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特意请你来救人,微姐真是好心。”谢欢淡淡一笑,“有书信与我么?”
自然也是给他说中,容松摸出了凌微的信函来给他,另附了比平常略大些的锦囊儿一个。谢欢当面拆了信读过,意外不是凌微笔迹,但也不动声色,览毕一转手就往灯上点着了,快要烧尽,才丢了地上去。
凌微是嘱咐过不必留信的,既然谢欢直接销毁,也叫容松轻松,容松乐得随他去。
所附锦囊是针线封过的,谢欢也不急着取出里头硬物来看,只捏了捏,他从前从老父处见过这东西,大致也猜到是什么,随身收起。
“你要再去京城么?”容松问。
谢欢微微一惊,下意识地要变脸成一种虚伪的假笑,但心中一想容松为人,不应该会偷窥信件,便问:“微姐和你说过了?”
容松脸上顿时也浮起尴尬之色:“我,我摸得出。”
他是说囊中之物,那方由皇帝赐予朝中重臣的特殊令牌,禁宫之中随时通行,免去礼仪,直报君王。其名其用,都是刻在上面了。
容松那双回春妙手何其敏锐,摸得出也不是奇事。
“你要回朝做官?”容松果然这么猜测。
谢欢失笑,“容兄弟误会了。是别的事。”
别的事,但还是得走京城一趟,他并没有否认。
“我之后也还要回京,有什么我好帮忙的?”容松问,看谢欢仍然若有所思的模样。
谢欢往里屋看了看,“你要把他救回来,我就够给你立个长生牌位日日为你烧香祈福添寿的了。不用再帮我什么。”
“长生牌位?”容松似有不解。
原本也是随口胡说的,见容松没听说过,也懒得解释了,“总之是好事。”
“哦。”容松不追究,“梁大哥伤得很重。如果有什么添福添寿的好事,应该给他。”
谢欢无力地笑笑。
暂时不知道再讲什么,容松沉默下来。
而谢欢说:“多谢。”
容松想起来:“我跟梁大哥说过,别叫你老这么费心。心事太沉会拖累身体,往后很不好过。”
谢欢像是被逗乐了,“他什么事也没叫我费心。”
“你分明是太劳心!”容松相信自己的诊断。
“啊,那是我自找的。”谢欢愉悦地说,“也许给他闯祸了也说不定。”
容松不明白,但看他好些了总是不错,搓了搓手,说:“我先走了,我要去看看乔大哥。”
“才风尘仆仆过来,真是辛苦。”谢欢笑着说,“谢谢。”
“你应该什么都别想,只管多休息,好生调养。”容松执着地叮嘱。
谢欢点着头目送他出门。
接近死亡的感觉让时间比真实的要漫长,但看着容松脾性不改,好像某些感觉也受其影响在逐渐移回正轨。
忽然想起忘了问容松这已是哪一天。
至少这与之前梁徵的房间相隔不远,窗外是同一片庭院,庭中绿意比上次见时增添不少,看来是过了好几日了。
竟然昏过去了,还昏睡上几日。到现在醒来,似乎身上都还留着残余的痛感。
……烈云。
那死状大概可以撑满他三年的梦魇。不过,反正早就不缺,多一段少一段,都不算什么。
那之后再有什么事,也不记得了。至少他还活着,梁徵也没死。华山一定一片狼藉,可是此时屋外受伤呻吟有人,忙乱奔走有人,并没被灭成一座阴山。
那就不是最坏的结果。
本想不能自己一时使性害了梁徵,这件事一过就该走,可居然多留了这些天……也是没办法的事,如果要走,也得在好好同梁徵说过之后。
容松也无法保证梁徵一定能活着,能醒过来。
可他知道梁徵一定会的。梁徵不像他,梁徵说到做到。
乔子麟在能下地行动之后第二天就离山去找人了。
“被我找着,总比被其他人找着好吧。我这大师兄一直只是当当样子,偶尔也该称职一回。”乔子麟那么说。
连羽问他能往哪里找。
乔子麟不过笑笑:“其实你二师兄真没到过几个地方,找完一圈回来,恐怕还要不了半个月的。”
“不会去其他地方吗?”
