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茗被他紧紧环着,眼睛穿过他的肩注视着前方茫茫夜色,轻轻点头。
“好。”
七星殿弟子房中,心直口快的林师兄有模有样地对司茗说:“天劫嘛,就是除去凡人和鬼魂,其他仙神妖魔都要经历的。妖魔五百年一次,仙神一千年一次。听闻前三次都是天雷轰顶,以自身血肉去抗。再然后就是各种历练,或许遇到什么人碰到什么事儿就是一次劫数。这人可好可坏,事儿可大可小,躲是躲不开,所以能不能过只能看个人造化了。”
司茗盘腿坐在床上,一手支着下巴好奇地问:“渡劫成功会怎样,失败了又会怎样?”
林师兄转着一双提溜圆的眼睛,想了又想才回道:“妖魔的本体就是灵体,渡不过天劫只是打散元神但本体不灭,所失灵力只需从头修习便可。但神仙的本体只是一个载体,所以修为都在元神之上。渡过天劫还好,渡不过只有形神俱灭、魂飞魄散的份。任你有几千年几万年的修为都重聚不了精魄……”
司茗听得目瞪口呆,结巴着问道:“真,真的有神仙渡不过天劫,从此就,就没了吗?”
林师兄点点头:“当然有了,这就是平日懒惰贪玩,不勤加修炼的恶果。哎,想当神仙真是不容易,这成仙前要修炼,成仙后还要渡劫。想想就没劲……”
后面说的什么司茗再听不进去,此刻他的脑里只重复回荡着那句“平日懒惰贪玩,不勤加修炼”的话。细细想自己来天宫两年有余,却从未见过温阮练功。自己在的时候他就是这样,那自己不在的时候……
见司茗又发愣,林师兄连忙伸手在他眼前晃,口中急着喊道:“小师弟!小师弟!你又怎么了?!”
司茗还未完全回神,呆呆地看着林师兄脱口就问:“师兄,那有什么办法能帮助渡劫吗?”
这回换林师兄一愣,看着司茗的表情不像是开玩笑,只得讷讷地说:“办法……倒不是没有。但是太冒险,而且让陛下知道是会被诛杀的!那可万万使不得!”
司茗不理会,等着他继续说下去。深知自己失言的林师兄头摇的像拨浪鼓,恨不得让时光倒流把那些说出话再吞回肚中。
“小师弟,师兄知道你在关心什么。但以他在天宫的地位,身后会有一屁股的人保他渡劫无误的。而且他也不是第一次经历了,不会有什么闪失的。小师弟你可别往歪了想,师兄真的也只是听说……不是,师兄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啊!”
“……”
秋去冬来,飞雪连天,人间处处银装素裹,白雪皑皑。文人雅士会在此时温一壶暖酒,折一株腊梅,围着烧得火红的炭炉静静听着窗外落雪。黄口小儿会三五成群相邀出来堆雪人、打雪仗,红扑扑的脸上笑意盈盈,暖了一天地的冷。
天上不知岁月,时间在众仙举手落棋间流过,在推杯换盏间流过,在歌舞升平中流过,在炽热的炼丹炉前,司茗睁眼闭眼中匆匆流过。
转眼又是一年。
这一日深夜,八卦炉上七星拱照,正是仙丹出炉的预兆。司茗紧张地盯着炉门,额上手心上出了一层细密的汗。忽然炉门大开,一粒金灿灿的丹丸自炉内缓缓飘出。司茗连忙上前,小心的用老君教他的术法将仙丹取下,宝贝地捧在手上。
连着几个月的不眠不休,眼见着自己亲手炼制的仙丹终于大功告成,他那颗一直悬着的心总算安稳地落回肚中。但眼下还不是高兴的时候,司茗小心地用干净的帕子将仙丹包好放入怀中,然后悄悄掩门。
一路小跑着回房,门前立着一个黑黝黝的人影,见到他后那人笑着向伸出手,一双漂亮的凤目弯成好看的弧度:“这么晚又去哪里了,害我守在门口等了好久。”
没刻意停下脚步,司茗就那么兴冲冲地扑进温阮怀里,抱着他也不说话,一味开心地笑着。
温阮兴致也好,抬手摸上司茗柔顺的发,轻声说道:“快回屋准备一下,我带你去人间走走。”
怀里的人明显一怔,蓦地离了他,睁大的眸中写满了震惊。
“怎么,你不是一直都想回人间看看吗?我现在都带你去。”温阮华服高冠,眉眼含笑,伸手掐了掐他的脸:“先前一直在忙,无暇分身。这回终于有了点时间,就想着赶紧带你去玩玩,反正我也已经很久没下界了。茗儿,你的故乡在哪边?一会儿指给我,嗯?”
