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位女士是谁?”希恩忍不住插嘴问道。他觉得,如果真有这么一位身份尊贵却愿意为平民说话的女士,那自己很必要去结识对方。
“去问你的同伴吧。”布莱恩干巴巴地回答,目光仍旧盯着小鹿:“我们今天就是来捉阿兰入狱的,他的飞艇以及其他手下已经被扣住了。跟我回去吧。我很抱歉,当我确认你父母是谁的时候已经太晚了。和阿兰有牵扯的人太多,如果我家的人下令杀死他,那么会有很多麻烦。”
“您从没和我说过这些。”小鹿又想哭了,脸上混杂着感激与愧疚:“可我得让他血债血偿。这不仅仅是为了我自己,也是为了我的父母和先我一步离去的其他人。我也没和您说过人偶会受多少虐待,因为我不敢。”
布莱恩同情地说:“我知道,那位女士送来的东西我看了。我很抱歉。”
“我才应该说抱歉。我不该逃走。”小鹿突然叫出来:“天啊!我该和您回去还是亲手报仇呢!希恩,你告诉我!”
希恩不由自主地翻了个白眼。这场面就像舞台上的话剧,当男女主角悲伤地凝望彼此时,深沉的爱情能让画面静止好几分钟,而他这就已经受够了。“小鹿,你希望我替你做决定吗?”
小鹿用悲哀的眼神看向希恩,轻轻点了点头。希恩看向布莱恩:“现在该说抱歉的是我了。”他突然朝布莱恩的右手开枪。布莱恩也迅速做出了反应,指尖迅速窜出了火焰;他开始使用魔法了,正如希恩预想的那样。
白色的光球迅速膨胀,然后在空气中爆炸。布莱恩懊恼地喊了句什么,可能是在骂脏话。他的身体因为冲击力转了将近半圈,最终靠在墙壁上。他用左手扶着血肉模糊的右臂,慢慢地坐到了地上。
接下来的事情希恩与小鹿都看不见了。开枪后,希恩便小鹿扯着小鹿跑了起来。受伤不轻的布莱恩没有阻止他们。跑过拐角,小鹿急切地问希恩:“我的主人怎么了?”
“他使用魔法的时间‘恰到好处’。在子弹将要射中他的手之前,火焰让弹药爆炸了、炸伤了他的胳膊,就这么简单。”希恩瞥了小鹿一眼:“你觉得我过分吗?”
小鹿跟着希恩,小心地说:“有点过分。主人他对我很好,而且他已经来捉伯爵了。你不该打伤他。”
“这就是我给你的下一课——别让其他人替你选择。自己做决策,后果也自己承担。”希恩放慢脚步,掏出打火机与细小的匕首:“我可以再让你做一次选择。这枪口径很大,爆炸时弹片会嵌入布莱恩的手臂。其实用烧红的刀尖将弹片挑出来就可以解决问题,但这些少爷们太依赖魔法,反而不会带着这些东西。如果你想回去陪他,就拿着它们一起。”
小鹿盯着希恩的手看了片刻。“主人是成年人,他会照顾好自己的。我们走吧,去做更重要的事。”
希恩微笑着加快脚步。他很高兴小鹿飞快地做出选择,并且没让自己失望。
他们在顶层书房找到了伯爵。看到闯入的两名少年,伯爵浮肿的脸颊涨成了紫红色,身体因气愤抖得如同风中的树叶。伯爵举起了手。
这可不太妙,希恩想着;这家伙能够“惩罚”他缔结过契约魔法的所有人,自己可已经尝过了这个滋味……
同样的疼痛与无力感袭击了两个人。希恩朝小鹿吼道:“他的手!把他的手打烂!”
