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应该去找他。”谢欢点头,“他母亲因青皇与我爹之事自尽,他就算平安成人,往后在朝中也难处。不是当得皇帝的人,不如带他避过这些是非。做个寻常人长大也好。”
“……你果然知道。”梁徵并没有对他说起过了非。
谢欢仰头看他,“姐姐一心避祸,谁知也避不得。可惜人生在世,多是浮萍飞絮,随水迎风,不为自己左右。”
姐姐与母亲相似,原是不愿作为,不愿涉足朝中宫里诸多是非。
谁知一样风催木折。
梁徵把他放在他肩上,“以后找到那孩子便是。”
“是。”谢欢说,“爹爹谋反,必然有心立他为帝,一定曾将他搬来京城。只是我一家身亡,恐少有知情者。”
“来过京城就好说,我总打听得出。”凌微道,“你等我的消息罢。”
“如此,多谢凌姑娘。”梁徵抱剑行礼,“告辞。”
“再会。”谢欢柔声说。
凌微万福相送。
乔子麟牵马等在挽花楼后院门外。只有两乘,梁徵当做理所应当,从乔子麟手上接了缰绳,送谢欢上马,自己也随之跨上,与他共骑。
那边乔子麟也翻上马去。
“昨夜夜闻师弟舞剑。”乔子麟笑着说起。
“回山定与大师兄切磋。”梁徵自感剑法顺手,也有摩拳擦掌之意,“我们先上路。”
“走吧。”乔子麟驱马向前。
梁徵抱稳了谢欢,不肯落后,紧紧随上。
华山周围不如往日清静。梁徵知道他们越是接近华山,越是被更多目光说注视。荀士祯,地鬼?不知会被耻笑多少年。
“还有多长路程?”谢欢在马上问。
“半日之内也就到了。”梁徵说,想起他说过他自己也能去往华山,却其实根本不识路径,再想想他之前并没有清醒着去过华山,这也当然。唉,怎么能被他那样骗过去。什么区区千里。
“回山之后,你的事就多了。”乔子麟在一旁说,听起来几乎幸灾乐祸,“不用你叫阿瑗到处下帖子,一定也天天有人来质问魔教之事。这武林中,可想不出几个门派跟魔教是没怨没仇的。”
“我知道。”梁徵说,像是已有准备。
但是在华山上遇见第一个人向问起梁徵的话,却并不是直接关于魔教。
梁徵与乔子麟为赶时间,沿路上山时,念着这几日晴朗,山路也不算湿滑,便都不下马,直接纵马山间。直到已经接近山门,狭窄山路的拐角处忽然伸出一柄折扇拦了梁徵去路。
梁徵连忙勒马,并护住了谢欢。他身后乔子麟不防他突然停下,在鞍上拉马不住,忙跳下来,口里禁不住抱怨。
“两位恕罪。”从拐角转过扈怀和平素跟着他的家丁,还有几个柳宫海的追随者,“我们连来等待梁掌门多日。可巧今朝下来正见梁掌门回山,忍不住要来见个礼。”
乔子麟望了一眼梁徵的背影,怀疑这几个人是专等着在梁徵进山门前拦下他的。
但既然只说见礼,梁徵就下马来相互施礼问候过了。乔子麟随便抬手拜了拜,谢欢不觉得自己有需要一同去答礼的身份,只是持缰留在马上。
“扈先生原来都一直留在华山。”梁徵说,见扈怀没有让开路来的意思,便继续与他周旋。
“贵派出这么大事,大家都在江湖中,怎么说也是是相扶持的同道,怎好置身事外?”扈怀很是好心的模样,“不过奇怪了,听说梁掌门之前上京寻柳大侠,怎么这回不见柳大侠一起过来?柳大侠侠肝义胆,一定也会多多相助此事才对。”
梁徵不打算编谎话,就照实说:“晚辈曾与柳大侠一同偷入进宫,寻找破魔教武功的方法。在宫中分路而行,原是约定之后在宫外再见。谁知我在约定地点等待多日,不见柳大侠前来……晚辈想,他或已遭遇不测。”
扈怀显然不满意,继续问道:“既是不见他前来,梁掌门若念江湖道义,怎不再往宫中一探?”
“柳宫海死了。”谢欢在马上说,不愿梁徵因这个话题被纠缠下去。
扈怀毫不在意他似的,根本不抬头,“闲人住口。”
梁徵也不想要谢欢被牵扯其中,以目光暗示他噤声。
谢欢虽然亲眼见柳宫海之死,却心知不能提柳宫海要刺杀皇帝一事,以免牵出魔教与皇宫旧事。按嘴上不饶人的习惯本要嘲弄柳宫海功力不济,但一念想起柳宫海死状,自知有自己虚情假意之故,不忍再讥讽,便忍了过去,果真不言语。
扈怀又道:“梁掌门就这么轻易认定他死在宫中了么?”
“扈先生一定要问,晚辈也不敢隐瞒。”梁徵道,“事实上,我确实曾往宫中再探。”
连谢欢都有惊讶之色。
“在宫中确知……柳大侠确已身故。只可惜宫禁森严,不得带出柳大侠遗体。”梁徵说下去。
扈怀脸色一变,“你见过他了?”
