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瑗跟越岫学得一双利眼。
只记得谢欢一直挂着,险些忘了容蓉说过这是魔教之物。梁徵托起来一想,解下塞了怀里。
水瑗不追问,只笑。
琼台峰。
如同往日一样,师父背向端坐观中,白袍乌簪,发已花白,石像般的肃穆。
华山掌门荀士祯。
虽曾于三十年前剿灭魔教时重伤而归,毕竟是唯一能杀还的人。自那之后,荀掌门三十年未动武力,几近遗世隐居,却仍是武林最人人敬重的前辈。
梁徵往荀士祯座下跪地。
“师父。弟子已回来了。”
荀士祯没有动。
他不开口,梁徵便只是跪着。
即使作为仅有的五名荀掌门亲授弟子之一,梁徵与师父也并不亲厚。他师父自律极严,甚至到绝了感情的地步,对人虽不算严苛,但亦是从不容情退让。
好在通常在师父与诸弟子之间,通常隔着温和的越岫与水瑗,华山门风并非冰冷无情。
但这回并非水瑗所能裁决之事。
荀士祯沉默了整整一时辰。
梁徵但跪不语。
直到毫无预兆地,荀士祯道:“你以为,你有何错么?”
“弟子胆大妄为。”
“胆大,算不得错事。妄为,你妄为了什么?救人倒不坏。”荀士祯说。
梁徵不言。
猜想师父之意,救人不坏,也要看救了谁。
一定要救,把人带出贼窝,也就够了。
即使不是帮助谢铭之子,但又何必为救人给门派惹下麻烦。
说不上错,只是……不是明智之举。师父之心,最憎这些无端是非。
“我不说你。”荀士祯说,“你自想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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荀士祯再没说话,梁徵便只是跪在座下。
至天暗下来,水瑗进来掌灯,见他还跪着,把火烛放下,转到荀士祯面前说:“师父,小梁他可听您话,这都回来了,还有什么好罚他的?这事都结了,小梁除了一片好心,还有什么错?”
他凑得近,荀士祯睁眼,“你又来胡说些什么。”
“是那柳宫海,扯着魔教的事不放,真跟小梁一点关系都没有。您看,柳宫海也知道理亏,找那谢欢去了,不关我们的事情。”水瑗伸手往荀士祯胸口前虚晃着一揉,“师父啊,您放宽心。”
荀士祯叹了口气。
“起来吧,梁徵。为师并未怪你。”
水瑗知道师父看不见,对梁徵一笑。
师父不见得生气,只是这事做得不够好,不能叫自己得意。梁徵明白,但师兄劝解一片好心,叫师父就此寻机松了口,还是需要多谢。
他对水瑗点了点头。
“跟水瑗都出去吧。”荀士祯说。
“师父!”梁徵没有起来,反往下俯身磕下头去,“弟子还有一事相求!”
“讲。”荀士祯平静。
水瑗已经退下来。
“弟子想要学剑。”梁徵说,仍深深伏地。
“你在山上,哪日没有学剑?”
“弟子想学太华剑法。”梁徵清清楚楚地说。
一时寂静,至水瑗“呵”地一声,“我都没学过。”
“太华剑法乃我派绝学,然其晦涩难学,若是武功根基不稳,不易学成。我若知你功力到时,自会教你。”荀士祯只说,“连越岫与水瑗,我都没传过。况且你如今剑术已属上乘,何必急于这一时。”
“弟子上山学剑,正是为求剑术之巅峰。想太华剑法虽则难学,弟子勤奋苦练,未必不能学成,请师父传弟子此剑法。”梁徵仍说。
“为何?”