小鹿照办了。他努力控制手臂抬起、手指动作,驱使火炮工作起来。他正因为疼痛与恐惧而瑟瑟发抖,这使得攻击变得无用。尽管火炮口径很大,可他依旧没能击中。震耳欲聋的爆炸声响了三四下,每次都打在墙壁上。有几张画框因为剧烈的震动坠下,摔成了碎片。
“没打中!”伯爵发出恼人的大笑,站起身来,似乎要走到两人面前。
“继续笑吧,你这只猪。”希恩低声咒骂,突然将先前积蓄的力量爆发出来,向前一扑,到了一座深红色的木柜之后。他用刀刺自己持枪的那只手臂。刀身穿过腕部与肘部之间皮肉,将手臂钉在了木柜上。
小鹿尖叫了一声,声音仿佛能刺穿听者的耳膜。与此同时响起的还有清脆的爆裂声。希恩开枪了。被刀固定的手臂不再抖动,他命中了伯爵的右手。
击中的一瞬,身体的不对劲全都消失了。但希恩没有松懈——对方还有一只手呢。他迅速调整腕部,将伯爵的右手也打烂。废掉两只手的伯爵将会变得不堪一击。希恩终于松了口气,将刀拔下,安慰小鹿:“别再叫了。我没伤到骨头,也没割断筋,只是将骨骼上方的皮肉刺穿罢了。这没什么大不了。”
“不,这太了不起了。”小鹿崇拜地看着希恩:“你就像那些冰冷又厉害的钢铁机器一样,有着钢筋铁骨般的强韧。”
“像个机器——我可不喜欢别人这么夸我。”希恩包扎自己的手腕,朝着伯爵的方向扬了扬下巴:“你的仇人在那儿,去吧。”
伯爵仍在惨嚎与咒骂。小鹿吓得倒退几步,可他很快想起了希恩说过的话。“不能胆怯,更不能临阵脱逃。”他告诉自己,向他恐惧又仇恨的男人走过去。不过几步,那位伯爵的可怖叫声便戛然而止——竟然晕过去了。
小鹿瞪大了眼。阿兰伯爵倒下的瞬间,他心里发生了巨大的变化。这个肥胖残忍的男人带来的、长达十几年的阴影消失了,他竟不再恐惧;与此同时,一种能够主宰自身命运的快意充斥了他的心房。
小鹿走到伯爵身边,朝对方的脑袋用力地踢了一脚,以此让对方苏醒。“这家伙折磨得别人生不如死,可我们才砍了他一只手和几根手指就让他吓得晕了过去了。这是……”小鹿停顿片刻,说出一个他学会不久的新词:“这是一坨狗屎。”
希恩无奈地叹气:“你从哪儿学来的?据我所知,弗朗西斯从不这样说话。”
少年有些赧然:“有个高大强壮的男人去找你的朋友。他一直骂脏话,听起来可真有气概。”
“我从不认为男人的气概是从骂人得来的。”希恩说着,将目光投向面前的伯爵:“我们又见面了。我只想知道,那个契约到底能不能完全解除?”
“别因为这个杀我,我也没办法!”此刻的伯爵跪在地上,涕泗横流。“你根本不懂,魔法也有规则!主人死了,被施与契约的人也活不了,这就是规则!”
希恩闭上了眼。这是彻彻底底的绝望,可他从没这么冷静过。他的脑袋像上了发条的机械陀螺般飞快地运转起来。
梅丹佐哪有那么容易死。那只自恋的孔雀比谁都自私。而自己只要远离对方就可以了。有什么好绝望的呢?虽然在确认之前自己一直抱着希望,可希望破灭的时候,自己难道会任由这绝望打倒自己吗?不能!