他如往常一般笑的温润尔雅,言语中却是反常的急切。
司茗怔愣地看着他,几次张嘴想问,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怀中的仙丹兀自发出阵阵温热,像一只温柔的手慢慢抚平他心中的焦灼。
待平息后,主动伸手勾上他的手,五指并拢,十指纠缠。司茗听见自己的声音沉沉落地,掷地有声。
“阿阮,不管发生什么,不管去哪里,我会永远与你一起,不离不弃。”
第十六章
再回人间,已不知是何年何月。
街上行走的男子大多着对襟长衫,圆领窄袖,以宽腰带术之。长长的发挽在幞头里,垂两条软巾于颈旁,画着山水花鸟的纸扇不疾不徐地摇着,连走路都透着一股风流潇洒。
花巷里的姑娘们也比从前更奔放。慢束罗裙半露胸,薄如蝉翼的水袖笼上莲藕般白嫩的臂膀,水葱一样的指甲挥着沾满香气的丝巾,带着发间的步摇都一晃一晃,十分妩媚妖娆。
温阮和司茗并肩走在街上,司茗指指路人:“正常。”又指指温阮:“正常。”然后再一指自己:“不正常。”脸上带着丝丝微微的失落。
温阮大方地搂过他的肩,好言安慰道:“茗儿披着长发又长得这般俊俏,女子都以为你是同伴何况男子?你没见方才咱们走过那条花巷,上上下下有多少姑娘咬着帕子瞪着你呢。”
司茗甜甜一笑:“她们才不是因为我,是看到我旁边有你所以才那样的。”
温阮也不否认,假模假样地做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但眉梢眼角却带着遮不住的得意。
“嗯,或许是吧。哈哈哈……”
放肆又嚣张的笑声响遍整条街,引得路人纷纷侧目,掩袖议论。
就这么大方地搂着往前走到一个规模尚大的茶馆,里面说书人重重一敲醒木绊住了两人的脚步。
侧头向内看去,说书的老先生虽已年逾古稀、须发皆白,两只深陷的眼睛却炯炯有神。干瘪的嘴唇一张一合,引经据典、抑扬顿挫,愣是将一段平淡无奇的野史怪传讲的惟妙惟肖、引人入胜。
听客们均一言不发,或托腮遐思,或前倾聆听。每人脸上的表情也都不一样,心平气和者默默摇摇头、叹口气。咬牙切齿者双拳紧握、怒目圆睁,只恨不能进到故事里将那无情拆散有情人的老者痛打一番。
那边故事正讲到精彩处,藏在画里女鬼终于苦等到一个机会可以结识痴恋已久的小和尚,却不幸被伺机在外的长老一举擒下。这头温阮却笑着看向司茗:“这故事百年前我就听过,没想到现在还有人讲。只是铁打的故事,流水的说书,不变的女鬼被擒,灰飞烟灭。为了一个根本没有爱也不知道自己存在过的人,何必?”
