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以为小梁不会问他这个问题了。”回应他的希冀一般,有人在越岫的注视下从窗外翻入。
“偷听。”越岫说,顿了顿,又加上一句,“不怕死。”
翻进来的水瑗给他一个“我怕什么死”的眼神。
“三师兄。”梁徵不知道水瑗什么时候跟过来,居然藏身窗外,若是不慎可真会跌入悬崖之下。
“你的问题很简单。”水瑗单手扶了窗框,就在窗上坐着说,“因为找到儿子之后,烈云并不会罢休。他会做的,只是让他的儿子也变成和他一样的杀人狂魔而已。”
梁徵脸上不解,水瑗就笑:“信不信由你,这是师父说的。我以为小梁你根本不会问,听他的就好。”
但现在我是掌门。
梁徵心里知道,我必须清楚。
“师父不希望这样的事发生,这样你对付完那位前教主,”水瑗指了指越岫,“岂不是还得对付他吗?”
“阿瑗。”越岫似是不悦。
“或者师兄你打算自己去告诉他,我就是你儿子,然后自决在他面前?”水瑗故意地大惊小怪,“哇,血洗华山,真好看。”
梁徵并不惊奇地意识到自己已经迅速退出对话之外。
“这听起来像是会发生的事。”谢欢小声说。
梁徵瞥他一眼,还是向越岫问:“若不使用华山武功,单凭师兄现在实际的功力,能否与烈云抗衡?”
水瑗与越岫都向他看过来。
他不说明,但在场人人都清楚他的意思。
仅仅因为血脉的武功。
“那样,我就无法回头了。”越岫说。
这是一句完整的,表意很明确的话。
梁徵知道此时水瑗的目光已经突然严厉,但并不因此胆怯,而继续说下去:“二师兄不是曾经试过吗?”
“梁徵!”水瑗喝了出来。
“不能。”越岫说。
梁徵在意料之中的露出不解的表情来,水瑗不耐烦地补充:“他不能控制。你这么说,不就是记得你见过么?”
因为不能控制,所以使用起来,几乎不分敌我。他从来没有被教导用华山剑法以外的武功,妄加使用,只是反被这一身不想要的血液控制。
他有过教训。
“那是很多年前了。”梁徵说,“师兄愿意再试一试看吗?”
“试一试?”水瑗眯起眼睛。
“我想知道我们有没有可能真的赢过烈云。”梁徵提起松雪剑,“我不会被师兄杀死的,师兄和我比武一次怎样?”
谢欢一转眼睛看着他。
“你那时候还小,根本不记得他有多恐怖。”水瑗缓慢地说。
“我记得。”梁徵道,“那时候我以为二师兄疯了,而三师兄已经被杀死,大师兄护着我从这里逃走,我吓哭了。”
他说得口气平常,但这是没有提过的往事。在场四人,荀士祯吩咐乔子麟、越岫与水瑗都守口如瓶,而梁徵不用他说,梁徵那时候幼小,问他发生了什么,都说不知道,连荀士祯都以为他惊吓得太厉害致使忘记。
谢欢隐约意识到这是梁徵要示范给他的坦诚。
水瑗探究地望着梁徵,脸上渐渐找回笑容来,“小梁真能藏。”
“此地没有外人。”梁徵说,“我想师兄也不愿意因为这样的事牵连这么多人不是吗?如果能够亲手解决的话,那就光明正大地解决这件事。”
水瑗还要再说,越岫一斜身,挡在他和梁徵中间,对梁徵说了可以。说完之后,才回头去看水瑗的脸色。当然地,水瑗脸色不好。
可以什么?
也许我可以控制。
我不信。
“小梁。”越岫说,转回来看梁徵,“师父……真的……”
梁徵困惑于他要表达的意思。
水瑗不耐烦地添上一句上来,“师父说的是真的,因为他和他亲爹一样,也是那么想。小梁你最好已经够强,否则他真会杀掉你……总之越岫你不要胡来!”水瑗始终还是忍耐不住,跳下窗来指了越岫鼻子,“你要试试可以,不要跟小梁打。跟我打。”
越岫看似为难。
水瑗收回手指指着自己,“你总不能连我也杀了吧。”
“兄弟比武,点到即止。”梁徵说。
水瑗盯着越岫的眼睛,“你能做到的话。”
越岫点点头。
我真的可以。
越岫取下腰上宝剑,随手掷向梁徵。梁徵一手接了,拿着也无用,就转手递给谢欢,同时传音说了:等下不可稍离我身边。
谢欢听完那么多,也知道厉害,点头应了。
“出去吧。”水瑗说。
屋外是炫目春光。
这的确令人惊奇。春色迟来,以至于满目浓花淡叶像是时光倒流。谢欢再次环视四周,果然是长恨春归无觅处,不知转入此中来。可到底人难见,花不同。
梁徵拉着他一直退到元真涧旁的山石上,只为了在能援助越岫或水瑗的距离内离他们尽量遥远,不能叫谢欢被波及。
稍微的居高临下,梁徵并不因自己在比武之外而懈怠,按剑站立。
“梁徵。”谢欢说。
“等等再和我说话。”梁徵精神紧绷。
但谢欢没有听他的,自顾自地说:“烈云既然已经离开皇宫,现在只能以青皇所赐十枚淬药金针维持神智。我难得能碰到,实在不能不偷他一根。”
梁徵正专心于眼前,极迟钝地才解读出耳边听到的话,“什么?”