“小鹿,做你想做的事吧。”希恩小声地说着,靠在了墙上。
小鹿担心地看了希恩一眼,之后瞪向伯爵,忽然将火炮对准了伯爵的膝盖。
“不!”伯爵呼号着,可太晚了。大火力的攻击令他断了双腿趴倒在地。
看着那血肉模糊的一片,小鹿有点害怕。可他已经被仇恨攫住了。“你派人杀我父母的时候,肯定没想到现在这个状况。”这次他朝着伯爵的腹部开火,之后才是心脏、头部。就像曾经伯爵对其他男孩做的那样,先令其生不如死,最后再真正地杀死对方。
希恩冷眼看着。那只猪垂死的嚎叫令他心情愉快。当伯爵化为一滩烂肉之后,小鹿将火炮搁在一边,之后冲过来拥抱希恩:“谢谢你,我……”
小鹿不再说话,开始全身抽搐。希恩感到对方的体温正在急速下降。他知道这是契约在发作,可小鹿看起来比他当时凄惨多了。这少年的脸已变得青白。希恩令对方平躺在地上,打算将衣服脱给对方。
“没用的,你得把他送回布莱恩身边。契约束缚了人偶的自由甚至生命。他们一旦离开主人,就会时不时承受窒息与浑身抽搐的痛苦,除非他们回归或者自杀。”
这个声音属于希恩痛恨的男人,可希恩现在顾不得对方。“也可以解除一部分契约。我的朋友会帮他。”
“算了吧,他不会想离开布莱恩的。你以为他和你一样?”梅丹佐走到希恩身边,轻声嗤笑:“不是所有人偶都想在外面自主生存。你自己是只适合在外面乱窜的野猫,就想把所有的家猫都放到野外去了?”
“什么?”希恩没想到对方会把话题扯到自己身上,一时之间有些愣神。与此同时,有个念头在他脑海中逐渐清晰。
梅丹佐叹息一声,说:“希恩,他和你不同。你是注定要生活在外面的人,所以,为了让生活更有趣,我允许你在外面胡闹。可他已经被圈养得太久,所谓的野性——虽然我不认为他有过——早就被磨没了。”
“所以你明白了,我不是你能当作玩物的那种人。”希恩冷笑着开口,脸上眼中全是阴霾之色:“你现在终于学会正视我了?用看一个‘人’的眼光来看我,而不是看野狗或是玩具?梅丹佐列文,你真让我受宠若惊。”
梅丹佐完全没有被希恩不善的语气影响到。他非常自然地抬手理了理长长的金发,动作优雅得让希恩恶心;做完这个动作,他朝向希恩微笑了一下,说:“如果你想为此道谢的话,那么,我会欣然接受。”
真是无耻之极。
第三十章
希恩厌恶地别开脸。“我只知道,如果把这孩子送回布莱恩身边,他一定会受到惩罚。”
“不会太严重的,布莱恩一直很喜欢他。”梅丹佐轻松地说:“而且他需要接受惩罚。他为了报仇擅自逃跑又杀了人,这太放肆了。”
“你明白什么?”希恩握着小鹿冰冷的手,讥讽梅丹佐道:“他单纯又孤寂地活了十几年,渴望见到父母却在得到的同时失去他们,你根本不明白他怎么想的。”
“我明白!”梅丹佐急促地小声喊道,之后又将语气放平静:“我当然明白。”
希恩回头看了梅丹佐一眼。对方的语气骤变,比起先前的淡漠,现在听起来则真实可信。希恩猜想对方童年或许过得不好,甚至开始为戳中对方痛处而愧疚;但小鹿一开始颤抖,他就把这事搁下了。他俯身问小鹿:“你觉得好些了吗?想要我为你做什么?”
“主人。”少年虚弱地睁开眼:“我想去他身边。”
希恩一时无语。但他总得说些什么。“这就是你的决定?你打算回去依附布莱恩?你完全可以不依赖他的。”
“我会独立起来的,但我得先去见他。”或许是契约的发作快要过去了,少年已经能说出流利完整的话:“而且这不是依赖。这是爱情。真正能束缚人的只有爱情。”
“能说出这话的只有傻瓜。”希恩冷冷道,开始考虑是否要送小鹿回去。他不认同对方的决策,但他会尊重对方。
“送他回去吧,布莱恩不会对他怎么样的。”梅丹佐将手搁在希恩肩上。“今晚伯爵府上发生了太多乱子,可这都与他过去培养的人偶无关。伯爵诱拐虐待男童的罪行浮出水面,他的手下开始内讧火并,最终都死在了枪战中。”
希恩惊讶地抬头看梅丹佐。就在刚才这么短的时间里,梅丹佐竟然改变了想法。“你会劝布莱恩放过他吗?”
