再有一丝一毫的怜悯。而且,袁不破知道,沈慕白更决绝,至此之后,他不会再去爱上什么人。
袁不破从一开始,就是要绝沈慕白一生情爱。他的半身不需要去爱什么人,他只要返身自重,珍爱自己就可以。袁不破甚至不需要沈慕白爱上自己,他们本就是一体,他要的,是沈慕白的自我珍惜。
这是袁不破计划里的第一步。他不在意心口撕裂一般的疼痛,暗自忍耐着日日折磨他的嫉妒,放任沈慕白去接触身边的女子。不是没有私心。袁不破让沈慕白拿起,而后,放下。不是不得不为之的失去,而是失望厌弃之后的,云淡风轻,弃之如鄙履的放下。而袁不破知道,哪怕是沈慕白拿起的,也要是他亲手放到他手中的。
这场局的第一步,就算计了两个人,不仅仅是沈慕白,连袁不破自己,都已经身在局中。幸而,沈慕白没有爱上水云,反而是自发的和她疏远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