“虽然拿到之后才想起应该是不会有用,反正无论烈云是不是完全清醒,他都确实厌恶你们华山。而且你们都打他不过,只有等他自己死去。”谢欢说,“不过你好像不这么打算。”
“你说什么?”梁徵有点不信自己听到的话。
“我偷了烈云一枚金针。”谢欢重新表述了一遍,“他以此针稳住神智,在他神智清醒的时候,并没有他疯狂时那么强大。”
“你藏在哪里?”梁徵回头。
离他在华山上被烈云带走过去许多日,不提其他时候,单说他昏迷那几天,谢欢洗浴更衣都由他经手,并不曾发现他藏过什么金针。就是有,说不定也被无意中丢弃了。
“你记不记得以前我用暗器打过你师弟?带的。”谢欢说。
他曾在口中安放机括,自己并不为针上影响。
水瑗左手拔剑出来,指向七步外越岫。
他没有因大家都心里有数的差距而先出手为强,仍耐心等待越岫找出他不同于荀士祯所授剑法的力量。
越岫看起来几乎找不到它了,几次抬手,又是放下。
“你在犹豫什么?”水瑗带着并无恶意的嘲笑问。
“……你。”越岫望着他的右肩。
之前重伤过之故,水瑗不能用常用的手持剑,这等同于功力大减。既然水瑗无法使出全力,只会让自己多一重危险。
“啰嗦。”水瑗笑道。
越岫闭上眼睛。
魔道之力。
那是本能。无需教导也能领会。
反而是教导……他如同被打捞上岸的鱼,其实脚边就是河水,却被指引必须学会在陆地上呼吸,不能回望,低头即魔道。
穷尽所能才能压制重新入水的渴望,而水波,却不过俯身即是。
天生为魔。
但是我自己想做一个人。
他踏出第一步时,水瑗的剑也动了。
当年是为什么会忘记师父教训而出手。
哦,我少时好胜,却输给师弟。一念之差,误入魔道。若不是那时天魔恰访华山,凭她妙手回春,水瑗早已死了。
不能再发生第二回。
赢不赢得过他有什么要紧。
水瑗在剑要触及他胸口前撤剑后退,“叫你收敛控制,没让你不出手。”话到此地又笑,“你也不想动手是吗,那就正好算了,把小梁赶走就是。”
梁徵本分心与谢欢说话,突然听到已经名字这么出现,哭笑不得。
谢欢已经移动机括,小心不使唇齿碰到针身,将金针弹出扎在衣袖上,他伸手拈了针尾,举到梁徵鼻子跟前。
“你不是说了,他神智清醒,也一样不会停战。”梁徵说,但都递到眼前,还是接过来认真看了。
“他是一个人的时候,才有战胜他的可能。”谢欢说。你不是想赢过他么?
他说得没错。
“真是……糟糕的手段。”梁徵在思考之后,才说。
谢欢听到,就劈手要从他手里把金针夺回,梁徵反怕他大意被刺伤,一手按住了他,一手好好地把金针递回。
“真不要啊?”谢欢倒是惊讶了。
“烈云那样的高手,不会让人有机会把暗器打入他体内。我做不到。”梁徵说,仍转头看向越岫。
在水瑗随口笑过之后,越岫仍然没有什么反应。四面平静,山风吹动崖边新叶与花瓣,流水之声潺潺,春意之中,只有一片安宁。
但水瑗逐渐收了笑容,横剑眼前。
越岫睁开眼来。
他轻轻对水瑗挥了挥掌。
水瑗手腕一抖,剑锋迎上。他倾力相迎,本打算强行接这一掌,只道这轻飘是假象,谁知一剑落下,真刺入一片虚空。
脚下险些不稳,眼前越岫忽然失去踪影,水瑗并不用回头确定,身体随剑转动,一剑挥向身后。
可剑尖落入两指之间。
越岫稍微用力,二指把剑从自己颈侧稍稍推开。
水瑗一凛,已然撒手。
剑身寸寸碎裂。
水瑗及时旋身退开。
越岫站定了,远远看着他。
如隔水面,波光摇荡,水瑗的面孔扭曲折皱,更像是幻影。
我应该可以看见真实。他在那里。
水瑗心有余悸地重新呼吸,心知刚才慢一步放手,左手手臂恐怕也如那剑一般断裂了。他们这诡异的武功,好像根本不存在温和一点的方式似的。
再怎么也看得出水瑗的明显弱势,谢欢不用梁徵说话,抬手把刚才越岫的剑抛过。水瑗站得离他们不甚远,很容易地接下了,来不及向谢欢致谢,在接剑的同时,已流畅地往侧旁一挡,想要格挡越岫已近身前的攻击。
越岫一掌推在剑上。
因为想试探他的能力,水瑗有一瞬间还试图借剑与他一拼内力。但是稍作接触,就知毫无必要。
仿佛是向湖心伸出手,徒然要试探湖底。
超过了太多,完全无法判断深浅,反倒要被漩涡卷入其中。
