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欢脸上看不出变化。
乔子麟等不到他回应,想了想似乎又真没有什么能威胁他的,倍感沮丧,手指在剑身上一排敲击过去,“你听见没有?”
“梁徵是不会求死的人。”谢欢说。
“喂!”乔子麟不满。
谢欢不搭理。
乔子麟想想话也说了,他要不作为也是是没办法,只得回门口去解了容松穴道,随口念了句得罪,就闪了出去。
容松莫名其妙,不过还是揉着尚僵硬的手臂过来看谢欢是否无事,顺口问:“他要做什么?”
“不用在意。”谢欢难得应了他一句。
傍晚时凌微过来,打发了容松去休息。
她不耐烦谢欢的态度,一天只来照看他这么一会儿,晚些时候梁徵也就来了。
谢欢瞄了一眼她脸色,“你有话想说。”
“今天才看出来啊,我可是天天都有话与你说。”凌微坐下拈针,对他一笑。
谢欢还是之前的样子,不答言。
凌微闷不住,虽不见他搭腔,也只得说下去:“我确实有话和你说。”她手指一弹,飞针带线从窗下穿过又旋回,闭了窗户,“你想要被锁在这里么?”
即使听不到回答,凌微也还是说了下去:“我可以带你走。梁徵想不到的。”
“什么意思?”谢欢终于出声。
“你如果活着那么难过,那也随你。”凌微倾身向前,“你要死要活,轮不着旁人左右。”
谢欢略微动容,“微姐。”
“你要走么?可不能想太久。”凌微伸出手来,“你知道,我只有一小会儿时间。”
梁徵持笔迟疑着,不知怎么给水瑗回信。
水瑗问他还有什么打算。
聚集江湖各派在华山等待烈云前来,对烈云不能构成任何威慑,他轻而易举能横扫江湖。
而他必须死在华山派剑下。
他打算迎战烈云。
也许有比我更容易做到这件事的人,但我不能让师父多年苦心付诸东流,也不想让那么残酷的事发生。
即使我并不想涉险。
我不想受伤,更不想死。如果我有事,叫谢欢如何……可他,难道已是全不在意……断然不会。而反是我忙于江湖琐事,无暇与他倾谈散心。推己及他,若我华山覆灭,我怎能独活……可我想要他为我,哪怕是为我,活下去。
门派之事,岂能推卸逃避。
谢欢之事,叫人欲放难放。
两全之事,原来世所难有。
罢了,反正也要回山了,也不必再回复水瑗什么。也许越岫与水瑗还有更周全之策。
梁徵放下纸笔,重新往桌边拿了剑。
没有什么可以周旋,只有一路往前拼下去而已。
“……我不走。”
凌微对这个回答微微睁大了眼睛。
谢欢半坐起来,凌微没梁徵那么好耐心,也不伸手去扶,谢欢按着床框雕花自己下床站起。
“你改主意了?”凌微的眼睛跟随着他的动作。
“如果我走了,梁徵会来找我。他还是华山掌门,荀士祯真是选得好人,真是好人。他能够一往无前,但他只有一个人,难道还能分成两半不成……”谢欢苦笑了一下,“我……要么死,要么和他在一起。”
但要是死了。分明确信梁徵永远不愿意去特意计算死亡所能交换的东西,梁徵看着更好的方向。梁徵一直如此。
有人怀疑不是。
是否低估我对于梁徵的意义。
可我为什么要活下去。
娘安然赴死,亦是期望我一家泉下重聚。我一家身亡,怎说不是我的无能,我有何面目生存。
他走到窗边,凌微紧张地盯着他。窗户关上了,应是不怕他怎样。
谢欢突然挥拳砸向墙壁。
这一拳并不重,凌微虽然吃惊,没有阻止他。
但谢欢接着往墙上击了下去,仿佛上一拳已经过了试探,这回便拼尽全力。他这几天都没什么力气,可往后这两拳都异常凶狠,眼见手上眨眼就带了血,凌微连忙一掌接下了他挥下的第四拳,握住他拳头不放。
谢欢其实也打不下去,手臂因毫无章法又过猛的错用力气而疼痛异常。
凌微伸手一碰,果然摸到他手臂脱臼了。又气又急,怒道:“你发什么癫?”
谢欢晃了一晃,“没事。”
“没事什么?”好在脱臼不是大事,不是非得叫容松来,凌微拉他坐下,按着筋骨寻机一错,在谢欢低哼一声时已给他接好,继续瞪了他回去,“你哪里像是没事?”
“你们允许我有事么?”谢欢虚软地说。
凌微把他手臂一甩,“你就是给惯的。”
谢欢俯身埋下头,抱住自己的膝盖,不再面对她的脸。被凌微推了推肩膀,也只说了句:“我很快就好。”
他长久沉默,毫不动弹,凌微猜不出他在想了什么。
但他说到做到。
再抬头起来的时候,竟然已经能平常地微笑起来:“多谢微姐费心。我不会离开。”
“你……”
“我去华山。”谢欢说,声音很轻。
梁徵进屋来请走凌微时,谢欢如前几日一样睡下了。梁徵站床前凝视他,谢欢向内侧身睡着,安静如死。他看了一阵子,仍欲在床头抱剑坐下。
“不上来睡么?”谢欢出声。
梁徵还没坐下去就站了起来,“你……”
“上来吧,你怕什么。”谢欢说。
不多时,床上果然感到多一重重量,然后身后靠上一片温热,一只手伸过来,搂住了腰,稍有试探,见他没有挣脱之意,才加了力道。
半晌仍不见谢欢开口说什么,梁徵才先问:“你又想做什么?”
