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算旁人不信,说给我听怎么样?到底为什么要找你的孩子?”谢欢说。
一根柔软草茎竟如利箭,扎入他身侧树枝。
“与你无干。”这是烈云简洁的警告。
没有把自己一招毙命,谢欢觉得他至少还有一半是清醒的。这让谢欢有一丝欣慰。
那边水瑗终于赶到了,走向越岫身边,又被越岫示意去看看乔子麟。越岫则望着烈云与梁徵。
“只要你不把命轻易断送在这种事上面,我们可以再交换一个人情。”谢欢无视烈云的警告。
“我和你人情早已两清。”烈云正盯着梁徵。
梁徵在再次被他击倒后没有那么快跳起来。这回他伤得更重了些,烈云觉得稀奇——今晚梁徵已经让他吃惊多次,只可惜,离他的能力还有距离,否则简直他要怀疑他是不是错手伤了儿子。这刚好足够让他不那么想要杀这个人。
烈云决定暂且不管他,举目望向刚才旁观的人们。
“你们知道我要问什么。有能说出来的,就说。说不出来的,放心,我一个一个……都不会放过。”
他又在笑。
有人说:“管他什么,一起上。”
真是天真无畏。烈云想。果然是三十多年过去了。他们其实都已经忘记。
我没事。不要怕。
谢欢默然笑了笑。
什么时候了,都倒在地上好半天没有起来,还记得传音给他这样的话。
但他是在害怕。浓重的血腥气与惨烈的哀鸣声让他即使刻意偏过头不去看,仍然知道烈云在屠杀。
我不怕死,但是怕这个。
京城长街之上,我一家一定也是这样尸骨堆山,血流成河,从此故人做新鬼。只是那时想必伴随夹道欢呼,热闹非凡。
谢欢神思略觉恍惚,努力强使自己稳下心来。
梁徵正撑着剑站起。
“烈云。”
因为同时开口的关系,他们彼此看了一眼,又都收了目光。
梁徵清楚,如果谢欢有什么事不打算和他商量,一定是认为他不会同意的事。要么是不那么上台面的小诡计,要么是会伤害他自己。
梁徵没有完全的信心去相信不是后者。
烈云从容地回头。他丝毫不畏身后众多的武林人士,何况在他刚才出手必然见血的,一边倒的屠杀之后,向他迎上来人数已经远远少于朝远离他的方向躲避的人数。
也许还没有悉数抱头逃窜的理由,只有此地仍然聚众甚多,人人都碍了自己几分身份。但若烈云再不停手,这点理由的说服力似乎也要越发稀薄了。
好在他回头,容许人们得以片刻喘息。
“你杀他们……何用?他们知道什么。”梁徵拄着剑,站立得有些艰难。
谢欢的目光没有离开他,但也一直没有稍微往这边靠近的意思,独自远远避在能被他们的打斗轻易波及的范围之外。即使看梁徵受伤不轻,也没有移动分毫。
“哦?你知道?”烈云看梁徵。
经过方才一阵打斗,他像是不耐烦闪躲,身上已到处是伤口,但都轻微,至多只有一点渗血。
“你杀再多人,也是无益。”梁徵不说知道。烈云看上去根本不会因为有人说出来就罢手,何况仅刚才那一阵子,又不知结下多少怨仇。就算烈云罢手,旁人也不见得愿意罢休,还会再无谓牵扯上越岫……
“我想杀就杀,管他什么益不益。”烈云意思轻蔑。
梁徵已出现在他面前。
站立已是不稳,这瞬间的行动却是迅捷,松雪剑刺穿烈云肩臂之间时,烈云脸上犹带着凝固的,不相信的表情。
但梁徵的力道几乎在这一剑而竭,烈云下意识地把他扔开的动作并不甚快,他也没能避开。
烈云抢过松雪剑就要向他刺下。
“烈云!”谢欢在梁徵出剑时就张了口,及时在刹那间使烈云动作一缓,“你如果活着,一个个问,一个个找,总能找到人。你难道想有一天发觉自己杀了自己儿子么?”
