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熙甫来到一栋门侧种有琼花的木屋,他打开房门,邀请谢羽觞进入。木屋从外头看,雅致小巧,进入里边却别有天地,舒适宜人。
大门进入是厅,家具散发木香,材质高档,登上二楼,进入黄熙甫书房,藏书一般,墙上字画寥寥,和谢羽觞所想象的不同,但也高雅别致,颇有情趣。
书房很大,正中安置茶几、沙发,落地窗的窗帘拉开,能一览四周郁葱的树林与远处湛蓝的天,风景很好。
黄熙甫蹲身打开书柜,取出一只木匣,推开匣子,捧出《黄螭若白书诗编》,轻轻搁在书案上,他又递给谢羽觞一副白手套。谢羽觞戴上手套,小心翼翼将诗编翻开,他一页页细读细看,黄熙甫见他看得专注,起身去冲茶水,端茶点。
热茶递到谢羽觞跟前,谢羽觞抬头,对上黄熙甫谦和的微笑,他脱下手套,接过茶杯,“你独自一人住这里,不怕有贼吗?”谈的不是诗字,却是主人的安全问题。
“一年也就秋季时,仅我一人,还有位堂亲住这儿,他一家秋时会去厦门居住。”
黄熙甫在谢羽觞对面坐下,他手里也捧着一杯茶,低头喝茶的动作分外优雅。
“你没车代步的话,出入不是很不方便?”
适才在房外,谢羽觞已留意黄熙甫住的房子没有车库,别栋房子倒是有。
“绕小路,骑车十五分钟左右能到县区,即使不出去,有些生活用品也可以网购。”
进屋时,谢羽觞就留意木屋内有电视、电脑,不过终究还是偏僻,不知道为何黄熙甫及其亲人选择隐居。十七八岁的年纪,父母不在身边,难道也没有学业要完成吗?
谢羽觞觉得黄熙甫话语中有不合理的地方,但他是过来看诗帖,又不是打探他人的隐私,他没有置疑。
“螭若的草书,自成一家,书风奔放,刚健,难以想象是出自文人之手。”
谢羽觞若有所思之时,黄熙甫已放下茶,正襟危坐,望向谢羽觞交谈。谢羽觞回过神,他注视黄熙甫,缓缓说:“你该不是他后人吧?”
都姓黄,又如此了解螭若,又似乎有一定的家学传承。
黄熙甫莞尔,摇头回:“不是,虽然同姓黄,但并非出自同支系。”
这一笑,看得谢羽觞痴迷,黄熙甫似乎也留意到对方的目光,笑意消失于嘴角,不免矜持起来,捧起茶杯,低头喝茶。
谢羽觞不是个无礼的人,平素也不轻浮,他站起身,离开黄熙甫,走至书案,阅览悬挂在墙上的几幅字画。他没留意,他一背过身,黄熙甫的目光便落在他身上,并且跟随着他的移动而移动。
二.仙臞
从车库出来,听见外头风雨霎霎,隔着玻璃墙,见保安亭上昏黄的灯光闪动,谢羽觞踩着悠闲的脚步上楼。
家中无其他亲人,但房子并不空荡,一楼有监控室,聘有两名保安,也住了一对负责打扫清洁与照顾花圃老夫妻。
这栋房子的人员配置,在谢羽觞父亲在世时,就安置下来,谢羽觞没去做改动。
房宅庞大,建在海边,四周虽有住户,但住得疏远,何况谢父生前收藏紫砂壶,数量不少,都是精品,每只壶价值均在百万之上,难免会有窃贼瞧上。
书房灯点上,映在正中砌入墙体的紫木收藏柜,柜中的每一个位置,都搁放上一只紫砂壶,柜旁有张硕大沉重的书桌,谢父在时,桌上摆满物件,而今不过是一台电脑,再无它物。
谢羽觞启动电脑后,躺在椅子上拨通老赵的电话,说道:“我到家了,你把图片发过来。”
挂掉手机,谢羽觞登陆QQ,舒适靠在椅背,对上电脑空白的蓝色桌面,约莫一分钟后,QQ在桌面下角跳动,提示有信息,他点开QQ将图档下载。
下载图档的同时,见老赵发来信息:
“画中有方印二枚,一枚‘文侯’,一枚‘仙臞’。”
“谢仙臞。”
谢羽觞颇为吃惊,此人的人物画,师从曾波臣,描绘细微,形象逼真,为其同时代人物画中的精品。
“此画可算上品之作,伪作的可能性不高,图传好,你看下。”
老赵受行业熏陶,练就出一定的眼力,不过在字画鉴赏上,他的造诣不如谢羽觞。