“怎么这样问?”
“每次你突然对我好,”梁徵贴着他后颈说,“总没有好事。”
谢欢把手按在他手背上,“是好事。”
“这样时候了,哄不得我。”梁徵越发紧了紧手臂,不禁仍有几分心疼他瘦骨,隔了一层单薄衣料沿肋骨抚摸上去,直到心口。温暖与搏动总算让人安心。
“我跟你去华山。”谢欢说。
“果真?”
“果真。”谢欢把他的手按回腰上去,“你信我不过也是自然,但我哄不哄你,你都一样要带了我走。我哄你又做什么?”
梁徵靠前隔着发丝亲了亲他后颈。
谢欢终于是一抖。
“谢欢?”梁徵担忧而要抽出手来远离,谢欢翻身抱住了他,这更加让人担心起来,“怎么了?”
“撇却救人之义,梁徵爱我什么?”谢欢问起。
“这个……”梁徵对此问不防,但既然问起,便也回答,“谢兄生于富贵,不耽享乐,身处朝堂,忠贞不二。我虽不曾与谢兄同处一道,但也直为人忠孝信义,甚是难得。”
“我若贪生求存,岂非已是耽于世间享乐。别说其他,单论信义,你还嫌我哄你不够么?”谢欢的手指发力往他心口戳。
梁徵握住了他手指,“我不怪你。”
谢欢往上看着他。
“你这样,又哪有一天享乐,反而赴死轻松不是么?”梁徵也看着他的脸说,“再说,横竖我对你已是如此,你就是变成了恶人,我纵然是要行正义杀了你,这一心对你也绝无更改的了。我不愿你死,或是为义,可指望你共我同偕余生,莫非不是为情?”
“变恶人,那倒是变不了。”谢欢轻微地笑了笑,“你指望同偕余生……我没有那样指望过。一晌欢爱,已蒙神恩。”
“我信谢欢,也望谢欢信我。”梁徵说,“并不是没有活下去的理由了不是吗?我还在这里。”
“我不知道。”谢欢说。
并不意外的回答,梁徵没有因此就松开握着他的手。
“梁徵放心。”谢欢又说。
“放心什么?”梁徵问。
谢欢有那么一阵无法回答,但最终还是说:“难承君恩,难负君情,若不一一报偿过了,看来不敢轻生。”
梁徵笑了起来,“这是真话?”
“当成真话。”谢欢说。
梁徵本想玩笑一句,但心中诸事并未全然放下,说笑话就没有讲出来。
若是真话,对你用情一世,可就叫你长留身边了么。
“不过,”谢欢敲了敲床枕,“你可知床笫之间的话,都是信不得的。”
他倒是个没心肝的,一说就笑得出来。
“还不算。”梁徵想要正经些。
但谢欢一翻身,他就知也无处说什么正经不正经,重新贴身上去,再吻了谢欢耳后。暂不继续,就是询问。
谢欢缩了缩,也躲个不过。
“随你。”他开口说。
谢欢抬起身体,除下仅有的一层单衣。梁徵亦解衣靠近,手掌在他胸腹间滑动,抚慰般的力度。
知道梁徵担心他旧疾,谢欢说:“我还好。”
“不要那么重心思。”梁徵亲吻他肩骨,“……你我行这些事,都是夫妻之实,还当什么生人。往日种种,瞒我作甚?撇我作甚?”
他扣了谢欢不让人挣脱,又故意伸手下去撩动他。谢欢正好便没法开口反驳他话,唯有侧过脸往枕上埋进去,又被梁徵移过手托着下巴挖出来。
“我想要你好好活着。”梁徵说,稍微理顺他脑后的乱发,“为了我。”
因为他收回的手,身体暂时从温存的浪潮中被放开,却被身心更深处的焦躁俘获。
爹娘尸骨未寒,不曾三年守孝,反自堕于这氵壬事,真是……不可饶恕。孝义礼数,都一朝抛尽了么。
但说到底,这荒唐之事难道我一生做得还不算多?委身男子绝了血脉,早是不孝之至。背德忘义,身后自有清算,阎王殿前甘愿领罚。
且在生时先尽了活人之情。
梁徵忽然抬起他的手放在唇边吻了吻,问:“这是怎么了?”
