岂料年月长久,教主之心愈加残暴,足迹所布,由关外向关内。不愿拜服承天教者,灭门无赦。
竟叫我助纣为虐了。
原不能眼看教主果真在魔道上一路到底……可惜我勤学苦思,终不能及教主功力之二三。阻无可阻,才使教主铸下如此多大错。
到最后这境地,地鬼亦是无可奈何。
“你要还惜往事,早该讲我儿下落说给我听,可你反倒要再来杀我。”烈云道,“你我之间,再无旧情能言。”
荀士祯闭上双眼。
教主儿郎平凡长大,不沾刀枪,不染血尘,教主容他寻常生活,有何不可?
“我说了,我的儿子,自然和我一样,只有见血方才舒心。随你怎样误他,哪里改得本性?长到如此年岁,要么是杀人如麻,要么只会是被你关在哪里。他在哪里?”烈云道,再看了旁边水瑗一眼,“你再不讲,我便杀了此人。”
要我讲出……便如当年一样。除非教主自决当场。
烈云在鼻腔里哼了一声,“你还要不开口,我明日便在众人面前,一个个杀了你门下弟子。看你硬到何时?”
荀士祯这回再未传音一句。
烈云醒悟过来时,突然探手去试探荀士祯脉息。
一切静止。空空如也。
他又试了一遍,将雄浑内力滚滚注入,但无法被眼前的身体接受,如碰壁一样生硬地返回。
他吃惊地丢开手。
进而大怒。
水瑗在荀士祯的手臂从半空中垂落床榻时醒来。
眼前突然之间向天嘶吼的烈云足以使人彻底清醒,但水瑗还是先扑上来查看了荀士祯。
越岫几乎是在这一瞬间破门而入。
烈云的吼声仿佛响彻山中,却掩盖不住水瑗失声惊呼。
越岫拉了水瑗一把,水瑗抓着荀士祯不肯退开,越岫只得拔剑挡在他和烈云之间。
烈云对他们视而不见。
他喊得几乎漫长,直到梁徵都冲进屋内时,才刚刚结束,犹自瞪着双目,全然不觉身遭变化。
何况越岫尚且并未出手。
无人出手。
梁徵轻唤了两声:“师父。师兄。”
“师父死了!”水瑗说,捡回极少量的冷静来能够回答他,却也半是喊叫,被压在烈云的声音之下,难以听清。
梁徵听得清,“什么?!”
越岫的肩膀一抖,一剑刺出。烈云并不闪避,但这一剑才刚刚刺破皮肉,就无法再进,烈云稍一用力,就叫他长剑弯折。越岫巧妙转过剑身将此化解,在其折断前收回,却已尽失了一刺的力量。
他在严防着烈云的回击闪开时,顺手搂了水瑗一同。
“他自己震断了心脉。”水瑗说,被越岫搂着,脸上表情像是哀恸,又像是在笑,因为无法理解发生了什么。
“……他要我无人可问!”烈云突然大笑一声,如癫如狂,酒醉般懒散旋身转向三人,手指点过越岫,又点过梁徵,“你知道么?你又知道么?”
乔子麟越窗进来,烈云指着他笑个不停,“你呢?你知道么?”
三人俱不回答。梁徵迫自己沉下心来备战,而乔子麟尚没有意识到荀士祯已然死去,正胆战心寒地猜测烈云这是怎么了。
水瑗冷笑:“慢说这里人都不知道,就是知道,偏也不告诉你。就是你把我们都杀干净了,也不告诉你。”
他从谢欢那里要来金针,本是打算冒充烈云之子。若能骗得烈云大意,便如谢欢所说,将金针打入。可如今突遭此变,荀士祯居然如此身故,水瑗烈性上来,便管不得许多,将之前那点小计谋都抛开了。心里一横,一时倒是真不怕全给烈云杀光,就是死不愿叫烈云得知他独子在何处的。
决不想叫他如愿。
怕他冲动上前贸然攻击,越岫死死按着他。
“三师兄,究竟发生了什么?”梁徵竭力冷静,要问出详细来。
“定是这疯子威胁师父,否则好端端的,师父何必……”
荀士祯自行震断心脉而死。
师父何来如此决心。
梁徵步子暗移,传音叫越岫带水瑗出去,自己渐渐挪到烈云正面。
越岫看了烈云一眼,依言拖水瑗往房外移动。
“师父怎么了?”乔子麟惶然再问道,没听水瑗说出具体的词语来,但这已经好猜,他盯着烈云不敢过于分神,眼角余光瞟过床上完全静止的荀士祯。
被目光所印证的,是荀士祯确实是死了。
烈云还在笑:“他以为他这样,就能拦住我?哈!我管你们知道不知道,要知道就说来,要不知道,我一样杀光你们!”