“故技重施是没有用的,谢欢。”烈云对谢欢说,却冷冷看着梁徵,“我的儿子只会是和我一样的人。”
虽然这么说,烈云确实再次犹豫了。
“我告诉你你儿子在哪里。如果我说假话,梁徵就给天打雷劈不得好死。”谢欢说,抬起手来,“这样,你欠我一个人情。”
他这乱七八糟的发誓法让周围听到的人都难以理解,但是烈云反而认真而诧异地随他手指之处望去。
梁徵奋力睁开眼睛。
烈云识得谢欢多年,心知谢公子是天不怕地不怕——能在青皇身边做那些事,自然是声名性命都都不放在心上,在什么样的毒誓下说谎都一定是面不改色。但是拿别人发誓是另一回事,以往青皇要他承诺时,总叫他拿自己母亲起誓。烈云记得。
现在母亲已不可说,就只有梁徵。
烈云信了。
水瑗按下越岫的肩,不让他回头。
谢欢站得远,指的是水瑗还是越岫本不好说。但越岫原本背向这边,直视着烈云的是水瑗,表意似乎就很明显。
谢欢放下手臂。
烈云丢下了松雪剑,满目不可置信,“不可能。”
“水师兄,你那个春秋什么功的口诀要不要说给他听听?”要继续说服烈云似的,谢欢说。
水瑗露出无所谓的表情,开口念了几段。他自然不用学,但越岫需要修习的东西,他比别人都要清楚,信口抓来几句,再加上些瞎编的胡诌在一起也是容易。烈云一定听得明白,这同样能少许压制他心中煞气。
越岫抓住水瑗的手臂,目光比起不解,更多是严重的担忧引起的惊惶。
水瑗没理他。
在烈云将信将疑,转身走向水瑗时,谢欢脸上平静的表情终于是难以维持,恐慌地望向梁徵,但还是没有移步。
我没事。不知是猜测还是感觉到他的目光,梁徵仍然传音说。你和三师兄想要做什么?
恨意支撑水瑗没有在烈云靠近时畏缩,他甚至根本不去掩饰自己痛恨的目光。越岫拦在他和烈云之间,烈云说:“滚。”
越岫当然不会依言就走,于是烈云亲手要把他扫开。越岫闪开了他第一掌,硬扛了第二掌,烈云脸上的不耐烦和怒色越来越明显,他仍然不肯闪开。水瑗要把他推开一边的手指几乎掐进他肉里,他还是直直地站着。
“好可惜。”烈云刚要有下更重手的打算,谢欢像是幸灾乐祸地开口,“好不容易见到儿子,你就要死了。”
“闭嘴。”烈云还盯着水瑗。
“我还能再送你个东西。你知道是什么,你可以和你儿子一起活下去。”谢欢说。
烈云猛然回头。
谢欢手指间垂下的丝线上坠着承天玉。
“你不会忘了吧?”谢欢笑着说。
烈云突然回身往水瑗手腕一击,水瑗手中金针顿时脱手。越岫揽了人闪开,烈云只是看着那金针一愣,没有留心追击。
即使这么近,即使他没有防备,也还是不能成功吗?
水瑗扫了一眼地上的金针。
烈云认出这针来,“怎会……谢欢!”