“弟子此次下山,曾遇数名高手,更与柳宫海柳大侠交战,愧不能敌,险些连性命亦不能保全。始知山外有山,人外有人,我岂能因手上学得雕虫小技自满。弟子不愿以如今拙劣剑术丢我华山颜面,望师父以弟子诚恳,教弟子剑法。”梁徵立起身,然后再次磕下去。
荀士祯并未立刻发话,忽然敛袂起身,转过身来。
水瑗原本站着,忙也跪了下去。
“授你太华剑法,也非是不可以。”荀士祯居高临下。
梁徵大喜抬头,“多谢师父!”
“学此一套剑法,需得你排除杂念,勤学勤思,非一年修习,不能得其剑意。此一年,你不得下山,每日五更即起来我处练功,一日不得有误。”荀士祯一顿,见梁徵并无动摇之色,才又说:“若是愿意,三天后再来找我。”
“师父不让我学?”水瑗跟着笑。
“你大师兄仍然在外迟迟不归,越岫闭关,梁徵学剑,你要是再来,把这一派都丢给连羽那小子不成?往后再说。”荀士祯断然就拒了。
水瑗耸耸肩。
在荀士祯重又转过身去坐下时,却又偷笑,冲梁徵无声说:你要辛苦了。
听说辛苦。
辛苦。梁徵想,这倒不算什么。
三天后,也就是过了师父寿辰之后罢。
柳宫海走进挽花楼。
香气袭人。若非他练武极有定力,进来就要酥了半边骨头。
稳过心神,向楼中女子告知求见薛雚苇。薛雚苇似是交待过了,并无人为难他,有人来把他直接引往了楼上一间静室。
室中无人,并不闻房外丝竹节板之声。虽是青楼之中,却装点素净,竟可修身养性一般。房间被一道珠帘分了两边,想是薛雚苇平素不愿以真容示人的意思。
可他其实是见过的。
薛美人倾城一瞥,羞花闭月。
柳宫海等了良久,佩环声响,帘后终于有人走来,在帘后坐下了。袅袅婷婷之态,如步莲生花,不见其面孔,已叫人目眩魂移。
不禁感谢幸有一层珠帘遮挡,使美人不见自己脸色。
“柳大侠来了。”软语轻声,“谢公子他,大约还要晚些。”
“不碍事。”柳宫海说,一丝一毫也不着急。
帘后笑语如莺声:“那么,奴与大侠,一同等候。”
荀士祯寿辰前日,便陆陆续续有各路江湖人士到来。与华山交好的门派大多这样提前,梁徵与连羽一一前去迎接了。
到了晌午以后,连羽就开始暗地抱怨着麻烦。
“难得一回。”梁徵说,“何况是师父生辰。各派来贺,乃是客气。”
“师兄,你说柳宫海今年还来么?”连羽问。
出于对荀士祯的尊敬,柳宫海往日对华山派理遇有加,荀士祯祝寿,他不该是不来的。
但此前先是梁徵,后来加上越岫水瑗,都同柳宫海不太客气。如果柳宫海因此不出现……似乎会与江湖挑明了跟华山的芥蒂。
梁徵说:“我不知。”
但是第二天近晌午时,柳宫海姗姗来迟。
总归是来了。
水瑗与梁徵原本站在荀士祯身后,陪同师父与各位客人见礼。到连羽引了柳宫海进来,整个大堂都霎时一静。
与柳宫海相争一事已经迅速传开,看来大家都等着看柳宫海要与荀士祯如何。
荀士祯从位上站起。迎接名满天下的大侠,何等礼节也不算过。
柳宫海抱拳行礼,又上前相扶,眉目间只有一团亲切和气,“荀掌门快请坐,怎敢劳烦荀掌门起身,真是折杀在下。”
荀士祯也就客气坐下了,“柳大侠拨冗前来,令我华山蓬荜生辉。礼数应尽,谈何劳烦。”
“在下此来为荀掌门贺寿,自然万事荀掌门最高。”柳宫海笑道,与荀士祯说了几句吉祥话,又跟水瑗、梁徵一抱拳,“两位辛苦。前日与两位多有得罪,还请两位恕在下鲁莽。”
水瑗笑容满面回了礼,“哪里哪里。不敢不敢。”
梁徵立刻也回礼,“柳大侠哪里话。”
他可心不在焉得很。水瑗传音道。
梁徵不动声色,想这我倒是不太看得出。
但他既然是来了,看来是没有要与华山怪罪之意。算日子,他与谢欢应是已经见过,不知谢欢如何。
这么想着,心里就是一跳。
可柳宫海话中之意,似乎已是说清魔教之事与谢欢无关。那么他庇护谢欢,水瑗庇护他,就算不得什么事了。谢欢怎样叫柳宫海信得?
