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华苍松,凌霜御雪。
倒应该比平日那些凡器更适合他想要学成那套剑法的。多年前华山的前辈正是持此剑传承着华山最精绝的剑法。
能来到手上,就是难得的机缘。
那么,就它吧。
如果再遇见谢欢,可以说多谢。我正好需要这样一把剑。
这么想着的时候,他不自觉按了按自己胸口。为了不使别人看见,承天玉被他取了穗子,仍如同在谢欢身上一样,穿了线贴皮肤放在怀里。
如果去京城的话,办完了事,也许可以去见一见他。
查明白家中确实有在隐秘地向外移走财物,谢欢不禁觉得自己可笑。朝中的党派人际了然于心,自己家中的琐事,反倒要丫鬟提醒才能意识到。
但母亲并没有透露近期要回乡的意思,甚至对此事显得一无所知。
那么就是父亲的主意。父亲行为有异,必有所图。莫不是青皇想要清算什么被父亲察觉。
并不想直接将此事告知青皇,谢欢连着几日去宫里与青皇议事,只想探听出一点父亲如此的苗头。
但是,并没有感觉到什么异样。
谢欢从青皇所在宫殿的窗外望去。月上东山。
“月色不错?”青皇问,头也不抬就好像已经发觉他走神。
谢欢重新转过脸来,笑笑,“想去赏月?”
“朕没有你那种闲情。”青皇说,“好了,说了这么长时间,该放你回去了。”
“臣打扰陛下公务了。”
“这倒不是,与你闲话原本是有趣。”青皇似乎是随意地,用手指点了点自己的耳垂,隔墙有耳的暗示,“这个地方来找朕,实在没多少说的。”
谢欢低下头去,“那么,臣告退。”
“来日闲了,朕再去找你。”青皇说。
虽不明言,听着有几分像是客套,但他的意思当然是挽花楼。
谢欢只是拜别,“臣随时恭迎陛下。”
皇宫的夜晚寂静得不像有人生活其中。
梁徵已经进来鹿苑,潜踪蹑足,意想不到地顺利。巡视的侍卫们留下能叫人活动的时间很少,但刚好足够他避开他们耳目。梁徵简直要对皇帝的安全感到担忧,但又想到,其实皇帝并不怎么会在这样的深夜出现在御花园。往寝宫去大概不会这么轻松。
醉湖附近更是四顾无人。
但为了谨慎,梁徵还是小心地没有发出任何声响,悄然靠近湖边。
醉湖湖面平如镜,呼吸之中似有若无的酒香让人恍惚以为湖畔君王刚撤去残宴,片刻之前或还是觥筹交错的热闹景象。
但实际一片宁静。
空中正是一轮圆月,又倒映湖中,冰轮玉盘皎皎辉映。
梁徵从来并不在意眼前景色好坏,乍一眼见到,也不由得有些发愣,简直不能相信这样完美无缺的光辉只是湖面倒影而已。
但不必为这些事耽搁,他立即矮身去掐地面暗香浮动的酿草——根本不必留意什么特征,这样的芬芳就是证明。
“什么人?”有人问。
梁徵手上一顿,惊讶地飞速回想自己不慎发出了什么声音。但回想起来的并不是自己出了声,而是说话的这个人,正是一年多前曾在京城之外偶遇过的绝顶高手。
谢欢说他叫烈云,来自大内。
果然是高手,连这样都还是被察觉。梁徵的手指轻轻滑上剑柄,暗地提防烈云会出现的方向,随时准备拔剑。
“我。”有人说,“赏月,不行么?”
这个更加熟悉的声音,令梁徵的手指从剑上滑开,惊讶地往发声处看去。
站在岸边御笔题字的石壁之上的是一身黑衣,在夜色中不辨其形的烈云。而他前面不远处被晚风吹起脱去官帽后长长发丝的如画身影,只能是谢欢。
双月满,离人稀。
******
“深更半夜,你赏的哪门子月?”烈云的口气已经松下来,但还是没有立即就放了谢欢走。
“赏月么,当然是要大晚上。”谢欢不怕和他搅,“那位万岁也说今晚上月色不错。”
“只有你一个人在?”烈云已经被勾起警觉,怀疑地四下观望。
谢欢好笑地退了一步,斜着去看他,“莫非我约了哪位姐姐在此私会不成?不过良辰好景,果然应得佳人相伴才算风雅,可惜可惜。我却落得只能与烈云在此相谈。”
“……早些回去。”烈云没法他废话,闪身走了。
谢欢看他消失,拍了拍衣摆上刚才因为坐在湖畔泥土地面上可以沾上的土灰,往醉湖走了几步。醉湖非常小,连水面之月,似乎也只是几步的距离。趟水就能过去了。
醉湖捞月,尤甚古人风流。他看来倒真的只是赏月的。
不愿惊扰了眼前景色似的,他也是蹑足轻声,越发在这样的月下显得飘忽,如同虚幻。
他就要踏进水中时,梁徵往他肩臂处按了一按。阻止他往前再走下去,并且感觉到手中所能触碰到的热度。
谢欢没有回头,停了脚步,“梁徵?”