他一掌往正拉了水瑗退出门去的越岫挥出,梁徵先行拦下,不敢胡乱闪避使他击中水瑗,硬生生接了。
他固然功力大增,哪敌得烈云一掌。手掌相接,便如迎上铺天潮水,站立不住,只得任凭身体往后飞出,以多少卸去些力,但已是难以控制。背后差点撞上门口越岫,还好被越岫按住肩膀相助一道力,才好好落地,沉重得不得不单膝跪下,喉头一股甜腥,吐出来自然是血。
烈云还稀奇地望了望他,“你功力比我想的可还要提高太多了。梁徵。若我寻得我儿,重振承天教,你不如也来。”
他果然不止想找儿子,还有东山再起之意。
梁徵不答,往地上一拍,借力朝他纵身而起,半空中已拔剑,是太华剑法起势。
——趁烈云对他还有三分轻敌,不必浪费机会。
这次不是仓促接掌,虽然内息尚未恢复平稳,但因是熟练,手里无半分犹疑,挽行云,斩流水。这突起的攻势果然让烈云都始料未及,手臂没能如预想中震开他剑锋,被撕开一道血口。
梁徵想要乘胜追击,但烈云喝上一声,双掌挥出,四周桌椅陈设俱不能挡,顷刻成灰。梁徵避得及时,飞身闪出屋外。
乔子麟在梁徵出剑时已拖了荀士祯尸首出来,越岫自然是更早。这房屋禁不住烈云怒火中双掌之力,喀啦几声,轰然倒塌。屋内只有烈云一人,但崩塌之山洞尚要不得他性命,何况这小小房屋。
梁徵仗剑等待在废墟之侧。
越岫把水瑗向乔子麟推了一把,“先走。”
这话是向乔子麟说的,要他带了荀士祯遗体与水瑗先去安置。果然水瑗全不同意,挣着要与他们一起留下。
“三师兄,你带师父去找谢欢。大师兄和我们一起。”梁徵迅速果断地截住水瑗的争辩。
乔子麟把荀士祯丢给水瑗,提剑过来,与梁徵、越岫各占了一角。水瑗没法弃荀士祯不顾,梁徵又分明是暗示让他去找谢欢要承天玉看是否还可能有命可续——即使大家都心知是不会有了,他留此的助益确实不如乔子麟。水瑗无法,只得扛了荀士祯飞身而走。
还要安排被烈云啸声惊醒的华山弟子与各门客人,水瑗自然知道费心。
乔子麟看了一眼越岫手中的剑。
他还用剑。
越岫专注看着剑尖所指,乃是废墟之中几不可察的松动处。忽然之间清喝一声:“走!”