柳宫海问过安,与荀士祯稍谈了几句就往边上去,和别的故交去一一招呼。连羽趁这时凑到梁徵耳边说:“师兄,有人在山门外面找你。”
梁徵一愣。
水瑗听到,说:“怎不叫人请进来?”
“不是武林中人。”连羽说,脸上笑得意味深长,“是个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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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不可能是薛雚苇。
梁徵为自己脑子里面一度闪过这样的念头也感到奇怪。
走下山门,站在外面等着的女子是凌微。此处不过华山之一半高度,但女子孤身登这高山已是辛苦,凌微身后远远站了两个扛肩舆的壮汉,想是抬她上来的。
梁徵隔她还有几步就站住了,“凌姑娘?”
凌微万福施礼,“梁少侠,几日不见,俊朗依旧。”
“有什么事?”梁徵只问,“谢兄安好么?”
“你不是才几天不见他,好与不好你不都知道?哦,他脸上大好了,等你下次看到他,不知道认不认得出。谢公子这样美姿容,你与他一同那么多天,都没见过他本来样子,真是可惜。”凌微笑道,“不过公子交待,你要是真问他了,就说他好的不得了,他天上地下第一号的好运人物,谁都奈何他不得。”
梁徵听得一笑,却没理会。
凌微手里抱着东西,软绸包裹覆盖看不出其形状,她上前递于了梁徵,“我来是代公子送谢礼。”
梁徵接了她手上东西,“何物?”
凌微一抬下巴,叫他自己看去。
梁徵把包裹解了,展开一看,内有宝剑一口。
“这是……”
“说是你失了无双剑,怕是寻常剑器都不趁手,给你寻了柄好剑来。”凌微说,不冷不热地传话,“公子说,薄礼以谢梁少侠救命之恩。若使得不趁手,来日可到京中一换。”
这剑与无双剑并不十分相似,沉上许多,拔出也并无寒光四射之感。但剑身浑厚颇有古意,料来谢欢所赠应非凡品。
剑上铸有铭文一行,太华生长松,亭亭凌霜雪。
“……此剑之名?”梁徵只觉恍惚间觉得熟悉。
“这个……”凌微想了想,似乎这件事谢欢并没有强调过,她回忆了好阵子都没有说出什谩酢醮。
“若真是松雪剑,”梁徵比她要先说,“是我派前辈高人旧物,早已遗失多年。但……”但若是谢欢,似乎能找到什么东西都不奇怪。
他从未见过这剑,只是师父似曾说起。
凌微说:“我不知道这些。”
她自然不知道,消失不知多少年的遗兵在整个江湖中或许都已经被淡忘。连他也只是猜测,若要证实,恐怕得请问师父。
但还是避过师父吧,若师父问起剑从何来,不敢说起与官场中人还有来往。
“代我谢过谢公子。”梁徵说。
“他说,你什么都不用谢他的。”凌微懒懒散散地说,“东西送到,我就该走啦。”
“凌姑娘远道而来,不如往山中一坐。”梁徵诚恳,虽然与凌微无甚交情,但对方一路苦劳,这样就要走使人过意不去。
凌微的手指往自己鼻尖一指,“怎么?我这样风尘女子,也能进你们华山山门的么?”
