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任何一种选择是「绝对」比较好。
也可能我一直就是个没什么大志的人。
今个周五小孩爸爸休假,我下班后顺便去接小孩,向知秋正在学校笑着弯腰跟学生挥手道别。
遇见了打个招呼,想到了上次的约定。我感叹明日周六休息,一定要好好睡上一天。
他说接下来不是太多作业批改,可以把工作放到明天做。
我牵着小孩的手,与他同时开口:
「择日不如撞日。」
他笑得很欢愉:
「待我去拿公事包。」
因为我要送小孩回家的缘故,定下了五时整在区内的电子商城会面。
回家把小孩交回给他爸爸,随便洗个澡。
郭天宇在浴室门外大声嚷嚷:
「要去哪儿啊?」
「……」
「小鬼你忍心丢下我们两父子吃营养值为零的外卖,自己约人去吃好东西吗?」
「……」
他故意大吼:
「郭浩光!我们一会儿去吃麦当劳!」
穿好衣服,「砰」一声的拉开浴室的门。
孩子爸爸正正站在门外,小孩则在兴致勃勃的逗着小龟。
感觉被人用视线扫描了全身,郭天宇结结巴巴的开口:
「穿、穿成这样。见女朋友?」
我瞄一下自己,不过是普通的白色T恤和卡其色七分裤,头发还湿淋淋的。
……该不会我平常在家穿得太随便了吧。
白了他一眼,迳自去用风筒吹乾头发。
唔。跟朋友去玩……啊不,去逛街买电子产品之类,多久没试过?
其实也不足两年,不过总觉得久违了。
66
遥遥瞥见向知秋的身影,穿着深蓝衬衣跟牛仔裤,活脱脱一个大学生。
打过招呼, 和他光顾老朋友的店铺。他朋友三十来岁,下巴有一撇小胡子,是个挺有沧桑味道的男人。
以两千多块的批发价买了一部黑色索尼,附送手机壳、耳机及便携充电器。
物超所值。
接下来我们去逛书城,我想要买几本中式食谱,向知秋需要教材。
「哎,你一个男人,买食谱?」
他似感到有些不可思议。
「我在厨房当学徙。」
他一愣,眼神漾起几分羡慕,不假思索道:
「真好,那你一定很喜欢现在这份工作吧。」
有一种人,光是他用双眼看着你,你就能从中解读出他的善意和温柔。
喜欢跟这类人当朋友,可以随心所欲的说话。
具体表现在我们去街边摊档吃晚饭时,已经可以自然的直呼对方名字。
椒丝炒蚬、腐乳通菜、卤味拼盘,两大碗香喷喷的白饭。
在「打冷」店吃饭,有一种独特风味。
桌上怎么也抹不去的油腻,客人们豪放的笑声夹杂不文雅粗口,晚风中热腾腾飘送着香味的餸菜。
向知秋挟了一只蚬送进口中,眼睛满足的眯起:
「够味! 叶曦你是怎么找到这个地方的?」
脑海闪过了某些画面,我朝他笑笑,扒了一大口白饭。
「哎,你说,这么难得的日子,我们要几罐啤酒怎么样?」
「什么日子。」
我疑惑问道。
「我生日啊!」
向知秋笑得眼晴弯弯的。
67
一罐冰冻啤酒下肚,居然感觉精神了点。
十八岁生日时倒是被些酒肉朋友灌过,之前很久也没碰过酒了。
对面的人不管身体一罐又一罐接着来,大着舌头说要再跟我碰杯。
我连忙制止他,他可是个老师,要是被人碰见喝到酩酊大醉多不好。
向知秋歪着头,眼神无辜:
「可是我载了隐形眼镜,又换了衣服。何况、何况我很久……很久没有喝过!」
迷迷糊糊的数着手指:
「叶曦你看,一年、两年、五年……」
喝醉了吧。
他神色迷蒙,似在回忆过去。
「上次喝酒……好像是郭、郭天宇灌、灌的。」
我又倒了半罐进口中,喉咙火辣辣,借着几分酒意瞪大眼睛问:
「你们认识?」
他恍然「哦」了一声,随意摆摆手:
「我跟那个姓郭的和姓李的,高中同学啦。」
他又大声嚷嚷:
「老板,来多半打!」
我仰头一口气喝光余下半罐。
「嘿嘿,我知道的!你看上他了对不对?」
向知秋两指戳向自己眼晴,又越过桌子戳戳我胸口:
「我都看清楚了!家长日的时候、嗝……旅行的时候……」