司茗却安静地看着台上的说书人,良久才摇头一叹:“不,我听过另外一种结局。”
那年数九隆冬,飞雪铺天盖地的袭下打的人脸上生疼。小小的年纪身子骨发育的不完好,畏寒畏的要命,见天色黑的早,便壮着胆子出来讨食。
才路过这家茶馆,不知谁打里面掀起厚厚的帘布泄出一丝温暖,就那么牢牢拴住了他乞食的心。脚是再也迈不动了,索性蹲下身贴在帘布外就着那份温暖热身。好在天寒地冻外面的行人不多,屋子里的人也不愿出来,于是谁也没发现他躲在门口处。
茶馆里的人稀稀落落的,有名气的说书先生不愿冒雪前来,老板便不知从哪里请了一个柔弱的年轻男子来撑场。
男子长了一张白净清秀的脸,身上穿着破旧单薄的古黄色长衫,敲下醒木的手十指修长、细嫩光滑。通身带着纯净清冷的气息,一点也不像卖弄嘴皮的说书人,倒十分像个远离凡尘、清逸脱俗的出家人。
不比经验老道的前辈懂得如何巧设悬念、轻重急缓拿捏有序,男子说书的语气淡淡的,面上也不见有任何高兴或难过的表情。开脸儿摆砌末都没有,赋赞垛句也是一点不会,他呆板地立在台上不温不火地讲述着,若不是故事本是有点意思,只怕台下的人都要被他说的打瞌睡了。
司茗坐在门槛上轻轻打了一个呵欠,揉揉眼睛再看向台上看去。却见男子忽然停下来,原本清澄明亮的眼睛忽然覆上一层浓重的云雾,迷迷瞪瞪地看不清内里的情绪。
“女鬼的身体被紫金钵的金光穿透,越来越淡。她抬头看向始终一言不发的小和尚,眼里噙着泪,声音也是飘忽,她问他‘小师父,这一千多个日夜相伴,你当真不知我的存在吗?’小和尚没回答,沉默地看着她的脸渐渐模糊,身体渐渐透明,最终在她灰飞烟灭前郑重点头,回她一声‘知道’。”
“不对!你说错了!”讲到结局时,台下立刻有人高声反驳:“故事都没记清就敢上台说书,你到底是怎么学的?!这故事老子听过,那小和尚从头到尾都不知道女鬼存在过,都是女鬼的——”
“不,他知道。”说书的男子慨然打断台下人的话,眼中如云如雾,语气斩钉截铁:“他很早前就知道了。”
台下登时一片哗然。
男子面不改色,继续缓缓说道:“一千多个日夜相伴,饶是再木讷呆板的人,随着修为增进功力深厚又怎会觉察不出画里详情。但他知她的心意,知她不入轮回的原因,更知自己禅房外如天罗地网般的法术结界就是为了捉拿她……”
男子看向前方,眼中浓雾一点点散开:“所以他极少出门,打坐诵经都是在自己房内。他的窗子永远是开着的,就是为了让房外的长老看到自己平安,然后一点点放松对女鬼的戒备,他就可以找机会助她轮回。”
“但他却没想到女鬼先他一步做了打算……那一声问话是他们唯一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对话。所以如何去说不知道?又如何能把那一千多个日夜相伴忘的干净?”
台下一时寂静无声,有人轻声问道:“和尚动凡心乃是犯了佛门大忌,他最后如何了?”
台上的男子怔愣不语,沉默许久后,眼睛也由一片迷蒙恢复清澈。他第一次将目光投到台下,对着为数不多却翘首期待的听客缓声说道:“他走了。”
屋外猛地刮起一阵寒风,冷得司茗一个哆嗦。说书的男子不知何时已经走到门前,正要掀帘出门时看到了坐在门槛上的他。
沉静对上惊慌,男子的面上闪过一丝复杂,却终究什么话都没说打帘走了出去。
他连忙回头,漫天飞雪中男子孤独地走在路上。明明年纪尚轻,背却驼的明显。雪花在他的身后渐渐连成一片,遮住他的身影,盖住他的脚印,将他完全吞没。
“从那之后我再也没有见过他,”司茗转头看向温阮,眼中沉静如水:“这就是我听到另外一种结局。”
温阮点点头,抬头抚上他的发柔声问道:“茗儿更愿意相信哪一个?”
司茗毫不犹豫地回道:“当然是年轻人说的那个。”
“为何?”