似乎并不惊奇。
梁徵松手。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谢欢说,又往醉湖走了一步,全不在意身后多了一个不应该会出现的人。
梁徵过于容易地找回了在他面前不由得想要皱眉苦恼的感觉。但是没怎么思考,就立刻揽了他腰间飞身而起,从湖面上方低低掠过。
谢欢并不害怕地伸出手去,指尖堪堪一沾水面,便已离开。捞月不起。
只眼看湖面冰轮乍裂,水波摇漾。
惊破梦境。
谢欢收回目光,默然一笑。
梁徵径带他一路出宫,往谢家别院飞腾而去。
“明天烈云要是盘问我什么时候出宫的都没人见着我,我怎么说?”谢欢在空中笑。
“谢兄总是找得着说法的。”梁徵不担心。
在院中落地。
碧纨去睡了,房里没等,但月色明亮视线清楚,此地似乎与上次来毫无变化。
“许久不见,谢兄。”梁徵环顾一周后,方说。
“所以你就高兴到不分青红皂白直接就把我拖出宫来了?”谢欢笑他。
不知道。
就是想找地方和他说话而已。
反正谢欢看起来也并不介意。
“进去吧。”谢欢说,往书房走去。
进门点了灯。谢欢怕吵醒了里面屋睡着的碧纨,手指竖在唇前提示了梁徵小声。
她与你同房睡?梁徵并未说话或传音,但大概好奇写在了脸上。
谢欢招招手叫他过来附耳说:“本大人不好女色。我们碧纨是要嫁好人家的,别乱想。”
你谢府门里出去嫁的好人家,不知道是什么样子。
梁徵依然没出口。
出口的是:“你怎么发现我在?”
“没发现。”谢欢痛快地承认,“我方才以为我做梦呢。”他随意将手指放唇边飞快地一舔,也许是尝到指尖的醉湖水残香,又说:“看来不是做梦了。”
梁徵盯着他指尖,笑了一笑。
谢欢抬起眼来,“那么,你来皇宫做什么?如果与皇帝有关,我可是不会瞒住他的。”
“只是私事。”梁徵说,稍作迟疑然后告诉他,“三师兄让我拿三株酿草回去。”
“那个东西在别的地方活不了。”谢欢移开椅子坐下。
“他并没有说详细的要求。也许只是试试我能不能在皇宫走一趟。”梁徵说,手扶上他的椅背,“说不定只是看不过去我死死地和他纠结那一套剑法。”
他说完,侧过脸看到墙上的剑,“你挂在这里。”
谢欢目光扫过他的腰间,“你当做魔教物品交给柳宫海了么?”
“哪会?”梁徵按了按胸口,“我带着。”
“松雪剑好使么?”
“用得少。”
“还叫你用不趁手就回来换。”
“并没是不趁手。”梁徵说,“因为答应师父一年只专心练剑,都没有过来看过你。”
“谁要你来看我了。”谢欢一拍扶手站起来,正面对着他,“倒是你要宫里的东西,怎么不来找我,反倒自己去宫里偷盗?倘若真被烈云看见……”
“不会。”梁徵说。
谢欢上下看了他一回,“功夫变好了?”
梁徵坦然,“比当初好些了。但是还有些问题……”
因为谢欢正这样直面他,并且微笑的关系,梁徵没有把话说下去。
从前他脸上那些狰狞的刀痕都已经了然无迹了,不需要任何东西来遮掩,就是完好的一张面孔。并不像挽花楼薛美人那样艳光夺目,美好得柔和,无处不是造物者之静心雕琢。增一分长,剪一分短,恰到好处的俊美,人间丹青画不成。
也许是习惯被人盯着自己的脸出神了,谢欢没有嘲笑他,只是转开了脸。
“你手里的草很快就会干枯了。既然已经拿到,最好星夜送回去。”他说。
“我这就走。”梁徵回过神。
“不过如果你要在京城住上几日,我可以再找皇帝要几株来。”谢欢又说。
谢欢灭了烛火,拉他又走出房门到院里。
梁徵随他在院里坐了。
“说说看?”谢欢很有兴致地抱膝望着他。
“说什么?”
“这一年多的事情。听说江湖上也不太平。”谢欢说。
梁徵想了想,“柳宫海领头,他们到处在找一个可能与魔教有关系的人。我只在山上学剑,并未参与,所知不多。”
“他们还没有找到吗?”谢欢问。
他不追问梁徵都险些要忘了,诳骗柳宫海的人就是面前这位,虽然与自己关系不大,但为他几句谎言劳动整个江湖,梁徵还是觉得不安,“谢兄,这件事你就打算一直这样对柳大侠说吗?他们总会发现的……”
“发现什么?”谢欢歪过身子往他凑近一些,“我对柳宫海所说虽然不全是实话,但也不耽误你们什么。关于魔教的流言,烈云也不知其来自哪里,他只希望承天教完全被世人遗忘的好。有心在做这件事的另有其人,烈云与你们同样想要找到。”
“那天魔印……”
“那天魔印确是有人送到京城。”谢欢说,“虽然不是给我爹,似乎是想送到皇帝枕边,但是被烈云察觉。逃走时落下那印。烈云也想找到他,只是不好离开陛下身边。”
“因此正好借柳宫海他们去寻人?”梁徵终于明了。
谢欢一脸“何乐而不为”的神气。
梁徵无奈地叹了口气:“你这一年还好么?”