我眨眨眼睛,居然也没感觉多惊讶。
好像分裂成两个自己,一个在旁边冷静的看着这两个醉鬼,一个在身体叫嚣呐喊,鼓动着。
他无力倒在了桌上,我默然不语,拉开酒瓶的拉环。
半响,他微微睁开红透的双眼,枕着手腕侧头看着我:
「可是叶曦,走吧。」
「他是个直男啊,你却跟我一样。」
「趁你现在,还能离开他。」
他的眼睛凝视虚空,一颗泪珠猝然滑落:
「不要像我这样,因为相信HAPPY ENDING,就以为可以把爱情当饭吃。」
「我们能给他们的,太沉重。」
我呆了呆。
别人可能认为他不知所云,我却明白了。
68
浑浑噩噩回到家,灯火通明。
没心思想为何家中会有灯光,脑海中只闪过李家骥红了眼的疯狂,向知秋最后那难以解读的表情。
最后定格在一张熟悉的脸上。
唔。怎么觉得……眼前的身影,好像那个人……
有一只手有面前晃动。
他唠叨着什么,语气凶巴巴的,我试着向前走了半步。
踉跄。
直到倒进一个令人心安的怀抱。
我知道自己在说着胡话,可是却制止不了。
口齿不清,眼前一片模糊。
那人的身体霎时变得僵硬,强打精神推开他,迳自回到房中。
倒下。
69
回复清醒时正是夜半,我一偏头,额上已经变冷的白毛巾掉了下来。
眨眨眼,怔怔看着那条突兀的毛巾。
眼前还是模糊,茫然抚上脸颊,却触到温热的水珠。
不是梦啊。
擦擦眼晴,我就一动不动躺在床上发呆。
刚才向郭天宇说了什么呢……
仔细想了想,心惊胆颤的发现什么也想不起来了。
头疼欲裂。
不过那时我大着舌头,又神智不清,应该没什么可担心。
又想起向知秋跟我说的话,他说得没错。
要走了。
连向知秋跟我只见过两三次面也看出来了,那我应该表现得很明显吧。
本来想静静的待在那两父子身边就好。
但,我没本钱去赌。
不想再一次被人说恶心,不想被人抛下。
不想被他用疏离的眼神看着,不想到逼不得已时才跟他分别。
我太懦弱。
然而我很庆幸,我喜欢上的是一个直男。
那他就不必去经历这些。
死死捂着嘴巴,压抑着喉咙深处的声音。
明明、明明想把最好的,全都给你。
想和你牵手接吻,想和你拥抱,想把普通笨蛋情侣会做的事全都做一通。
但我短发、有喉结、肩宽腰窄。
是个男人。
为什么。
全部事情,我都不明白。
我只知道,是时候要离开了。
70
道别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危襟正坐在小孩与郭天宇面前,把调职的事原原本本道来。
把我的事业野心及前途无限放大,将最渴望的藏于心中。
才发现,其实也没多难。
男人的表情很凝重,也很复杂,他问:
「是因为昨天晚上的话?」
尽管很疑惑,但我没有多问,只是缓缓摇头。
小孩呆了半响,垂着头不言不语。
「那好。加油。」
他只说了这句,眼睛却没有看着我。
要收拾时,才发觉家中不知何时积累了一大篓杂物。
买了三瓶龟粮,把小孩的两季衣服整理叠好,收拾郭天宇工作时遗留下的文件。
厨房的碗具和筷子是三人份的,买两支酱油是因为隔壁的李太太不时来借用。
孩子常坐冰凉的地板容易着凉,所以客厅添置了字母地板胶垫。
阳台的银风铃是上两个星期买的,郭天宇还评头论足说这个东西孩子气得很,一脸不屑的样子。
临走那晚,小孩窝在我怀里,我说了一句对不起。
其实最感到抱歉的,还是小孩。
衣襟被泪水打湿,小孩吸抽着气断断续续的道:
「爸、爸爸说阿曦有自己的生活……我们不能、呜……不能阻碍你。」
放轻力度抚摸他的头,小孩哭累了,很快就睡过去。
71
我闭着眼,了无睡意。
夜半郭天宇来接走小孩时,在房间中停留了很久。
不知道能不能像上次一样,看出我在装睡呢。
他仍然是很轻柔的揽过小孩,回去的步伐很慢。
很慢。
可能是我心理作用。
我翻过身去,扯扯身上的被子。
有什么想说呢?