“他带着阿瑗呢,哪里会乱跑。”
那时候梁徵还没醒来,连羽不时进来看看他,谢欢本是守在床边出神,听连羽似乎很是受伤地对着看上去并无意识的梁徵说大师兄下山了。
谢欢心里动了动,开口问:“为什么下山?”
完全可以不必回答他的,连羽并不喜欢他,容许他好像理所应当地留在这里只是因为乔子麟一句“有什么关系?”的反问。
但既然问了,连羽正好找上一个合适的人发脾气,“不是你煽动出来的好事?让二师兄心软,非要去认那什么爹。”
谢欢虽然心不在焉,但被人这么说,也本要不悦。可一想这两日果然是没见到越岫与水瑗,有些不安,就先把不悦收起,又问:“烈云死后又出了什么事?”
连羽更不想描述这详情,转身要走。
以为谢欢会执着下去,正好留给一个怒气冲冲的背影,但谢欢只重新靠向一边,既然没有答案,算就算了。
他这几天倒是谨遵容松所嘱,绝不多为梁徵以外的事费一分心。
他是一个奇怪的人。不会武功,完全没有江湖的规则,长得自然比所有江湖中人都漂亮,但是这漂亮也是让人觉得不正常的理由之一,不应该有这样的人在这里。
可是是梁徵带着他,那就没办法。连羽徒觉愤愤。
梁徵在不久后开始高热,全身烧得火烫,但不时却又像是从昏迷中醒来了,只是胡言乱语,神志不清。
容松要给他灌药下去,连羽却都压他不住,手足乱挣,就是闭口不肯。
连羽气得要点他穴道,就听见谢欢在后面发笑。
连羽气呼呼地回头问你笑什么笑。
“你没哄过小孩子么?”谢欢过来坐下,拉了梁徵的手,在手背上轻轻揉下去,抚慰的姿态。在梁徵略微安静些后,再伸手摸了摸他的脸,柔声诱哄。
梁徵大半神智都在梦中,居然还是听不得软语,被谢欢握住双手,就渐渐安定。
连羽几乎更为生气,却见一旁容松欢天喜地重新端药过去,也就奈何不得。
谢欢不太留意他们如何,只扣着梁徵手指,倒想起自己幼时病中任性,也是母亲与长姊来交替哄过。只是自己当初被谢家后堂女眷们娇惯,母亲或姐姐面前,可要比梁徵难对付不知多少。人在孩童,一些小病也是凶险,母亲总要在此时又要比平日更加娇宠。
上回哄人是什么时候?也许是巽阳王受凉,水米不进,只知道一声声迷迷糊糊唤母亲,太后掌不住,只怕死在宫中,命人报了青皇,青皇不太放心上,随口召他去代为探视,他只得回忆着姐姐当初哄自己的样儿去哄她儿子,好在一夜后退热无事。又也许是青皇抱病来挽花楼见他,说是与他议事,说到一半便已不支,稀里糊涂以为他是金婵,说过些昏话,山盟海誓像是戏文里听来的词,害他担惊受怕,觉得不小心听到了什么了不得的秘密,在青皇醒后欺骗说果真那时是金婵进来照料。
往事种种,想到如今,万事已非。
但触摸梁徵指间的温热,仍觉满腹柔情不灭。虽是安抚他,倒像是自己从中得到宁静。
容松说,梁大哥会好起来。
到夜间梁徵仍不安分,困于重重梦魇,忽而睁目,忽而阖眼。迷蒙中说些什么,细听来有师父,有师兄,零零碎碎只是焦躁,念了半晌似乎是寻人还寻之不得,就唤得越发高起来,谢欢不愿叫他吵着他人,使门下弟子知晓掌门这狼狈模样,就一声声乱七八糟都应了他,应到梁徵咬牙切齿叫烈云时,没有刹住,被梁徵下意识一发力挥下床去,因不防备,腰部在床边上重重一磕,痛得哼出,半晌才扶床站起,恼怒地要戳他额头。
梁徵却在他呼痛之后就静了下来。
谢欢等了一会儿,见他不再唤人,又有些不满,有气无力道:“你怎么不找我?”
