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此后,我与梁大侠还是各走各路,两不相干吧。”
梁徵能够坐起下床时,已是晓鸡三唱。
应该早些时候就起来的,但自谢欢离去后,不能动不能说,流苏软帐内枕香衾暖,不觉睡去。也是因对谢欢总是少几分戒备,竟自安心。
可下床时,才发现屋内不止他一人。
凌微正在房中把玩他的无双剑。
梁徵皱眉,“凌姑娘。”
听他起来,凌微把剑放下,笑着转头过来,“梁少侠醒了。正好,梁少侠若无其他要事,我这就送你出城。”
“谢公子在何处?”梁徵走近,佩剑上身。
“上朝去了。”凌微说,斜飞媚眼,“不会有空见你的。”
“首辅府中防备如何?”梁徵重整衣冠。
“仅次大内。怎么?你要闯谢府?这倒是不用,小冤家跟他爹说不到一块儿去的时候,就都是在外面别院住着。”凌微瞅着他,“他没说不能带你过去,但我这样女子,可不能进谢家别院的门。要去的话,城西自己打听去。”
梁徵想想,走去要推门而出,又回头:“凌姑娘怎么在这里?”
“我不是要帮他送信吗?”凌微托腮转过头看他,没有要拦他走的意思,“谢大公子的事情,我怎敢假手他人。可惜我如何用心,他是不怎么承情。”
梁徵听了,手上一推,开了门,“不劳凌姑娘远送,我这就走。”
“你还去见他做什么?”凌微在他背后问。
“辞行。”梁徵说。
“我想那也不必。他么,总是别人再怎么一副玲珑心,他也一样都当驴肝肺的,虚意儿满怀,没什么真人情讲。”凌微接着道。
“阻我见他,却是何意?”梁徵回头。
凌微偏了偏头,“我这是好心。”
梁徵摇头,掩门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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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欢的住地果然是所小院,不似官员府邸。打听时甚至是无人知道的,但梁徵极有耐心,往些富贵人家一户户问过去,为此收获了几副白眼。谁知都不是谢氏产业。直到这里,门上不挂牌匾,不设门房,门上不落锁,一推门就进去了。
是个清幽的园子。
园中正有个丫鬟在折花,闻声探过来喊:“谢家别院,什么人乱闯?”
没什么威慑力,反而报出了梁徵想要知道的答案,梁徵便施礼道:“在下梁徵,求见谢公子。”
丫鬟迟疑着端详他半晌,方说:“大公子不在。要见公子,该去谢府递帖儿等信,来这里做什么?”
“在下并非谢公子官场上的朋友。”
丫鬟想了想,“大公子上朝去了。你一定要今天见他的话,不如去书房等等。”
此地也就书房与卧室两间屋子,各自都狭小,两房之间间隔一层薄壁。庭院中粉壁上爬了半壁绿锦,往上则有潦草书写的“西风”两字
初看来,倒是个布衣学士读书的地方,只是京中居然有此江南样式的小院。虽因为冬日而现了几分萧瑟,但想来养这窗外看似自然而然的一池碧水园中满地苍苔,其实耗费人力,终究是有些豪奢。
但只说印象,挽花楼看着可要气派多了。
谢欢在氓山药谷中曾向容松吹嘘的家门豪富,要么都是些胡扯,要么是首辅府上的情境,总之不会是这里。算来算去,也只有三四扇门而已。
梁徵找地方坐下,丫鬟给他端来茶水。
“能找到这里来,一定真是大公子的朋友了。”丫鬟放下东西也没立即走,把重新折来的花枝插入瓶中。
“外人都不知此地?”梁徵问。