衣服文件玩具全都放在厅中,要整齐收好。
李家骥从国外回来,有帮手了就不要常捱夜,多些跟小孩相处。
孩子数学很差,有空要替他温习。而且他很挑食不爱吃菜,要纠正他的坏习惯。不然的话长不大。
哦!别忘了带走小乌龟和粮食。
最重要的,要好好生活。
还有呢……
要是可能的话,作为朋友或兄弟什么也都行,请不要太快忘掉我。
想着这些,却开不了口。
没有觉得太多的伤感,也没能好好哭上一场。
我想这大概就是生活,想说出口的东西矫情又苦涩,现实却只能平淡无波的走下去。
平坦的道路偶尔有小石头,有大山要跨越。
为了要走下去,一路上抛弃了许多背上沉甸甸的沙烁石头。
走着走着,为了装下另一些宝物,又要扔掉那些曾经所珍视的。
偶尔停下来回看,倏然发现无论是背后的沙石或宝物,也会成为一条铺满宝石的道路。
闪闪发亮。
但不能踏回头。只能盯着前面的路,挺直背脊走下去。
这是我一个理科生,所能想到最好的形容。
72
我住的宿舍在沙滩的对面,乘五分钟巴士或步行半小时就可以到餐厅。
宿舍是双人房。两张床、两张书桌、一部电视和一个小茶几。似是大学宿舍的格局。
厨房和浴室是每层共用的,倒也没觉得有多不方便。以后只能租床位时也试过到公厕洗澡,现在已经好得太多。
最令我满意的是房内有一户窗,从这里眺望可以看见一望无际的大海。
有一天休假,我呆呆的坐在床边看海景,用了一个下午和黄昏来感受什么叫「海天一色」。
除了主题乐园外,小区内往了许多居民,虽然区内也有超级市场、便利店等。但更多的是小士多、摊档,也有学校和教堂。
不少人选择来这里度假,随处可见戴着帽子的男女悠闲地遛狗,坐在岸边的老人衔着牙签在钓鱼。
我的同住人是一个才十七岁的少年,在主题乐园内的礼品店铺当全职售货员。
他人不错,常常「曦哥」、「曦哥」的唤我,其实我也不过比他大三岁而已。
就是邋遢了点、粗心大意了点。同住不够半个月,已经有两次忘记出外前关掉炉火。
不过倒是个好人,假日时会帮忙收拾房间,要出外时总会问句:
「曦哥,有没有东西要我帮你买?」
餐厅方面,跟从前一样提供午饭,工作范围跟之前也没有太大差别。
除了早上时要跟主厨去街市买新鲜食材,小区内有不少家庭都以捕鱼为生,每天早上我们总能采购鲜活乱跳的海产。
主厨是个豪爽的法国中年人,用英语沟通时带着浓浓的口音。
初来报道时,二厨说自己是个「老粗」不懂什么英文,随手说着要我来当翻译。
硬着头皮跟主厨客套了几句,勉强算是能沟通。然后察觉的时候,厨房里的人全用一种奇异的眼光盯着我。
从此以后,我从二厨的属下变成了主厨的「御用翻译」。
工作量比以前大大减少,我跟另一个学徙开始跟主厨学做一些特色法国菜。
主厨有个习惯,就是每天清晨一进厨房都会给我们一个大大的笑容,然后大叫:
「Bonjour!」
久而久之我们都鹦鹉学舌学懂了,打招呼时总爱用这个字,成为了这厨房内的一个特色。
73