听不到回应,道他是不识人,就又问了一句:“你要寻谢欢不要?”
梁徵不知道是听到还是听不到,不出声,也不再唤起任何一人的名字,只在眉间凝成痛苦之色,颤着睫毛不能睁眼。
谢欢等了又等,后来便怔怔看他。
对他那无声的痛楚纠结终是不忍,俯身低头去亲吻他的前额,直到他眉心舒展,松弛面容,沉沉熟睡。
梁徵在晌午真正醒来。
如经过一场大梦,睁眼时尚回不过神。梦中种种都记不起,但意识还有三分留在那不见底的空虚中,几乎以为世上都已沧海桑田。
但眼前还是谢欢。
谢欢坐在床前的踏板上,手臂压着床沿,侧身把脸埋在臂间,像是睡着,还在梦中。
梁徵略动了动手指,即绕过他一缕长发,发丝微凉。
谢欢无所知觉,果然是没醒。
梁徵忍着周身疼痛撑起身体,盯着他看了一会儿,仿佛借此将自己的意识完全从死亡的虚空中拔出,确认眼前的一切真实。平静的华山,活着的自己,近在咫尺的谢欢。
什么时候了。莫非一切都过去了。
……怎会过去?江湖上往后如何看待华山。这可是魔教之子的修行地,师父的污名一世难洗。可大半个武林束手无策时,是华山弟子杀了烈云。然后呢,那之后,二师兄还好吗。
……可又何必管他们怎么看待华山。哪怕华山从此再不管武林中事,只是自行习剑行侠,又有何妨?经此一役,江湖可知再无有比我更强之人,难道还怕他们欺侮。
哪管得他人如何看我。
……不对,我怎能这样作想……
……可便这样想了,又是如何。
我……
梁徵盯着谢欢头顶。
我和他说了,我只和他一起。
他出身荣华,叫他随我受苦倒是不便。他能把挽花楼做得那样大,倒是会些生意的,不知他还要不要做点买卖。若要嫌烦,也是不妨,我能攒下些薄财,购置几亩田地,或自行耕种,或租赁他人,总都不至短缺衣食。要是他还想畅游九州,就又不必这些。我数年来虽不能说踏遍天下,倒是识得四方路径,江湖之外也颇有些故友,他还要想看什么,我便带他去,哪里都好。
一心牵得远,从虚无之中生出了柔软。
活下来了。
还好。
连羽推门而入,正见着梁徵闻声抬头。
终于看到他似乎神智清楚的样子,连羽兴奋地要喊叫起来,耳畔却是梁徵传音而过。
小声。
连羽大惑不解,再一看才发觉谢欢还在睡着。这不是什么舒服的入睡姿势,连羽猜想昨晚上谢欢也许休息得不太好,这么想过,连羽暂缓了自己心里仍然不太舒服的感觉,同样传音给梁徵。
你还有觉得有哪里不太好吗?
梁徵试图提气在周身运转,并无大碍。筋骨伤损处当然还在疼痛,但没什么大不了。呼吸不甚顺畅,再回忆的话,他记得烈云的手指怎么刺入自己的胸口。
都还好。他回答。几位师兄呢?