手上有新鲜的伤口,谢欢在微小的刺痛中想起是刚才的失态之举。
他已经做出选择。
没有得到回答,梁徵似乎也猜到了,叹着气紧拥他,因为不可避免的靠近而使下体蹭过谢欢的身后,令他呼吸不稳。
“不要说话了。”谢欢说,“来吧。”
梁徵依从了他。
爱他何来。
虽然能够回答谢欢,但要自问,也理不清头绪来。
他的转眼瞧过来时,即使暗夜中仍有光华流转在眼底,虽不全是欢愉意,可其中颤抖的,难当快意的清澄之色,已足够使人忘怀所有。
也许谢欢也希望忘怀所有,因不够坚忍,而抓紧这无关其他任何的瞬间。
我和你。
或因我能出口关于爱的理由,我才愿与你义结兄弟。又其实从那时起,我已不愿你将我撇脱,两不相干。
撇我则甚。
可有旁人能这般接近你,进入你暖热的身体,与你血肉交缠,让你身心沦陷,在欢悦与空白的河流里游动,我的手指你的唇舌,没羞没耻,江湖遥远,只有我撑起你背脊的手臂,你剧烈起伏的胸膛,我额前滴落你小腹的汗水,你腿上滑过我后腰的光滑皮肤,再无其他。
谢欢叫出来的时候眼里失神,下意识地收缩四肢紧紧抱住梁徵。
这温暖毕生难忘。
心神一转,顿悟般通灵之感。
谢欢的身体仍不太好,撑着清醒地纠缠到最后,喘了几口气,抱着梁徵的手臂就往下倒。梁徵再摇他,才发现竟然就已睡过去了。
梁徵无奈,腾出手来抱了他腰,放他好好平躺下去,自己下床来。
谢欢之前有伤,凌微周到,房间里常备有水。虽是凉的,好在天气渐热,这点凉意算不上什么。梁徵拧了布巾,到床边给谢欢擦拭身体,脖颈胸背的汗水,还有下腹与双腿间别的痕迹。
这仍然让人动情,梁徵低头亲吻他腰间,手里还是沉稳地帮他清理身体。有不适时谢欢会动一动,但没有醒来,睡梦中似含笑意。
他身上各处伤痕尚能分辨,但大概会如同曾经脸上的疤痕一样,慢慢就消失无迹。从来不会有比他更好看的人。
梁徵完成一切,并没有回到床上去陪他躺下,而重整了衣服提剑出去。
今夜他应该可以安心睡眠。
梁徵想重新捕捉刚才那一瞬间的灵光。
之前下了太久的雨,这夜晚上才能见着了月亮。拔剑出来,如此月光下如青霜映雪,梁徵沉吟片刻,按下太华剑法的起势。
松雪剑,太华剑法。
太华生长松,亭亭凌霜雪。
天与百尺高,岂为微飙折。
太白诗意。
不受人左右,只知本心。
立于何地,我自高洁。
他舞第一遍时尚且是严格以荀士祯传授时的剑招分毫不改,虽是难掌握的剑法,但一年静心修习,其实熟练。一遍已尽,并不停止,剑未收回已重新递出。
乔子麟因其本性,得剑法中自由洒脱。
但并非只是自由洒脱,太华剑法之妙,或是我自癫狂,我自风流,全不必被对手牵制,自成一路,稳如磐石,不能动摇。
愿我凌霜雪。
全然忘我。而全然赤诚。
世界因此澄明易解。
这一轮仍是荀士祯所授之形,但剑在手中,感受已全然不同。松雪剑重量几乎感觉不到,如同手指臂膀,不过是身体之一部分。
归剑入鞘,独立庭院中央。
好剑原来在红尘。
梁徵看着自己双手。
也许和烈云还有很长距离,烈云已经超过武功的界限。但是这一套剑,已是超越自我预想。
想要活下来。
并不想葬身与烈云一战。
梁徵在第二日清晨动身回华山,乔子麟自然随行。
容松决定留在京城,谢欢就托凌微帮容松去找能开设医馆的房子。
凌微笑道:“你的事,我是都无怨言。可要帮别人的事,怎么也得给我点好处是不是?”
谢欢装作盯着她看。
往日他坐拥家里金山银山也就罢了,如今他一无所有,可找什么好处来。
“以后再给也是一样。”凌微不为难他,挥挥手放过了,“你放心。”
“多谢。”谢欢正正经经地长揖致谢。
凌微拿手帕子打他手,扶他站立,“你要这样,我反倒不认得你了。这些都少来,只需得叫我省两分心,姐姐我就阿弥陀佛了。”
谢欢一笑。
“笑一笑好。”凌微托腮评价他,又拉了他说,“有一事我之前不敢告诉你,你既然好多了,总是要交待你的。”
她还没明说,谢欢已点了点头,“巽阳王?”
凌微掩了口笑:“你还记得他啊。”
沉浸于自我的悲痛中,竟险些忘了年幼的外甥,谢欢也觉惭愧。
“青皇有命人找他,他不过是个不经事的小王爷,虽然沾了你爹的事,也未必好杀他。不知道青皇有没有找到,他这消息捂得严。”凌微说,“总之还没有他已经和谢府的人一起死掉的消息,我会一直留意,有什么事会传信给你。”
梁徵在旁也听明白了,侧头问谢欢:“你姐姐的儿子还活着?”
“也许。”谢欢怅然,“值此动乱,未知何方。”
“你要找他?”梁徵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