他终于彻底把谢欢也包含在了自己怒气所向的范围之内。
谢欢只是轻轻松了松手指,承天玉立刻向山崖下滑落。烈云撇了水瑗要扑上去,谢欢已重新将丝线拽紧,眼神示意他后退。
烈云顿时停步。
“你看,你不想死嘛。”谢欢得意,玉石在手指间悬在山崖边晃了晃。
“你要怎样?”烈云计算了与他之间的距离。
即使是他,也无法在谢欢松手前即使抢下他手中的东西。
“梁徵?”谢欢把这个问题抛给梁徵。
烈云以为梁徵就算没死,也早该彻底昏倒过去了。但梁徵还站着,不知道什么时候甚至已经离他不远,似乎他再要向谢欢靠近,还能再给他一剑似的。
他很久不觉疼痛了,但梁徵刚才刺穿他的伤口此时竟是剧痛。
“他逼死了师父,”梁徵说,“还有这么多人……我身为华山掌门,不能放他活着走下华山。”
这与谢欢想与烈云的交换条件显然有分歧。
谢欢挑了挑眉,重新转向烈云:“看来不行。那我重新说。”
烈云没等他继续胡扯,向梁徵冲了过去。
竟然是梁徵。
谢欢目光一闪,烈云的五指已经陷入梁徵的胸膛。
他的身体在半空中因为烈云的突然袭击而弯曲,四肢还伸向烈云似乎想要反抗,但未及接触,整个人已经重重坠落下地。
烈云的手仍然抵在他胸前。
事起突然,谢欢的喉咙里一堵,什么都没有说出来。
“有时候你可以做点简单的事,谢欢。”烈云既是冷淡,又是似乎快意地,这么对他说,“直接把我的承天玉拿过来给我好了,省的我走那么远。”
谢欢没动,于是他又加了一句:“否则,你兄弟可是会死的。”
这次他果真没有对梁徵再有留手,好像梁徵的皮肉原是松散腐朽一般,轻易地用手指刺入他的胸口。
谢欢不能呼吸。
我没事。
耳边竟然还有声音能响起,仍然是重复那三个字。
不能交给他。
谢欢的手仍然悬停在半空,如果他有一点点的颤抖,也能够归咎于崖边猛烈的风。树上的花瓣们已经被扫起在空中,回旋,然后又四散而落。
烈云避开了一击致命的位置,抬起头,很自然地等待谢欢带着承天玉靠近。
旁人想要救援,但梁徵就在这手底下,叫人不敢向前。
“……你敢。”谢欢从唇齿间挤出两个字。
“你的花样太多,不敢听你的。”烈云说,嫌他过于犹疑不定似的,抽出手来——他手指上染着血,特意缓慢地握成拳,猛然往梁徵腹部落下。
梁徵抽搐了一下,然后静止。
谢欢脸色苍白,但是稍微一顿,居然冷笑:“你永远别想找到你想要找的人。”
“你好像忘了你已经告诉我。”烈云说。
“你信么?”谢欢极快地反问,几乎和他的话一起结束。
烈云一愣。
转瞬之间,目光中狂暴全然化为森冷。
与此同时,谢欢半侧开身,像是无所谓地把连着承天玉的线甩起来,晃成一个圈,要向着崖底丢下。
只有在梁徵还活着的时候,只有在承天玉还在我手中的时候,才存在交换的价值。
我能猜到几分梁徵的师父为什么要死。
你不能舍弃的是什么。你还没有找到他,你必须得活下去。而梁徵是死是活,对你没有意义。
只对我有。
烈云舍了梁徵向他冲来,在谢欢还在做势要将手中之物抛开时,已经接近。
料来谢欢不可能真舍得丢了承天玉,梁徵尚且不知生死。
但谢欢没有继续虚张声势地晃下去,干脆地松了手。
烈云伸出手去想要接住。
只差一点点,如果他能容许自己也飞身向崖下扑下,也许就能握住了。
他用尽全身力气,前所未有地出了一身冷汗,才扭转了自己身体的平衡,没有因为过度的冲力而越过山崖。
承天玉已在他指尖前一寸瞬间消失,坠落于山中烟雾弥漫里。
一旁的谢公子脸上是恶意的,戏弄人的表情。
烈云稳住身体,立刻转身伸手掐住了谢欢,掐着谢欢的脖子,把他往万丈悬崖之上提起。
如果松手,谢欢就可以与刚才的承天玉一起粉身碎骨了。
谢欢因无法呼吸而显出痛苦之色,但一丝一毫也没有要告饶的意思,还是问他:“你到底想要什么?你还记不记得?”
