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不破庆幸之余,却是清醒。这世上有很多可以把沈慕白从他身边带走的东西。爱情不可以,但是……友情呢?
袁不破已经走过了很长很长的岁月,这些年的踟躇独行,未曾被他提起,也,从来没有忘却。但是沈慕白不同,他忘记了所有前尘,只是一个二十四岁的寻常男子。因为一张面瘫脸,让他身边鲜有朋友,同样,也让他固步自封,用“宅”来掩饰自己的孤寂。
那么,当他拥有一张正常的脸孔,当他可以和身边的人一起嬉笑怒骂,结伴同行,饮酒谈天的时候呢?沈慕白的世界,会不会被这些纷杂的东西抢占,当他注视着袁不破的时候,还会不会用专注的目光?还是,将袁不破划入“朋友”的范畴,哪怕此后经年陪伴,袁不破也会沦为和那些终归会消弭的朋友等同?
更有甚者,因为袁不破的永远不会消失,而在沈慕白心中,被排在了那些死去的所谓朋友的后面。失去才珍惜,从来都是人的劣根性。沈慕白作为“人”而活了二十四年,难免不被渲染。因此,袁不破丝毫不敢掉以轻心。
所以,袁不破将这一局,推向了下一步。
沈慕白喜欢绵软的小孩子,袁不破给他。沈慕白喜欢豪爽的朋友,袁不破也给他。他放任沈慕白和那些人结伴而行。因为从一开始,袁不破就料定了这些人的靠近。
之后,袁不破开始等待,至少,在沈慕白和人结伴而行的时候,袁不破没有再将沈慕白拉入内府。
沈慕白总有一天会发现,这世上,根本就没有什么偶遇,所有的偶遇,都是他身边所谓的“朋友”的费尽心机。这世上,也同样没有什么对他毫无所求的陪伴。那些主动邀约,那些自来熟的跟随,都不过是对他有所图谋。
那个时候,袁不破才会出现。他非常确定,他的半身并不会因此伤心。只是,会有所失望罢了。当沈慕白明白,这个世上没有什么旁人可信,唯一能够仰仗的,只有自己罢了的时候,便是袁不破重新出现的契机。
那个时候,袁不破会送给沈慕白一个惊喜。一个,这世上仅存的,另一个自己。
袁不破设计了一场迷局,苦心孤诣,步步紧逼,无关什么野心和目的。从头到尾,他要的,只是让自己爱上自己罢了。他已经赔进去了自己所有的认真和情感,所以,势必要拉沈慕白下水,哪怕过程偏向残忍。
因为,袁不破知道,那些沈慕白心底的,历尽千帆后的失望,他会用漫长的,看不见尽头的生命去填满。
袁不破懒懒的睁开眼睛,瞄了一眼闯入的容家兄妹,在心底默数着自己的归期。
日安。我的半身。我一直在等,你千帆历尽的时刻。
袁不破不是优柔寡断的人,他的方式难免极端。哪怕面对他一直小心翼翼心心念念的半身,未达目的,异常狠心。
袁不破不害怕沈慕白受伤,对于沈慕白,他是亦师亦友的存在。他想要带沈慕白踏遍凡尘,踏遍仙途,踏遍四海八荒。但是,他不允许这些,被沈慕白放在心上。袁不破可以把这个世界送给沈慕白游戏,但是,他不允许他对玩具上心。
袁不破一直是自我乃至自私的人,他已经付出了平生的全部情感,就绝对不允许沈慕白分心。
被这样的人爱上,不知道是幸运,还是可悲。
但是就叔个人而言觉得,其实,被一个人爱上,用强大的力量,永恒的光阴和永不背叛,应当是一件乐事吧。
第34章:人生已是如此艰难
容姝见大家都在看自己,也就不再收敛嗅闻的动作。她绕着水云走了两圈,又抬起水云的袖口仔细闻了闻。
“悦兮香。以前我在婉……”似乎想到了什么不妥,容姝硬生生的停顿了一下,方才说道“婉姨娘那里闻过。”容姝年纪不大,此刻皱着眉头思考的样子,少了几分刁蛮,多了几许天真。