“凌姑娘何必妄自菲薄。”梁徵道。
“总之我是不去。你们那些武林人士,一个比一个的又丑又烦,兜里没几个钱还到处装大爷。”凌微道,“没说你。没你们那么闲,我走了。”
她果真毫不留恋,转身就去了。
梁徵去收了剑才回到正厅堂上。客人都来与荀士祯见过礼,现在在堂上分列坐着,要议事的样子。
虽然是贺寿的名目,如今江湖并不平静,借机各门派高人相聚议事是情理之中。
因他不在,侍立荀士祯身后的是水瑗和连羽。梁徵悄然绕过去,要替回连羽的位置,连羽见他回来自然想要问几句,碍于这时场面不好嬉皮笑脸,也就退出去布置其他事。
不是薛姑娘吧?水瑗胸有成竹地传音问。
不是。
就说,要是薛姑娘那般美人在山门外,不说小连怎样,堂上这群人有多少都进不了山门呢。水瑗取笑。
梁徵不答。说到哪里了?
还不是魔教的事。水瑗传音。
有青城的老道说:“看来四处都有魔教活动的流言,大家却都没探出个什么东西,只有听说有个姓谢的小婊子拿着魔教的东西。柳大侠,听说您就见过他?”
梁徵心知此事必被提起,但还是凝神听去。至于都提到谢欢而略过自己的名字,应该是因为师父在此。
这人不敢当面得罪了荀掌门,毕竟连柳宫海都没翻脸。
“不过是个糊涂小儿。”柳宫海说。
“听说从小婊子那里夺来了魔教的宝贝,柳大侠可教我们瞧瞧。”
“是说天魔印罢。”柳宫海说,“此物重大,并未随身携来,已存放于一妥当之处。”
荀士祯抬了抬眼,“不错。若真是天魔印,可要收好。”
“谢家小儿虽然一问三不知,但此前我与荀掌门高徒曾一同见过一名能使魔教剑法的高手,那高手确实与他相识。”柳宫海说,并不看梁徵,“关于这个可能来自魔教的人,我也曾盘问于谢欢。他说不知其底细,只知道此人曾向他父献宝,他父因此贪恋魔教多年前所聚万千财宝,命他往枯雪湖一探。天魔印正是那人所献之物。”
这说法听上去显然是谢欢胡编。
但谢铭素有贪婪之名,编排他似乎很是容易。
梁徵尚在思考谢欢此话之意,荀士祯忽然开口:“柳大侠觉得,那献宝之人,会是何人?”
柳宫海向他一转身,“此事在下也是不明,此番正好向荀掌门请教。莫非三十年前,魔教中人亦有幸存?”
“魔教中人论来不该再有。”荀士祯说。
“哦?”柳宫海似是不信。
梁徵想起烈云自称与他师父相识,还向谢欢说天魔印不可被华山派掌握,原以为师父也知此人几分。可师父竟不知烈云其人尚存活于世么。
“荀掌门,关于此人,我有几分见解。”起先开过口的云寰又道,“三十年前我尚属后辈,没怎么与魔教真正打过交道。但也听说过,魔教中真正高手仅有三人?”
“虽是三人,以一挡百。尤其那教主,武功深不可测,我们在场这所有人加起来,还当不得他一根指头。”荀士祯摇头叹气,甚显苍老。
“魔教虽则残酷凶狠,论武功终不可能如此神乎其神。”柳宫海插言,“年月久远,荀掌门许是记岔了。”
荀士祯并未争论。
先前那道人又道:“除那教主之外,听说他座下还有天魔地鬼二人。尤其是那天魔,用毒一绝,手段狠辣,极得那教主信任,甚至代管教主信物天魔印。我听说,此人在枯雪湖一战后就还是活着。”
“她早在那之前已然退出魔教。”荀士祯说。
“天魔为与神医容长裔成婚而退出魔教避世隐居。但他二人尚有后代,想必……”柳宫海似乎觉得可以讨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