图档很大,接收完毕,谢羽觞立即解压缩,查看图片,是幅士子抚琴图,画中之人,弱冠年龄,头戴黑色方巾,身穿素白深衣,恭谨典雅,正襟危坐。谢羽觞一张张点,有全照、各部位细节图。细细浏览,揣摩,谢羽觞回复:“卿甫,你从哪得来?”对方很快敲上一行字:“我的一位朋友下乡去收旧家具,屋主从床底翻出一幅发黄的老画,就一并收回来了,他还以为不值钱。”
谢仙臞确实不是大名鼎鼎的画家,但他的画作,很有收藏价值,存世也不多见,这回也算捡漏。
“我过两天会去你那,你帮我留着。”
图看着像谢仙臞,风格技法都像,但是也要查看下装裱工艺纸质之类,以防是后人摹本,作为贴切那时代的人物画作,后人伪作不来。
“两日内,之后我可不保证东西还在我手上。”
老赵很够意思,他这叫有好东西,先留给亲友——虽然价钱可不会有多少优惠。
“我后天过去。”
对上画作中那人娴静儒雅的仪貌,谢羽觞心生喜爱之情,对于喜欢的东西,他向来肯付出心思。
雨水停歇,起身开窗户,一股清新之气迎面拂来,微风中夹杂泥土与海水的咸腥气,谢羽觞燃起烟,眺望漆黑的夜景,回想起一月前的那场小型拍卖会,还有黄熙甫的言谈仪容。
黄熙甫,很特别的一个人。
灯光昏黄的书房,倚窗的谢羽觞将燃到手指的香烟掐灭,此时他的手机在书桌上响动,他过去接电话,平静说道:“我在家,你过来。”
吴明搭乘的车,半个钟后抵达谢宅,吴明从车上下来,矫情地撑把伞——天上飘着细雨。谢羽觞站在阳台上看着他那柄张开的精巧红伞,在墨绿的花圃中移动,并最终消失在大门处。
保安亭里有人探出了头,一阵凉风刮过,一片枯叶带着泥土落在他头顶上。
夜晚的呻吟声,穿不透厚厚的墙壁,外头清冷的风,拂不进紧闭的门窗。
饭局,砰砰撞酒杯,咕噜咕噜灌酒,白酒洋酒混杂着饮下,谢羽觞划拳技术好,往往把别人灌趴下,他还一点醉意都没有。当然如果对方是位官,那就不同了,宰相肚里能撑船,小官肚子起码也得有酒桶那么宽大,千锤百炼的酒国英雄。
谢羽觞的父亲谢时是位成功商人,谢氏瓷业由他创立,并发展出今日的规模。谢家曾是有名的制壶世家,制壶手艺传到谢时,谢羽觞未继承家传手艺,而只继承家企。
夜晚,在酒楼的停车场,谢羽觞遇到一位熟人——马局长,谢羽觞被对方粗大的胳膊一把拴住脖子,酒气喷在脸上,对方说:“羽觞,来来,一起喝酒。”局长身边六七个人,谢羽觞大多都认识,有官员有商人,虽然谢羽觞之前已喝过一轮,仍被这伙人拥进酒楼。
马局长也喜欢字画,尤爱张大千,谢羽觞投其所好,曾送他一幅张大千的作品——到现在都还悬挂在马局家中的书房,再加上谢羽觞在字画鉴赏上颇有造诣,由此马局长对谢羽觞特别青眼。被工商局局长青眼,绝非坏事,不过官这种东西,走太近也不好——对胃不好。
凌晨,谢羽觞从酒楼下来,一身的烟酒味,他强打精神,唤司机老林将车倒出车场,车往家的方向驰骋,他坐在后座晕晕欲睡。谢羽觞酒量很好,这晚被灌上半瓶茅台外加几杯洋酒,换是寻常人,早已得人扛回去。
回到家,往床上一躺,乏得不行,起身脱衣服,手机从口袋中掉出,拿起一看,一通未接电话,来电显示赵卿甫。
谢羽觞趴在床上,拨回电话,闷声问:“卿甫,有什么事?”老赵在电话里说:“老王那孙子又说不卖了,我买家都给他联系好俩,真没信用。” 谢羽觞揉揉太阳穴位,他因醉酒而感到头疼,“我跟他谈,你将他号码发来。”挂掉手机,未几响起信息提醒的声音,显然老赵已将对方的号码通过短信发送过来。 谢羽觞一个鲤鱼打挺,他从床上跃起,扯开衬衣扣子,摇摇摆摆往浴室走去。
谢羽觞现居的这栋宅子,以往住着不少人,父母姐姐外甥。后来姐姐再婚,和外甥搬去北京,再后来父亲去世,母亲倍觉孤独,被姐姐接走,这偌大的房子,也就只剩谢羽觞一人居住。这都是两年前的事情。