梁徵点头。
“在哪里?!”扈怀继续逼问,“是何人害他?”
“……在宫中。”梁徵模糊地说,“想是醉中大意,不慎暴露行迹,被宫中侍卫群起而攻致使不敌……”
这确实不是素日柳宫海行为,而说出来也使人难以置信。
无论是大醉。
还是不慎。
都与常人眼中柳宫海不符。
谢欢握紧了马缰。怎么可能?柳宫海尸体,青皇懒于另行处置,是下令抛在醉湖密室中,若梁徵果然见过……岂不是……也见过醉湖机关之中惨相。
梁徵随手拉住马头。
“胡说,柳大侠怎会大醉?更别说是这样大事。”扈怀厉声追问。
他武功平平,江湖威望一是因常年仗义疏财,二就是因与大侠柳宫海交好。若柳宫海果真是不测,他以后的结交人面岂非少说也得减去一半。
怎容他随随便便就死去了。
“柳大侠……也有人情人欲。”梁徵虽知流言早晚会传来此处,却也不愿就此提起柳宫海留恋烟花,“人生失意,寄情杯酒,也无不可。况且柳大侠在始终是高手,不因酒醉而减弱,能成功偷入禁宫可见一般。也许只是人生难测。”
人生失意?
他所说叫扈怀一行几人都极迷惑。不知柳宫海有什么失意来。
“既然巧遇扈员外,正好交托柳大侠几样随身之物,也好叫先生信服。”梁徵说了,转身往随身所带行李中取东西。谢欢的眼睛追随他,只觉心惊胆战。
梁徵果然摸了东西出来,柳宫海身携之物不多,除了一些银钱与江湖信物之外,就只有一叠染血信件。
谢欢的睫毛抖了抖。
他知道那是什么,梁徵也不会认不得那是他字迹。
他什么时候又去了宫里的。是了,这段时间我困于自己私事,全然不知他在外如何。只是这许多日,他为何不说。
我那样心灰,他自不好问我。
我虽告诉他柳宫海已死,但空口无凭,他无法对旁人交待。何况他与柳宫海一同入宫,只他一人回来,以他心性,断然不会轻易放下不顾,一定会去探知具体根由。
心中急跳,虽想柳宫海所留信件,梁徵按说不会拆看。可信封之上见到他的字迹,怎知梁徵不会疑心。
他可会想是我害死柳宫海。
梁徵只抬头看看他,但很快收回目光,折返马前双手把所有东西都递给了扈怀。
“我与柳大侠虽非至交,也佩服柳大侠多年承担武林之重。遭此不幸……请各位节哀。”
柳宫海之死竟真的已无回旋余地,扈怀几乎是呆怔着接了。
梁徵再一施礼,见他一时怔住没有阻拦,便重新上马行路,越过他们奔往山门。乔子麟又要抱怨,倒也迅速上马跟上。
扈怀反应过来,待要举扇再拦,乔子麟没有梁徵那样客气,剑鞘一转,扫开他的手,就奔驰而走。
“你什么时候还进过宫?”谢欢低声问。
梁徵说:“昨夜。”
昨夜?谢欢不会不记得昨夜他们在做什么,可后来梁徵去了宫里?
“我昨夜忽有所悟,自觉武功大有进益。又因为这次上京本来就是要找与烈云有关的事,不料柳大侠失踪……你说他已经死了,我却也不好半途而废。正好借一身功力,想说不定能再闯宫一次,事不宜迟,也就去了。”梁徵详细说给他听。
但这不是谢欢在意的部分。
“你看到了。”谢欢直说。
“是的。”梁徵说。
没有听到更多的话,谢欢要转过头去,梁徵推开他的脸让他看前方。
“你想要让我找青皇寻仇么?”
“与他无关。”谢欢说,并不激烈,但毕竟是接得很快。
梁徵说:“也与你无关。”
“先皇当年虽算是帮凶,但杀人的是烈云。如果向青皇寻仇,不仅没有意义,还有可能使武林只怕重蹈覆辙。”谢欢还要说。
梁徵叹气,“我很吃惊。我在考虑。我没有做任何决定,没有告诉任何人。我不想要报复,我想要的是……”
了结。
但没有确切地说出来,因为没有能够了结的自信。
而不希望被谢欢察觉这太过微薄的信心。
谢欢没有再问这个,向后靠过来一些,背后贴紧他的胸口。
梁徵一马跨过山门。
“你怪不怪我?”谢欢问,“薛雚苇的事。”
但是远远看见路前水瑗已经走来,梁徵按了按他肩,说:“我们等一等再说这个。”说罢就住了马匹,先跳下马,再扶了谢欢下来。
乔子麟在后面也停马落地。
水瑗恰好也走得近了。
“三师兄。”梁徵仍是规矩地行礼。
水瑗还是笑着回他,“恭迎掌门回山。”
梁徵微露尴尬,不知如何应对,幸而乔子麟近前岔开道:“阿瑗。怎么不见你师兄?”