容宸闻言却悄悄皱了一下眉头。他有意来此结交,一来是,以他的身份,多结识一些有大能的修仙之人,好处良多。二来是,他料定了方才沈慕白只是一时兴趣,被抢走了看重的香料,也不会太在意。
而如今,沈慕白仅仅是身旁的一个有头脸的婢女,都佩戴着如此名贵的熏香,那么沈慕白的“兴趣”有多浓厚,就要重新估量了。梅髓对于他来说非同小可,纵然有心结识沈慕白,也不可能让出来的。
水云没料到被人这样直白的戳穿,脸色霎时有些青白,她有些无措的看了一眼沈慕白,却发现,沈慕白只是扫了容姝一眼,而后开始逗弄肩膀上的枕黑。把枕黑掬在手里,任由她四个胖胖的小短腿悬空乱蹬,对容姝说的话一点兴趣也没有。
水云这才稍微镇定,面色也和缓了许多,对容姝和容宸微微一笑“容姑娘果然是爱香之人。这是水云家传的香料,容姑娘若不嫌弃,这香囊就送你可好?”言罢,便结下了腰间的香囊,递到容姝手上。
容姝毕竟年虽不大,对于香囊发簪之类的小东西还是十分喜欢的。水云的这个香囊是她自己绣的,渗透了水灵力,带在身边只觉得肌肤润泽。况且,水云为袁不破缝制了多年的衣服,绣工绝佳。水云的这个香囊上,没有绣寻常的福纹或者鸳鸯蝴蝶之类的图样,而是别出心裁的绣了一只玩毛线团的小白猫。小白猫肥嘟嘟圆滚滚的,眼睛被绣的尤为无辜动人。容姝一下子爱不释手起来。
像容姝这样,被娇惯着长大的少女,心思很容易写在脸上。方才还因为水云是婢女,而有些看不起她,这会儿,看起来就亲近了许多。
对于容姝的亲近,水云并不在意,她小心的看了一眼沈慕白,发现他并没有要加以责罚的样子,方才长舒了一口气。
容宸听了水云的解释,心下稍安。对沈慕白又一拜,轻声道“还未请教仙人名姓。”
沈慕白看着眼前姓容的两人,又想起这一路随行的另外两个姓容的人士,心下有些怪异,隐隐生出一股不妥。等容宸询问他姓名的时候,沈慕白默默的回想了一下《仙弦》里,对袁不破的设定。
世外高人,行事洒脱,不拘一格。
沈慕白暗自消化了一下这几个字,缓缓从座位上站了起来,一个闪身,就带着他随行的侍女飘然而去。既然不想让容家的兄妹他们知晓自己的身份,又不想留下被纠缠,那他这样做,应该没有堕了自家男神的名头……吧。
容宸还保持这躬身的姿态,再抬起头的时候,茫然的发现,面前只剩下一个穿着银色袈裟的银发男子。佛戡对容宸一笑,言道“隐世谷,佛戡。”
容宸自然是知道隐世谷的,隐世谷大弟子佛戡,这样的名头,放在整个修仙界都是惊才绝艳,何况是凡尘。容宸毕竟也算是胸有城府,勿论心下如何激动,面上还是一派恭敬且不卑不亢。两人闲聊集聚,倒也不算尴尬。只是,对于容宸的有意招揽,佛戡只是笑而不语。
容宸虽然有些失望,却也在意料之中。只是,心中对沈慕白的身份更加好奇了。
佛戡一面与容宸寒暄,一面回想方才所见。以他的修为,应当可以预见沈慕白的行动。只是他没想到,沈慕白就这么干净利落的走了。这样任性的行事,啧啧。
籍由一个喝茶的动作,佛戡掩去了眼底的兴味。
梅城实在是绝佳的养老之地,气候宜人不说,虽然此地商贾纵横,大江南北的往来之客都集聚于此,但是这里的生活节奏是缓慢的,很多人喝喝茶,看看衣衫落雪花,晃晃悠悠的,小半生就过去了。
沈慕白回到下榻之处的时候,已经夕阳欲颓。他的没有用袁不破的身体残留的,飞天遁地的本事,而是缓缓地,一步一步的走回了别院。萦绕的婢女被他遣返,身边陪伴着他的,只有他家小姑娘。