三人同时出剑。
三道青芒。
一点光破了剑芒而出。
烈云似乎无心做任何防备,他的头在刚才被擦破了,身上皮肉多有流血,他在废墟上站直时,扫视身遭三个勉强稳住身形的人,咧嘴一笑,虽是人的表情,那样子像是野兽。
水瑗踹开梁徵的房门。
谢欢刚刚穿好了衣服,被踹门声一惊,只见水瑗架了个人撞进来,忙搭把手要去扶。水瑗避开了他的手,直接把荀士祯丢在椅子里。
荀士祯坐不住,水瑗就牢牢按他在椅子上。
谢欢移过灯来看得清楚,立即明白,并不多问,直接从怀中摸出承天玉,扯开荀士祯胸前衣服给他印在胸口。他身体还有热度,但是没有对此奇物的接近有任何反应。
水瑗等了片刻。
谢欢也知道承天玉若是有效,瞬间就能见到,再等也是无益,却也还是在水瑗放手之前让承天玉停留在荀士祯胸口。
水瑗终于放开手,滑坐在地上。
荀士祯这阵子居然坐得稳,没有因他松手而歪倒。
谢欢收回了玉石。
“梁徵在哪里?”他问。
水瑗没有立刻回答,于是谢欢放慢声音,又问了一次。
“……他在拦住烈云。还有师兄,还有乔子麟。有剑气纵横之处,就是他们了。”水瑗要起来,脚下一滑,谢欢扶住了他。
水瑗恍惚地注意到谢欢一身素白。他一家身亡,他戴孝也是应当,但前几日都只做平常打扮。江湖上本对这些礼数不十分严格,水瑗自然更不会对他人服色怎么放在心上。但忽然这么穿了,才觉得异常刺目。
“休息一会儿。”谢欢和缓地对他说,“师父这个岁数,原本也近天年。不必过于伤心。”
他要往外走,水瑗问了一句:“你去哪里?”
“我?”谢欢回了回头,“我总不能在这里等着吧。”
人们聚集得很快,好像早已期盼着这样的混乱。本派弟子纷纷想要去拔剑相助,而由于梁徵的邀请或是不请自来的武林别派人士们,有的含着与烈云的旧怨妄图复仇,有的,如扈怀,即使抱定了隔岸观火的想法,起码也有几分要关注的姿态。
水瑗没有管别的门派,随他们去,却把华山派年轻弟子们牵制在日月坪,尤其是连羽。
连羽全副武装,连一直拖着没舍得还给谢欢的青绡刀都背在身后。
师兄们在与那恶贼拼命,我,我怎好安然待在这里!连羽不服气,但也不好当众与水瑗叫板,只满脸不服,说却是传音说的。
你去送死么?水瑗脸上装了平素笑容,传音过去则是严厉。
我看见你都让姓谢的过去了!连羽只管要闯。
不是我华山派的人,我管他什么死活。水瑗不耐烦,拽了他手臂对日月坪上其他弟子道:“你们暂留在此,听你们连师兄吩咐,等我回来。在那之前不可轻举妄动。”
咦?
连羽莫名其妙:水瑗这把这点小事情推给他,反而自己去送死?哪有这样道理。
但水瑗说走就走了,不能真撇了门下其他弟子在此。连羽纵然哭笑不得,但水瑗能推给他,他却再推不给旁人,万不得已,只得转身留下。
一路纷乱的以一敌三的缠斗之后,烈云落在元真涧之中。
冰冷的山泉水有类似醉湖的触感,但无法替代其能带来的宁静。
想要杀人的欲望愈加强烈。
杀光华山也无所谓。只是害怕大开杀戒之后醉酒一般的兴奋,会让自己忘记还要寻人的本意。
梁徵已经追来,挥剑挑起涧水。水花遮掩视线,接着是三剑一同刺出。
雕虫小技。
烈云徒手接剑。不必挡开或折断,只是在其中注入他用之不竭的内力,三人便不能承受,不得不撤剑后退。
杀。不杀。
哈,有什么杀不得的理由吗?