水瑗只有两个师兄,乔子麟要问,自然是说越岫。
“他在元真涧后。”水瑗说。
元真涧后有片开阔之地,不同于华山其他地方的崎岖,风景秀丽,清幽少人,是越岫惯来的闭关修炼之所。
“他怎么了?”乔子麟比较担心越岫此时闭关的原因。
“我想稍后去见见二师兄。”梁徵更为直接地说,“他还好么?”
“死不了。随时找他都行。”水瑗说。
乔子麟为这个听不出程度的回答而挑起眉。
“好。”梁徵只说,“待我先去见过师父。”
“师父可是很不好。”水瑗说,终于没怎么笑下去。
梁徵点头,回头招呼了乔子麟一同。谢欢没有跟上,被梁徵拉了一把。
“要不要去拜见我师父?”梁徵问。
谢欢抽回了手,“……以后再去吧。”
梁徵并未勉强,“我还有些事,你不如回我房里等我。”
谢欢点头。
水瑗不用相陪,代梁徵和乔子麟二人牵了马走开。
如水瑗所说,荀士祯相当糟糕。他依然是僵硬着全身躺倒床上,双目圆睁,形容干瘦枯槁,已经看不出原本模样,用手摸去,脉象一片紊乱。
他看起来几乎是死了,但却又活着。
梁徵收回手,跪在床前。
“弟子无能,使师父受苦。”
连乔子麟也满脸严肃地在床前拜了几拜。
荀士祯牙齿间碰撞出一点杂声,但还是没有说出话来。
水瑗信中曾说甚至无法用药性轻些的药物使他昏迷,因为他总是会痛苦而醒。并且水瑗怀疑他已经在渐渐失去神智了。
水瑗束手无策。
梁徵同样没有想出任何缓解之法来。
跪在床前,除了表示惭愧没有任何意义,他说:“我去找二师兄。”
乔子麟没有要起来的意思,“我再留一会儿。反正我不会说话,你自己和他谈去就是。”
梁徵站起身来。
“烈云怎么不直接杀了师父算了。”乔子麟忽然说。
梁徵回头看了一眼如同干枯尸体般的荀士祯,仙风道骨已成厉鬼形状,不必表达的生不如死。
“别说这样的话。”梁徵还是说,举步出去。
回房的时候,见谢欢坐在房里唯一一把椅子上出神。
梁徵近前去,手指沿他耳廓轻轻滑过。
“这么快?”谢欢抬起头来。
“还没去见二师兄,你不如跟我一起去。”梁徵把手下滑到他肩上,“他留在后山。三师兄不是说了,元真涧后。”
“你门派的事情,我去做什么。”谢欢这么说,却也偏过脸碰了碰他手背。
“你对烈云熟悉一些,也许对我要和二师兄说的话有帮助。”梁徵道,“再说,元真涧那边风景很好,你不是最喜欢那些?”
谢欢只是盯着他。
于是梁徵说下去,“山上四季都比山下来得晚,现在应该正好还开着花。”
谢欢怔了怔,然后慢慢微笑起来:“啊。”
梁徵对他这样的神色有些迷惘,而谢欢马上问了他:“是什么花?”
没想到这个问题,梁徵努力回忆了一下,但还是记忆模糊,“……从不曾留意。”
谢欢更深地笑了,从椅子上站起来,不再继续问花的事,“你要与越师兄说什么去?”
“告诉你无妨,但不可对别人说起。”梁徵说,“二师兄就是烈云的儿子。”
谢欢像是觉得听错了似的,迷惑地眨了眨眼。在他眼里的迷惑逐步褪去时,果然转为了吃惊的表情,再之后,就是写在脸上的“果然如此”。
“你为什么知道?”他还是问。
已没打算对他隐瞒,梁徵就细说:“二师兄年少时并不总是如今这样,杀心极重,全然无情。师父教他须得将此心压制忍耐,可收效甚微,直到出了一件大事,才让二师兄彻底醒悟……后来师父创出春秋之功,令他修炼,又请容姑娘用药协助,颇有奇效,此后二师兄才慢慢是换了一个人。”
“大事?”谢欢尚有好奇。
“你去不去?”梁徵觉得已经啰嗦了够久。
谢欢从椅子上滑下来,“去!”
如梁徵所说,越过元真涧,山景就大为不同。人间四月芳菲已尽,山中百花却是初绽,再说这一片开阔平坦,大异于前山陡峭之势。
“先去见二师兄。”梁徵怕谢欢被景色吸引开,揽过他肩往越岫闭关之处去。
越岫的屋子建在这平坦地面的边缘,窗外即是悬崖。梁徵叩门三声,稍等之后虽不闻人言,也就推门进去。
只一间小小石室,无一陈设,越岫没在练功,只是站在房间的中央,因听见门响,才是抬眼注视着进来的两人。
谢欢留意到石壁上纵横的剑痕,有新有旧。
“二师兄。”梁徵道。
越岫沉默等待他的正题。
梁徵就问了:“师兄可知师父为何执意不使父子相认?”
越岫转开脸去望窗外。
“二师兄!”梁徵踏前了一步,仍然不惯于在水瑗不在时应对越岫的过分寡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