谢仙臞的人物画,以往所见,不过一幅,收藏在博物馆里,它的新主人老王再不上道,网络上一查阅,也会回过神来,知道这东西值钱。
事实证明,果然还就是坐地起价,老王要一百万,否则就等拍卖会的时候到现场去拍吧。
谢羽觞清楚近年国内字画的行情,否则他也不会不时到海外淘宝。不过老王可能不知道,古人的画作很可能拍不过今日画家的作品,而谢仙臞就符合这种情况——他不是收藏热门。
抵达杭州,老赵人在,店里还有一位清秀男子,看装束不像店员,可也不是买家。
“暗香茶馆的朱老板。”老赵介绍。
朱老板含笑点头,极是文雅的一个人。
“老王跟你怎么说?”
老赵将茶杯摆开,沏茶,动作相当娴熟。
“一百万。”
谢羽觞端过白瓷小茶杯,低头喝口茶,嘴角带笑。
“不靠谱,50万你再搭理他。”
老赵也觉老王狮子大开口,摇了摇头。
“羽觞,有个客户报三十六万,老王差点就卖了,还是我跟他说,先缓缓,说不定有更高的价。想是这老混蛋就此财迷心窍。”
老赵本也是好心,何况也想将这幅画帮谢羽觞多留两天,谁知道老王这人不地道。
“只怕有人报出更高的价格,他才会这么做,这画显然是真迹。”
安静的朱老板难得发言,他声音悦耳,谢羽觞朝他投去目光,心想这人的语气很肯定。
老赵看向朱老板,神情亲昵,“你都说是真迹,那十拿九稳是真迹。”
谢羽觞以往不曾见过朱老板,但看得出老赵和他关系很好,他问:“朱老板,对仙臞也有研究吗?”
朱老板摇头,谦和说:“我不大懂字画,就是……我猜测。”
看朱老板的样貌,是个谨慎的人,又怎么会是猜测,谢羽觞想这是对方谦虚的话。
一泡茶尚未喝完,一辆马自达出现,老王下车,手里捧着宝贝。
老赵将办公桌上的杂物捋到一旁,老王把画摆上,缓缓打开。这幅画作,裱纸有残损,画上还有大片的黄褐色干涸水渍,在图片上显示不清楚,实物看来很明显,品相不佳。
“多少人瞧了都说是真品,谢仙臞的同类作品,还有一件,在博物馆里,想买都买不到,想偷都偷不着。”
谢羽觞没搭理老王的话,而是将画仔细端详,老赵在旁递了个放大镜给他,让他将落款好好研究下。许久,谢羽觞的目光移开画作,一言不发朝店外走去,老王见谢羽觞已看完画,赶紧着又把画轴卷起,就像怕被人多看几眼会掉色似的。
谢羽觞到店外抽烟,望着人来人往的街道,他在思虑,画确实是真迹,他也有意拿下,但得出个合适的价格。
一支烟燃完,谢羽觞进店,老王明显等得不耐烦,一对小眼珠在他身上转。
“45万,如果王老板觉得合适,再与我联系,不必立即定夺。”
一听这价,老王把画揣怀里,气吁吁离开。
老赵看着老王离开,抬抬眉头,“我看这事能成,就是不成,你再去拍卖会上买,价钱也不会再高多少。”
这也是谢羽觞内心所想,不过他还是想老王能早些联系他,他拿到画,好托人修复,以便,以便赠送黄熙甫。
谢仙臞这幅人物画,题跋写明画中抚琴士子是祝海宁,而祝海宁是谢仙臞的交好,这画是友谊之作。用此幅画赠送黄熙甫,倒是很合适。
几天后,老王打来电话,把价格报在55万,谢羽觞以48.5万还价,就此拿下,将画作委托老赵找熟人修复。
谢羽觞职位在身,终日电话不断,但这些电话中,没有一通是黄熙甫打来。谢羽觞也未打过——他倒是想打,但每每拿起手机,又觉叨扰冒犯。不知不觉,大半个月过去,老赵说仙臞那画修复好了,就送来。那是个夜晚,谢羽觞和几位商界伙伴在会所消遣,他为打通电话,只得躲到洗手间里——实在太嘈杂。
电话打不通,他以为信号不好,出包间,到过道上拨打,仍是不通。心想大概太晚,黄熙甫在睡觉,没放心上。
第二日,惦记上,又拨打,仍是不通。此时谢羽觞心里已有几分不解,难道黄熙甫遗失了手机?