无可奈何,水瑗不得不在被困住之前再次弃剑后退。但这回没能喘息几口,越岫并未原地停留,已如鬼魅般逼近。
水瑗现在手中再无剑了。
越岫一掌拍往水瑗面门。
连谢欢都看得出不妙来,因此目不转睛。
梁徵的手指已搭在剑柄上,立刻要拔剑的姿势,但还是等待着。
如果越岫还能找到理智,那么战胜烈云或许有望。如果不能……如果不能……我独自一人,可能挡住烈云么。
他的手指还紧张着,谢欢的肩比他先一步松懈下来。
山风忽而兜转了方向。
水瑗鬓边的乱发向面前扬起来,扫过越岫的手掌。
梁徵把手从剑柄上挪开来,无声地松了气。他伸手扶过了谢欢从山石上下来,并不急迫,缓步 向越岫与水瑗走去。
越岫像是用尽力气,才屈起手指握成了拳。再一番奋力,才从水瑗面前收回。
有一刹那水瑗是目瞪口呆。但是在回过神后,水瑗也没有因为他的罢手而先行闪开,只默然不动,直到越岫垂下双手,重新闭上眼。
“不像当年了,是不是?”水瑗笑着问,尽管掩饰不住每下呼吸间仍然过于短促。
我知道失去你是什么感觉。越岫没有开口。
“你要听小梁的,去和他硬拼么?”水瑗又问。
越岫睁眼,转过头去看已走近的梁徵。梁徵脸上的欣慰不知道是为他们两人都没事,还是为越岫显然高出常人的本事。
“不。”越岫说。
水瑗也许明白,也许不,但确实是问了,“为什么?”
梁徵看起来并不是完全迷惑。
“在刚才,我听到,他的声音。”越岫说,为了能够明确解释,而把句子说得远比平时完整,但他似乎已经不甚习惯,“可能,不是真的。”
“烈云吗?”梁徵问。
越岫点头。
“你并不是全然不想认他。”水瑗说。
这还是说烈云。
越岫摇头。
“但是没法眼见烈云继续当年的屠杀之事。”水瑗几乎是说给梁徵听,但是说完,伸手连推了越岫几步,使他踉跄往后,“想要怎么做,去做不就好了吗?你可以走出去告诉他,也可以和小梁一起打败他。你怕什么?怕你多少年了你还怕什么?忍着就好了吗?”
越岫还是没有说话。
“怕说错什么就拒绝说话……”水瑗继续高声地说他,“怕做错,就什么都不做吗?你以为我能帮你到什么时候?”
梁徵惊讶地意识到水瑗不断拔高的声音听起来,真的有那么点发火了。
“说起来,要是华山能制服烈云,到底需要怎么处置,还是华山能说了算的吧。”谢欢忽然插口说,在水瑗暂时停口,越岫与梁徵都不敢言时,“不需要对他怎么出手也没关系。帮个小忙怎么样?”
直到越岫与水瑗走后,梁徵才低头来看谢欢。
只剩下他在身边,谢欢就不介意地显露出几分沾沾自喜来,“如果能成功,也是真的交好运了。”
“太卑劣了。”梁徵说。
用词严重,谢欢的喜色立时就一收,“刚才怎么不说。”
怎好在两个师兄面前说他不是。
“师兄不会那么做。”梁徵只说道,“不能完全赢过烈云,才会思考各种手段。但无论如何,利用这个都太过头了。”
虽然口吻中不像是有责备他的意思,谢欢还是自然地听出了责备来,因而减去振奋,“既然说你越师兄不会做,算了就是。”
梁徵拉了他手腕,“你也不会。”想来他应该能够理解,就加上一句:“你明知你爹不对,也没曾要杀了你爹是不是?”
谢欢愣了一下,眼神一缩。
他火气来得突然,梁徵没料着被他一手甩脱,转身就走。
梁徵也是一愣,谢欢素来是讲理,他自己都时有不满谢铭之语,不知他会不容他人说自己父亲。这几日他恢复笑颜,言谈都放开了些,只道他心结已缓,原来还是说不得。失言有愧,梁徵两步赶上去,揽了他肩回来。
“我爹养我二十多年。”谢欢说。
这无可反驳,但梁徵也记得别的,下意识地道:“烈云不是不想。”
谢欢瞥了他一眼,“是。你师父把人从他身边抢走,威胁他必须得死。你师父要是那时候没那么做,还不知道你如今在哪里。”
口气更加不佳,梁徵皱眉。
“要你那么说,烈云没死,他想要知道他儿子在哪里,这有什么错?”谢欢没饶人,“你们就该恭恭敬敬地告诉他,令郎在此,三十一年前荀士祯手段卑劣,在此陪个不是。要寻仇,尽管冲华山来。”
“谢欢。”梁徵捏着他肩头的手重了些,“师父也是无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