杀。
梁徵迅速的再度反击在预料之中。真不简单,虽然是个普通人,但是在接受他的血液之后,能飞快地化为己用,甚至结合入自己原本的武学之中,不断领会,不断变强。不止是源于不见他的那些时日里的练习,而仅仅在方才这一会儿战斗当中,他都在不断变得更强。
让人想起当年的地鬼。
甚至超过荀士祯。
同样令人惊讶的还有别人。烈云不认识乔子麟与越岫,只知道是荀士祯弟子。前一个以这个年纪,作为平常人来说,能取得这样剑术算是难得。而后一个——显然剑术造诣略逊乔子麟,但在烈云出手越来越重地攻击中,始终没有受到太严重的影响。每一次他被击倒后重新持剑反扑,都几乎比梁徵还快。
这好半天都不能结束的缠斗,对他们真是容忍太过了。
烈云不再只是把人震开,侧身拿住了乔子麟手腕,往梁徵胸前送去,顺便拎过乔子麟身体去挡越岫的剑。
越岫谨慎又敏锐地及时收了,乔子麟则手腕被制,为不伤及梁徵,只有松手丢下剑去,被烈云把他整个人一甩,撞上涧旁山石。
乔子麟从石壁上滑落,跌入水中,再无反应。
梁徵不知他生死如何,但未及救援,烈云骤然逼近,近得可怖,梁徵惊得后退时已晚,腹上已挨了重重一击。
要将人全身骨骼寸寸震碎般的力度,梁徵的思维都因此停滞了,无法控制全身,直直往水里倒下去。
烈云得意地笑着回头看越岫。
“虽然天还没亮,但你也看得见对吗?这里的花开得真好。”
被意外的声音转移了注意。烈云看过去,虽然夜色中说话的人尚站得远,但在他超凡的目力下,也看得明白。
居然是谢欢。
早知道青皇不会饶了谢氏,居然留下了谢欢性命么。
往日里见到他,要么是锦绣朝服,那么是绫罗环佩,总之都是富贵样子。如此一身的素色,还是第一回见。又是瘦,瘦得脱了形,十分俊美因此减了三五分。
但他永远比所有人都好看。忍不住不去听听他说话。
他说得没错。这山中居然百花未谢,黑夜中都可见繁盛。
有那么一瞬间,感到被这人间的景致唤回数十年宫中时光。虽然是混日子,但也曾惬意。
不过,那都没有意义。
“青皇说你离开皇宫活不了几天。”谢欢远远地说,他站在崖边,扶着不知名的花树让自己在山风中立稳,“你果真不想活了?”
越岫没有趁烈云分神时攻击,而借此间隙去捞了乔子麟起来。乔子麟伤得不轻,深陷于昏迷,越岫希望他脊骨没断,此时也难以仔细查看治疗,只把他带上岸去。他还想再去扶梁徵,但梁徵已自己从水里站了起来。
——离开皇宫……因为我有更重要的事。我儿尚在,血脉尚存,活与不活,有什么紧要。
“是么?”虽然没说出来,但谢欢好像听见他心头在说什么似的,“那你还是好好赏此春夜吧,真可惜,不会有下回了。我不会想起你的。”
语气非常遗憾,谢公子作弄人时的典型口吻。
梁徵说了一声:“烈云。”
他不愿完全地背后偷袭,即使从背后出剑仍然先出声提醒。
一剑刺空,烈云从半空落下,把他后颈往水中按下。但梁徵分明已该是负伤,却还是灵敏,不仅闪开他空中一击,剑招变向,划破烈云肩头。
这点小伤,烈云全不在意。
大胆的江湖人士们已经开始出现在几人的视线中。
越岫在烈云要掐住梁徵脖颈前架开他,梁徵及时脱身,但与烈云各自纵开后,突然同时再度出手。
这时的往来拼杀已经让旁人看不清了,梁徵挥剑,烈云挥掌,只一片眼花缭乱。
越岫想要相助,都不知哪里助起。
谢欢扶着树枝的手紧了紧。
“就算找到他,他也和你不一样。”他说。
你不了解。烈云听到他声音,但并不想要搭理。
“你曾同我言道,你只是想做一个人。”谢欢继续,“我不信你想要你的后人从你自己都不愿之事。”
梁徵的身体砸在山石上。
神智清明,知道自己喷了一大口血出来。
奇怪地,并不感到疲惫乏力,而伤痛也够不上阻挡他。
谢欢不应该在这里,但是叫谢欢走的话,他一定是不会答应的。也好,并不是想背着他默默死亡。也许是真的从心底期盼他在这里。
就算是不应该。
虽然因实在不愿使他劳心而不与谢欢谈及,但谢欢不会不知道他将要遇到的危险。一定要隐瞒他也隐瞒不过,但两下明白地瞒着,好歹能一日日拖下去。
拖到而今。
谢欢没有劝阻,只是站在这里。
“你想说什么?”烈云问谢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