也不是事事顺利。有一个跟我同期的学徒也转职过来,还比我小了两年。有时候会若有若无的感受到他对我的敌意。
职场上的人事关系我不太懂处理,便无视掉这个问题,毕竟现实中也不能要每个人都喜欢自己。
后来工作了半个月,有一天地上有一滩水未抹乾,他不小心把半盘热水都倒在了我身上。
厨房里常常发生意外,幸好身上穿着胶围裙没受伤,只是左手被烫得通红。
麻掉没有知觉。
他们都慌了,我倒还好因为不怎么痛。小学徒慌张起来,连忙拉着我去附近的医院。
他颤抖着手打电话叫了计程车,又紧张的想把我抱起来,我「噗」一声的笑了:
「又没有伤到脚。别太担心。」
医生涂了药膏后把我的手包扎得像个粽子,吩咐不能让它沾水,又仔细交代要忌口的食物。
经理致电给我,安抚性的说这是工伤,会给我两个星期的有薪假期和补偿。
送我回宿舍时他低下染金的头,跟我说抱歉。
我说没关系,又不是故意的。
然后他坦白说,因为是同期,但我好像比较受大厨「重用」,所以有时候会感到嫉妒。
他搔搔头,说从小到大自己都是个英语白痴。学习不好就只对做菜这一件事感兴趣……
我静静听他说话,突然觉得想跟他交个朋友。
于是我没头没脑的来了一句:
「一起努力吧。」
他猛然点头,傻傻笑了起来。
之后的一个星期,小学徒自动请缨说要负责我的起居饮食。
我想了想,说起居就不必了,不如你晚上下班后来这儿下厨,一块儿吃吧。
他又笑说好,问我爱吃什么,很兴奋的样子。
其实尝尝他的厨艺,一起研究一下菜式什么的,都有种在一同奋斗的感觉。
一切都很好。
74
在主题乐园工作不知不觉已月余。
向知秋来找过我,我们在休日时在乐园疯狂玩了一天。
他说郭天宇几天前问他我的近况如何,不过他拒绝回答。
向知秋舔着冰淇淋,愤愤的说:
「干嘛不直接找你。」
我笑了笑,说:
「可能他随口问问而已。」
偶尔恍惚,好像那两父子是梦中出现的人物,并不曾在我生活中留下痕迹。
只是当小学徒嚷着要学炒苦瓜、在医院看到走廊的长椅、瞥到在街道上奔跑笑闹的小孩和家长时,会不期然想起他们。
我向同住的少年第二十次提醒:
「不要把袜子乱扔在床底。」
他从漫画书中抬头,道:
「知道啦知道啦,不要像个老头子。」
(小鬼,不要许个像老头子的新年愿望。)
(你才是老头子。)
……
「曦哥,怎么了?」
「……啊?」
「怎么这副表情?吓我一跳。」
下意识抬手抚摸自己的脸颊。
真的呢。
还以为,自己是笑着的。
75
炎夏将至。
同住人上班去了,我百无聊赖瘫在床上玩手机。
今天休日。
瞄到左手伤愈后留下的褐色印记,突然发现我来到这里的日子已经快满三个月了。
炽热阳光从窗外照在脸上,眯眼,转了个身。
我快步走近窗前下了窗帘,房里顷刻变得阴暗。
昏昏欲睡。
外头传来「哒哒」脚步声,我半撑起身体转头瞄一下外头的大太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