连羽因他的苏醒而明亮的脸色顿时黯淡下来。
这样的神色一转太过明显,梁徵心里一沉,带起胸口疼痛,偏过头去干咳出来。他是想要压抑声响,但相隔太近,谢欢已猛然醒觉。
谢欢抬头时,与他四目一对。
似乎立刻就意识到了他的清醒,没有需要愣神的时间,但出现在谢欢脸上的除了理所当然的欢喜意外,又有些类似于遗憾与怅然的复杂颜色。
梁徵在想起应该说什么之前,先笑了一笑。
连羽传音过来的回答正无声响起。
大师兄去找下落不明的二师兄去了,三师兄,三师兄也许已经死了。
梁徵的笑容僵在唇角。
谢欢双手按上床沿,慢慢站起来。
“你们先说。”
梁徵不觉得有什么需要背着他说的话,抚过他手臂,虽然是可以轻易无视的动作,却也是确实表达出了挽留的意思。只是告诉他,你不必离开。
谢欢摇头,“我等等再进来找你。”
连羽让出门来,他缓缓走了出去。
梁徵有些微的不安,但也只得转头问连羽道:“到底发生什么了?”
“我们杀了烈云。”连羽踌躇着说那天,“可他不知道用什么法子,叫二师兄发了狂。”
梁徵心里一跳,这太可信,以越岫以往情况,即使烈云什么也不做他也未必能控制自己。如果烈云真的做了什么,那就更为可怕。虽然是已经发生的事,并且已经被连羽说过一句,梁徵还是忍不住在心里祈望不要听到什么可怕的消息,紧张之时又偏开头咳嗽。连羽要来拍他的背,梁徵推了他手,“说。二师兄发狂,他做了什么?他……杀了谁么?”
“他是冲我们来了。”连羽心有余悸,“可能因为我们杀了他爹。反正他狂起来糊里糊涂的,也不知道究竟是怎么想。总之忽然满眼血红地要冲上来。”
“三师兄去拦他了?”根本不用连羽说梁徵也料得出,一口气不顺,咳嗽险些停不下来,勉强调息稳住了,仍觉得胸口发痛。
“是。”连羽说,并只说到此。
如同梁徵找越岫比武时,水瑗不许而宁愿自己亲试的理由。因为“你总不能连我也杀了吧”,试探成功后的越发自信。
“三师兄去阻止他了。”梁徵于是确定,“他,竟没认出人来么?”
“认出来了。”连羽更加低落。
“那后来……”
“二师兄停下来了。”连羽说,对复述当时场面异常地不自在,“然后就走了。他发狂的时候厉害,我们都追他不上。”
既然如此,只能解释怎么乔子麟去找越岫去,怎会是水瑗可能死了。
梁徵因不解而沉吟,很快明白他省略了某些地方。
“二师兄是怎么就停手的?”
连羽被他问得发窘,口里张了又合,合了又张。
“说!”梁徵一掌拍向床沿。
见他发火,连羽往后跳了一步。
梁徵也自觉失态,猛收了手,“你说。”
越岫的爆发并非没有征兆。
在烈云离开他身边,将身射向谢欢时,已有人接近要将越岫按倒。越岫甩开他们,却又按住自己手臂,像是宁愿阻止自己的动作。
听见不远处梁徵那边的异声,某部分的理智确实在担心师弟,但水瑗甚至没法移开眼睛去看烈云。
只有越岫。
被烈云打掉的金针就在越岫脚边,水瑗有点困惑地注视那一点金光,想要知道那到底是一丝希望,还是真正的绝路。直到感受到越岫目光,而将视线上移,与他对视。
越岫的手臂在颤抖,而眼里是如要永诀的刻骨不舍。
一生少见越岫动情。
然后那不舍向他眼瞳深处沉没,罕见的柔情似水,却被吞入干涸的沙砾中,余下漫漫荒原,尘沙卷成风暴翻涌上来,一点点占据他的眼睛。
他往日不是没有发病一样的失控之时,但也未如此刻冷厉。
水瑗移上了两步。
师兄。
传音并无回应。
水瑗拔了剑出来。
什么都不要做,越岫,你做下什么,都一定会后悔。等等我。
在越岫有任何动作之前,他突然向前。
直觉将要受袭,越岫挥拳要把向自己冲来的人击开。但水瑗根本不管他无章法的拳路,抬剑护住自己,趁他自我挣扎中行动迟缓,早矮身就地翻滚,摸过那根金针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