袁不破有意让沈慕白专注于灵魂方面的修行,但是那不代表着,一些修仙界类似于“常识”的小技巧,袁不破不会教给他。甚至,袁不破直接教给他了升级版,譬如望气的小法术。望气,所望之气乃气运也。世上固然有可以遮掩气运的法宝,但是这些所谓法宝在袁不破看来,只是可笑。
所以,沈慕白可以通过一个人的气运,分辨他的身份。原本没有注意的,毕竟沈慕白还不是很习惯使用法术。容姝和容宸兄妹进入包房的时候,他未加注意。进入袁不破身体有些时日,沈慕白渐渐也体味到了几分红颜枯骨的道理。容姝和容宸长相不差,但是,也不值得沈慕白多看几眼。
真正引起沈慕白注意的,是容宸注视枕黑的眼神。那一瞬间的炙热与狂喜,瞬间激起了沈慕白身为中国好粑粑的警惕之心。虽然,之后容宸并没有再看枕黑一眼,但是怀疑的种子一旦埋下,就不会轻易被拔除。
所以,沈慕白对容宸使用了望气之术。在容宸背后,隐隐有着杏黄色的光华,一条细瘦模糊的生物在那一团杏黄色的气团里缓缓游动,倒还算得上是生机旺盛。沈慕白凝神细看,那一条不明生物虽然瘦弱,但是已然能够看出一条龙的轮廓。此为,储君之气。
但是,容宸背后的杏黄之气如此浓郁,可知其受圣上庇佑之深,龙却细瘦至只能见轮廓,可知其储君之位并不稳妥。可见,枕黑必然和皇位的争夺扯上了联系。
沈慕白一步一步的走着,将下了流云峰之后的事情一桩桩,一件件的在心里过了一遍又一遍。没有什么能够阻挡一个粑粑对幼女的保护,一切妖魔鬼怪都是纸老虎~沈慕白暗自握拳,托着枕黑的手又以不伤害枕黑的力道紧了紧。
容宸,容拓,容姝,容瑾。
沈慕白在心中默念着这几个人的名字,一向平和的眼中,终于泛起了一丝冷芒。龙有逆鳞,触之必死。枕黑许或不是沈慕白的逆鳞,但是,却是他心中最柔软的部分。这个小姑娘,沈慕白宠着她长大一次,现在正在宠第二次,哪里允许旁人无端伤害她。
夕阳终于被地平线吞没了最后一缕光辉。
容拓抱着吃了满手油的容小胖七回到了别院。婢女知道这是尊主的客人,赶忙上前细心为容小胖七梳洗。容拓憨憨一笑,连声道谢,脸上居然有些不好意思的红晕。
青云宗的别院秉承着流云峰的简朴大气的风格,没有九曲十折的回廊,没有通往幽处的小径,后院占地颇大,除却一眼温泉处有繁茂的植物和影墙之外,只有庭院中央栽种了一颗石榴树。
石榴树是别处移来,足有三百余年的树龄,五六人堪堪合抱。繁茂的枝叶几乎遮住了整个庭院,仿佛在院子里撑起一把绿伞。树下有鹅卵石铺成的小径,小径的尽头,是一方青石圆桌,围绕着桌子,有四方青石圆凳。
容拓稍作休息,和容小七胡闹了一天,竟没什么睡意。他披着衣服,信步走出房门,手里拿着的,是白天和容小七一起买的蚕豆。招呼了一个小厮去行礼里取酒,容拓有些懒散的走到了庭院之中。
他选好的喝酒之处,已经被人占了。沈慕白捧着一个巴掌大的小瓷瓮,背对着容拓,坐在了一方石凳上。沈慕白只穿了一件广袖外袍,在这个寒夜中,显得有些单薄。
随风归去。
容拓不知怎的,就想起这个成语。安在面前那人身上,倒也觉得合适。小厮搬着一大坛烧刀子,容拓单手就接过,拎着它向沈慕白走去。
他的脚步很重。手上拎着的酒更是不清。一双硬底的牛皮靴,白日里还不觉得什么,在这样安静的夜,显得格外突兀。
咚咚。咚咚。沉重的脚步惊飞了一地麻雀。容拓定睛细看,沈慕白跟前的一片空地上,有一层软软的白雪,上面撒了几粒没有被吃完的稻谷。
“麻雀被吓飞了。”沈慕白将手里残存的稻谷放回小瓷瓮中。
容拓愣了愣,随即爽朗大笑“袁兄大半夜的不睡觉,跑到这来喂麻雀?”也不待沈慕白回答,接话到“麻雀有什么好喂的,不如咱哥俩喝一杯?”