喉部的压力使他难以发声,但口型还是明显。
“是你们逼的。”烈云手指收得更紧。
杀了他才解恨,但是杀了谢欢,没有人还愿意告诉他他想要知道的下落。
承天玉已经粉碎在华山中,他的时间不多了。
牙齿间已经因为恨意磨得咯咯作响,但烈云还是只是把谢欢掼在树下,厉声追问:“你怎么可能说谎?到底是谁!”
“你还记得。”谢欢歪在一边干咳,“你只是想见他一面而已。”
他已远远瞟到越岫正在将梁徵带往一边。梁徵失去意识了,因为他耳边再没有响起任何安抚的话语。也许梁徵已经死了——这铺天的惧意使他五脏六腑内都刀绞一样的疼。
“我如果告诉你,这一山的人还有活路么?”
“……我马上就回头去杀了梁徵。”烈云说,希望看到谢欢脸色继续下沉,果然比起威胁,更像是对能让他人难受而感到了痛快。他脸上怨恨、恶毒与焦虑夹杂,融合成的扭曲神色,让谢欢重新感到了陌生。
他还这么说,像是梁徵一定还活着似的。
“要我开口,除非你给我再不杀人的保证。”谢欢说,脸色并没有变化,连刚才隐忍不了的痛楚都消失了。
烈云眼中的渐渐染开了血红,“我保证。”
“我不信。”谢欢还是说得很快,“除非你再不能杀人。”
那血红愈盛,烈云猛然转身掠向人群。
他袭击的第一个目标仍然是梁徵。梁徵还被越岫半扶半抱着,身携一人,要迅速闪避已不可能,越岫侧身挡过,想像刚才一样硬扛他一击,但掌风带声,与刚才威力相比,似乎又大有不同。
越岫心中一抖,只道自己一命休矣,抬头要去看水瑗,但一掌却并没击在他背上。
烈云手臂被一剑刺穿。
“师兄!”
连羽在不远处大喊,似乎被刚才吓得魂飞魄散。
他手中长剑已经掷出,全力一击,又是烈云不备,居然得手。虽然只刺过皮肉,不是什么重伤,但已阻得烈云一阻。
越岫才得稳当握剑在手。
“你怎么来了?!”水瑗惊得呆了呆,回过神来,虽是庆幸,也忍不住喊过去。
连羽身后远一点的位置跟着他托付连羽的华山弟子们,只是比连羽要慢多了。
还是师父教得好,他和越岫教人武功。总是太放纵他们玩耍了一些。如果还有以后,可要严格一点了。
拔剑而起去相助越岫时,水瑗不知怎么还这么想着。
“同为华山弟子,师父身亡,师兄危急,我们怎能安然避在一旁!”连羽回答他,他手中没有剑了,但还是飞身上来要帮忙。
烈云把连羽踢翻在地,一脚踩上,两手要去杀死越、水二人,中途却又掠出一剑。
乔子麟不知何时苏醒了。
烈云杀气剧增,拔了还陷于自己臂上肉中的那柄连羽的剑,横剑杀开。
他不是不会用剑。
一剑劈上水瑗的腹部,越岫抓了他疾往后,才避免被拦腰斩为两段。烈云没有追击,但手肘已经撞下乔子麟。
“到地府阴司,你都会后悔。”谢欢说。
他并不是叫喊,声音凉薄,但烈云听得到。
我杀了你们所有。
他没有说,但是那么行动。
扈怀早他的第一轮屠杀暂时停止时已经招呼众人退后,但烈云赶了上去,这回手里有剑,虽然下手不够痛快,但杀人更为容易。
像是为报复谢欢再不杀人的提议。
像是毫无目的的滥杀本身就是乐事。
谢欢想要呕吐。
“只见见他就好不是吗?”他抓着树干要站起来,绝望地想要提醒烈云,喉咙的疼痛一点没有减弱,“真的成为一个疯子,你只是在离他越来越远。没有儿子想要痛恨自己的爹……”
烈云在一次用力过度的挥剑中把连羽的剑折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