仙臞送来那日,谢羽觞把画带上,自己开车就往锦溪赶去。
这两日,黄熙甫的手机一直不通,他心里不安,担心黄熙甫独自一人住在荒郊野外,出了意外。
一路奔波,抵达明镜荡,往入林的小道开进,起先路还认得,渐渐就没把握,不觉他已在林中行驶一个多钟,想是一遍又一遍的兜圈,道路变得极难辨认,在他看来前面一段和后面一段毫无差异,路两旁葱郁的树木,几乎将小道遮掩成了隧道, 而谢羽觞像在走迷宫,他是个方向感极好的人,有着较强的记忆力,凡是他走过一遍的道路,他就能走第二遍,这样的情况,实在蹊跷。
谢羽觞停车抽烟,眺望不可预知的前方,天色渐黑,他彻底迷路,即不知道出去的路,也不知道进去的路,这简直是鬼打墙。
在这种情况下,谢羽觞无可奈何,他唯有努力回想当时黄熙甫指点出的岔道,那条岔道是关键,但它隐匿在暮霭郁林之中,仿佛唯有精灵的言语才能将它开启展示。
谢羽觞已忘记是第几次拨打黄熙甫的电话,他手捏着手机,看着日薄西山的余晖,他自嘲地想,大概要在这里过夜了。
黄熙甫,你到底在哪里?
想想,如此狼狈不堪,仿佛回到了少年时期,在发现迷路之时,他就该退出去,那会他还知道返回的路,但是他当时就一股脑的蛮干,无法接受原路返回,这真是年少时才有的鲁莽。
目送夕阳西下,四周逐渐暗淡至漆黑,夜风吹得人汗毛竖立,谢羽觞钻回车内,再次拨打号码,这回他拨的是110,深秋的树林,躺在没有被褥的车厢内,可一点都不好玩,何况他午时未用餐便匆匆赶来,此时车内却连瓶水都翻不出来。
电话拨不出,把手机端详,谢羽觞发现一个致命的问题:没有信号。
呵呵,这下真是完蛋了。
原地不动也不是办法,还是试着往回开,兴许能找到返回的路。
谢羽觞踩动油门,倒车返回,也就在他拐动车头时,他眼角的余光掠到一团光,那光团幽黄,在树林深处。
夜色漆黑,蒙蒙不见月亮,一侧那晃晃飘渺的光团,就是唯一的指引,谢羽觞下车,拨开树枝,往深处前去。
他没有带手电,用手机微弱的光照明,视线实在有限,前方的幽明本以为触手可及,谁知那束光若即若离,永远在前方,永远也靠不上。
谢羽觞不信鬼神,也未因此而迟疑,他继续艰难前进,之后他发现了一条小径,欣喜之余,猝然看到小径上一个提灯笼的人,那人匆遽赶路,人影憧憧。
那人提着一盏白色的灯笼,橘黄的光团,仿若悬于半空。
即使不信鬼神的谢羽觞心里也不免怛然,但随即他欣喜若狂地大叫:“熙甫!”
来人正是黄熙甫。
黄熙甫神色忡忡,头发凌乱,外衣开敞,他朝谢羽觞赶来,对上谢羽觞一脸的欣喜,厉声责备:“太胡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