“老样子,不知道最近陛下跟我爹在做些什么,哪边都不肯告诉我。”谢欢仰了仰脖子看天,“陛下长大了。”
虽然从未关心朝中之事,但梁徵忍不住朝他看了一眼,问:“你想要他们怎样?”
“想要?那不是我能想的事情。”谢欢笑笑,目光与他一碰,“我希望我一家安身。但是恐怕从我开始想的时候,就已经太晚了。”他说完时表情一收,似乎对说出来的话感到后悔,但很快只是以释然的表情移开了眼睛。
******
五更时,碧纨便已起来。出来看到他们两个人似乎惊奇,但并没有说什么,惯例伺候了谢欢从头洗脸更衣,准备去上朝。
“我公务在身,大约回来会晚。”临要出门了,谢欢对梁徵说。
“并无他事,我在此等谢兄回来再谈。”梁徵点头。
“我们谈都是些闲事,谈不谈也都是一样的。”谢欢摆摆手,“说起来,你真的不用帮着柳宫海他们去找人么?”
“柳宫海那边师父帮我推过了,我是不用管。”梁徵说,“但你若是在意,我能帮你一探。”
“为我啊?”谢欢往前探了探身,手指在梁徵胸前一点,轻笑,“为我就不用了。烈云的事而已,我不过随手帮他一帮,你就不用辛苦了。”
他手指刚好戳在承天玉的位置,谢欢感觉到了,没收回手反倒又去碰了碰,“你果真带着?”
梁徵默不作声,要去解了拿出来给谢欢看。
谢欢把他的手按住,“不用,我知道。”
靠得近,他便用碧纨绝不会听见的声音低声说:“今晚我会去挽花楼。前半夜皇帝和烈云或许会在,后半夜可以来找我。”
梁徵轻微地点了点头。
许久不见,非但不觉生疏,竟觉得同他比先前要亲些。
谢欢一笑转身。
金婵正在镜台前梳妆,闻谢欢进来,往门口看了看,随口招呼:“谢公子。”
谢欢一边走过来,一边除冠去簪散了头发,往镜中看了看自己的样子。
“今天有谢府的人来过。”金婵从妆台边挪了挪,让他位置。
谢欢一惊,转头问:“我家的人?来做什么?”
“只是来问你来的。挽花楼人人都知道你最常来见薛雚苇。”金婵并不十分为他担心,“不过你风流公子又不是这一两天的事。”
谢欢舒了口气,“我爹早不管我。也许是我娘担心,我过几日回去见她一见。你下去见他们了?”
“见了,你谢府可得罪不起。”
“也好,见过你,更猜不到我。”谢欢坐下来。金婵拿了梳子,站在他身后去与他梳头。
不多时,就与他挽起云鬟,晕开粉面,换了另一张面孔。
谢欢看向镜中时做了一副厌恶的神情。金婵朝他一笑,“怎么?总归还是你最好看,虽说是你学金蝉,但你可比金蝉好。”
“说些什么?”谢欢要站起来,金婵在他肩上用了用力,要他再坐一坐。
“在宫里时,陛下说金婵艳冠后宫。虽然说是要金婵出来做事说的好话,但陛下说话,总不会太瞎说。但金婵只不过与你有几分相似而已,哪有你这样的好相貌,公子若是生为女子……”
“这样的话以后别说了。”谢欢挣开她起身去换衣装,“我听着不顺耳。”
金婵果然没有再说。
夜里青皇来是来了,与谢欢也没什么话讲。他现在万事了然于心,需要问谢欢的也不多了。谢欢心头明白他来此用意,索性撇了青皇在房里,出来见烈云。
“我有事问你。”烈云说。
“昨夜的事么?”谢欢早有预料,“瞒你不过,昨夜那里还有梁徵。你见过他。”
“荀士祯的弟子。”
“那又如何?”谢欢并未听他细说过荀士祯与他怎样关系。
烈云脸上忍过了。
“几年下来,虽说我帮你忙是万岁旨意,但我也算为你出生入死几回了,你就真不打算和我解释一回么?”谢欢往栏杆上一靠,没什么表情地看他。
“江湖上的事,你知道了又有什么用?”烈云冷淡地说。
谢欢耸耸肩膀,“别说得没把我搅进去过似的。”
烈云迟疑了。
半晌,终于说:“我原本有个儿子。”
谢欢眨了眨眼睛,“在华山?”
“我不知道他是不是活着。”烈云说,“但当初是荀士祯耍的阴谋诡计,将他从我身边夺走要挟我,多半现在已经是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