“因为他哭过。”司茗仰起的脸上带着一份隐隐的成熟,只是眼神依旧纯净:“最后互视的时候我看到他眼角里有泪。阿阮,人若不是痛苦至极是不会轻易流泪的吧?”
温阮轻声一笑,搂上司茗的腰继续向前走。青石板铺着的路上人来人往,小贩的叫卖声,车马的碾压声,浪子的调笑声,每种声音混在一起分不清是谁在问谁在答,分不清谁在叹息谁在低语。
“或许吧。”
这几日白天温阮带着司茗在城里穿街走巷,夜晚到海边赏月听潮。生活虽不比天宫无拘无束、随意散漫,但平静安稳也是一番情趣。
温阮偶尔会在夜间离开,他不说司茗也从来不问。某天夜里自己在床上辗转反侧无法入睡,便索性起来穿好衣服悄悄去了海边。
夜里的海是安静的,皎洁的月光轻柔地洒在海面上折出晶莹的波光。司茗独自坐在沙滩上望着一波波的海浪出神,丝毫未发觉远处海面上有人踏浪而来,青衣玉冠,气宇轩昂,转瞬落在他面前。
吹起的衣袖在眼前翻飞,抬头对上那双清冷的眼,司茗有些意外:“青炀天君?”
青炀平静地看着他:“是。”
司茗连忙起身,正欲行礼却被他制止:“不必。这里是人间,可以不守天宫的规矩。”
听着很奇怪的话,他却说的理所应当。
司茗尴尬地立在原地:“天君为何深夜至此?”
“这里是东海的旁支。”他答非所问地回,又问:“你为何会在此?”
司茗老实地回道:“禀天君,这里是奴才的故乡。”
青炀默然点头:“是温阮带你下界的?”
“嗯。”提到恋人,文静的小奴才颊上不觉飞上一抹红,腼腆地笑笑也不多话。
青炀不动声色地将这看到眼里,清冷的眸中闪过几分复杂,良久才缓缓说道:“有件事可否一问。”
司茗轻轻点头:“天君但问无妨。”
“你为何会喜欢温阮。”
话是淡淡问出来的,落在司茗耳里却有些不解。平日孤冷高傲的天君会突然关心一个奴才的私事,这不能不让他觉得奇怪。
但奇怪归奇怪,他还是坦然地一笑,认认真真地回道:“阿阮与我真心,所以我会喜欢他。”
“真心?”青炀眉梢一挑,蓦然问道:“你以何界定真心?”
有点可笑,说出来怕是连自己都会不好意思。但是抬头对上那俾睨过来的目光时,还是会有一种冲动想要说出口。
“奴才所学不多,不懂如何细论表述。但是真心对一个人好是什么样,奴才还是清楚的。”司茗温和地笑着,眸光闪亮如星辰:“我受了伤,我自己都忘了他却记得。我心里担心什么,没说出口他却知道。他有时虽张扬霸道,也爱戏弄我,但是从未压我迫我。他会跟我和声和气地说话,低声下气地道歉。明明是一个高高在上的上仙,却能将我这个普通的凡人放在平等的位子上对待。奴才私以为,这就是真心。”
话刚说完,原本平静的海面忽地狂风大作,直刮得两人的衣袖猎猎作响。司茗清瘦又单薄的身体扛不住海风,摇晃了几步眼看着就要跌倒却被一双有力的胳膊紧紧环住。
眼前瞬间被一片青芒所覆,他怀里的温度一如他的为人,清冷萧肃。
很快青芒又褪去,对面的天君松开环着的双手。面色平静如常,眸中沉静如水。
“这个季节多风,海浪不稳,夜里尽量不要独自外出。”他淡淡地嘱咐。
“多谢天君关怀。”司茗恭恭敬敬地行礼:“天色太晚,奴才恐要先回,请天君见谅。”
青炀看着他,眼波并无一丝起伏:“去吧”
司茗转身向岸上走去,才走几步又立住,回头看他:“上回天君问起奴才是否相信命运。”
“是。”青炀负手而立,平静回道。
司茗莞尔一笑,一边笑一边郑重地点头。
“奴才信它。”
第17章第十七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