容拓走到沈慕白对面坐下,将手中沉重的酒坛放在桌上。坛底和青石的桌面磕出一声闷响,容拓嘿嘿一笑,将怀里揣着的五香蚕豆摊在了桌上。
“我不饮酒。”沈慕白放下了手中的小瓷瓮,对容拓摇了摇头。
“那真是可惜啦~我藏了十年的烧刀子。”容拓也没有强求,拍开酒坛上的封泥,饮了一大口。烧刀子本就是烈酒,窖藏了十年的,更是甘醇,酒劲也甚足。饶是容拓这样善饮的汉子,脸上也被逼出了一片薄红。
容拓捻起一粒蚕豆过口,神态非常满足。他的眼睛很亮,很清澈,没有因为饮酒而显现出醉态的混沌。这样的人,酒量一定非常好。
粮食沉淀了之后的香气,在空中缓缓逸散。沈慕白盯着容拓,缓缓的眨了一下眼睛。最后,他不再看容拓。
月朗星稀。
第35章:拍卖会必有的恶俗情节
沈慕白看了容拓那一眼,不是寻常的一眼。而是,望气。
容拓的身后,有一团青气,青气之中,有一只威风凛凛的麒麟。青气是风云之兆。有语云为,麒麟岂是池中物,一遇风云便化龙。容拓,已经是将要化龙了。
沈慕白看了他一眼。忽然就明白,为什么容宸身后的那条龙,会如此瘦弱。圣眷再盛,有容拓压着,也是生不逢时。这是一场天家的兄弟之争,修真之人忌讳被牵扯入其中,一旦有所更改,损耗的,是修仙之人的仙途。
之前容拓身上的所有违和感,就都解释通了。容拓资质极佳,按说不当堪堪筑基。皇族之人因为身负“龙气”,所以先天灵根一般比常人胜上一筹。但是天道束缚,他们会极快的修行到筑基,而后,难于寸进。
天若与之,必使失之。
容拓知道沈慕白的身份,却只知道冰山一角。青云宗宗主的确是世外高人,但是,没有人能保证,若是牵扯进天家斗争中,是否会折损他的仙途。但是,容拓从一开始,就打定主意,赖上沈慕白,将他和自己绑在一条船上。
沈慕白看了容拓一眼,有些失望。而容拓,已经状似微醺了。
“明天就是易珍会了,袁兄有什么想买的没有?”容拓将酒坛里的酒饮尽,酒坛搁在桌上,而他的下巴搁在酒坛上,黑黝黝的眼睛里,有些憨厚的笑意。青年棱角分明的脸上,却偏偏有一个容小七一样天真无邪的眼神。
冬季里,应当是百草枯黄的世界,但是此刻,庭院中的石榴树上,不仅枝繁叶茂,甚至还结着拳头大的石榴。沈慕白站起身,伸手摘了一个表皮有些黄皱的石榴,坐回圆凳上,慢慢剥开。
“也没什么,看看有没有化形的丹药。”石榴黄皱的表皮被慢慢剥落,里面鲜红饱满的石榴籽迫不及待的蹦了出来。沈慕白轻轻一掰,将石榴一分为二。
容拓闻言却神色一紧,粗浓的眉毛不自然的抖动了几下,才接话到“给你家大小姐?”声音已经十分随意,仿佛就是老友闲谈。
沈慕白没有搭话。指尖运转起一点灵力,空气中的水分开始聚拢过来,然后,凝结成冰。不多时,沈慕白的右手中,就托起了一个晶莹剔透的小碗,入骨寒凉,竟是冰制的。沈慕白端详了手里的小碗一会儿,满意的将它放在桌上,另一只手的手机灵巧的动了几下,鲜红的石榴籽就落在了碗里。
“我说袁兄,异兽强行化形的话,可是会损坏它们的灵智的。你家大小姐那么小,你舍得看她一辈子做个不开化的畜生?”容拓盯着沈慕白的一举一动,好生规劝。
他说话的功夫,沈慕白如法炮制,已经凝结好一个冰制的小勺。舀起几粒石榴放在嘴里,沈慕白方才回道“不是枕黑。是游臧。”
容拓愣了愣,方才放下心来。“嘿嘿,那就好。不如我帮袁兄看看,遇见好的化形丹,就拍下来送你?”
看着沈慕白在吃石榴,不知怎的,容拓就觉得有些口渴。拿过沈慕白放在桌上的另一半石榴,掰下几粒,就塞进嘴里。嫌弃不过瘾似的,索性一大块都丢进了嘴里。包裹着石榴籽的细皮有些苦涩,容拓皱了皱眉,嫌弃影响了石榴的酸甜口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