“我会。事情闹得这么大,我们总得做些什么。比如,将贵族中的败类踢出去。这已成定局,你和这孩子是否入狱或是受罚都无关紧要。”
“我不会对此表示感激。就像你说的,只是事情闹得太大、你们要维护整体的威严罢了。或许你使得小鹿免受惩罚的确是好心,但他本来就没做错什么。”
梅丹佐轻叹一声,但并没有表现出失望。他知道希恩对自己一直这么冷淡。“不过,有件事应该会让你开心。明天早上布莱恩的父亲会发表讲话,人偶生意正式列入非法行为,对于从前被购买的人偶将恢复其人身自由。只要他们想离开主人身边,随时都可以。”
“真的?”希恩眼睛一亮,飞快地站起来。“那就是说……”
“从归属权的角度来说,你自由了,不再属于我了。”梅丹佐仔细观察这希恩的表情。当他看见那双平静的眼睛中有喜悦的光芒跳动时,他有点失落,但依旧保持风度。“我就知道,这会让你开心。”
“当然。我从不曾把‘归属权’这种东西当真,但很显然,你当真了。新颁布的法令能让你清醒一点。”希恩将目光转向小鹿:“我得把他送到格林家的人手里。你能抱着他吗?”
排斥的神色出现在梅丹佐脸上。可还不等他拒绝,小鹿就先开口了:“希恩,你抱着我好吗?”
梅丹佐脸上的排斥意味更浓了,但这和先前不是一个意思。“你四肢健全。既然你能说话,为什么不自己下来走呢?”
“你都是成年人了,为什么要对一个孩子这么苛刻呢。”希恩讽刺道,小心地将小鹿抱在怀里。对方和他年纪身材相仿,这对他来说着实有些困难。但他尽量让这个可怜的孩子保持舒适。
小鹿老实地将头靠在他颈窝,悄声道:“希恩,我母亲藏了些笔记在地板下面。如果我没记错,它们在卧室靠窗的位置。”
“是什么东西?”
小鹿将声音压得更低:“可能是设计图,能爆炸的机械手表、能射击的黄铜灯架之类。我记得母亲说过,虽然它们不能拿出去卖钱,但很有趣。你比我更需要它们。”
如果有一天人民与贵族正式站在对立面,那么私藏武器就会很有必要。希恩将对方给的信息暗暗记下。“谢谢。如果你将来需要我,那么,你知道我住在哪儿。”
解决了小鹿的事情,希恩松了口气,也有些不舍。他相信有梅丹佐出面,布莱恩不会伤害这孩子;但如果小鹿留在布莱恩身边,那自己可能很难再见对方了。
“对于弱势而且心肠不坏的人,你总是容易心软。”梅丹佐点明希恩的心理。
“错了。先是‘心肠不坏’——这才是重点。”希恩瞥了对方一眼。他打算就此和梅丹佐分道扬镳,可对方不这么想。“我送你回去吧,现在太晚了。阿兰的手下逃了几个,他们可能会找你的麻烦。”
希恩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梅丹佐那语气就好像自己是个柔弱的小姑娘,独自走夜路就要令人头疼;事实上,没人能比梅丹佐本人更让自己头疼的。可对方是在关心自己,回应总不能太失礼。“如果你认为做出有失身份的举动也无所谓,那么随便你。”
他们走在宽阔明亮的街道上。两旁的商店大都关门了,路上很安静。
“我听说这次你们会下决心处置阿兰,主要是因为一位女士。”希恩打破了沉寂:“她是谁?”
“你说的是樊妮。之前你在阿兰府上见过她,那也是我第一次和她谈话。她很特别——非常特别。樊妮的父亲可以说是这个国家最富有的商人,他垄断了钢铁与空中运输两大行业。大商人总是希望与贵族后裔联姻,可这位女士相中了一位机械设计师并坚持与对方结了婚,甚至为此净身出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