“这里是我们老大人的私院,仿造家乡故地建起来。只做个念想儿,平日里是不用的。可这几年大公子倒常来。”丫鬟说,她并不十分年少,或是已在谢家服侍多年。
梁徵本不是要打听什么,没有再开口。
这一等谢欢,足等了大半日。
日影西斜。梁徵靠墙端坐没有挪过位置,并未感到不耐烦,可还是认真地怀疑起谢欢是不是不会过来了。
然后忽然就有人进得门来。
蟒袍乌纱,笏板玉带,仍还是上朝时的打扮。过于肃然正经,以至于梁徵不是立刻意识到谢欢已经进来。明明他浓妆都去了,脸上便还是这些日来梁徵平常见他时的样子。
也许是没料到房中有人,谢欢的脚步一顿。
然后才平和地一笑,随意过来往桌上扔了笏板:“梁大侠居然找到这里来。”
“凌姑娘说你在此。”梁徵起身见礼,但谢欢已经转过身去更衣,没有在看他。
“微姐真是多话。”谢欢笑着说,那丫鬟已经走进来,他将官帽外袍交予丫鬟拿走,自取了家常衣服换上,才到梁徵旁边椅上坐下,“怎么?我能说的都说过了,梁大侠还有什么话问。”
“刀……我以后拿来还你。”
“青绡刀?啊,反正我也不用,陛下都不在意,你们拿去好了。”谢欢在房里随意得很,伸手就要拿桌上的茶盏,手伸到一半想起是梁徵的,又缩回来。
梁徵把茶盏推过去,“我没喝过,只是凉了。”
他这么说,谢欢抬眼一笑,还真取这杯茶喝了半盏,才冲外面高声些说:“碧纨,添茶。”
丫鬟应了一声“就来”,但却并没有马上进来。
谢欢朝梁徵看看,“见笑,这边没几个人在。”知道梁徵根本不在意这些,一顿之后自往下说:“几时来的?等了我很久?”
“无事。”
“今日上朝时间就长,又被陛下叫去后宫看我外甥。长大得会念书了,忍不住考他去。”谢欢坐正了些,“早知道你在这里等我,我就不去了。”
梁徵想了想他的话,“原来你姐姐有孩子。”
“嗯。先皇驾崩后才出生。我姐姐削发出家,如今是太后在照看。他长得可像姐姐……其实像我,越大越是像了。”谢欢说得兴起,险些忘了眼前事,忙把话收回来,“对了,梁大侠造访,有何见教?”
“你昨夜同我说,各走各路,两不相干。”梁徵说。
谢欢笑意一收,“梁大侠该是聪明人。”
“莫非梁某这些日所为,尚不能同公子交个朋友。”梁徵沉沉说。
谢欢未动声色。
碧纨总算提壶托盏进来,往桌上多放只茶盏,再添了茶。
热气蒸腾起来。
与梁徵之间隔了氤氲的烟雾,谢欢正好转开头去。
“梁公子在此晚膳?”碧纨问。
梁徵还没回答,谢欢已说:“别院粗茶淡饭,不在此招待梁大侠了。”
“大公子。”出口教训人的竟是碧纨,“怎么这样说话?”
“没你的事情,自己下去吧。我也是在宫里吃过了,不用管我。”谢欢也不生气,反跟碧纨笑了一笑,回头又对梁徵道:“碧纨跟我多年,就喜欢说我的不是。见笑。”
碧纨一甩帕子走了。
梁徵没说话。
“我以为梁少侠明白。”谢欢说。
“我难道怕受你牵连?”梁徵似有薄怒,“谢公子当梁某什么人?”
谢欢道:“我不忘荆江畔烟波亭。”
那时梁徵只知他女干佞之后,却仍愿舍身相救。
梁徵一怔,才想起他在说什么,“那只是我……”
“换到如今,梁大侠也就是一样要救我的了。”谢欢侧过脸来笑。
无法否认,“自然。”
“我不要你救了。”谢欢说。
梁徵皱眉头。
“走吧。”谢欢说,起身来抖了抖衣服,“来都来了,我送你出城。再晚就要关门,不好送你了。这一程之后,梁大侠就当没见过我好了。”
谢欢叫碧纨牵了匹马给梁徵,他自己是乘轿过来的,就又上轿去。
一在轿中,一在马上缓行,一路没怎么说话。
谢欢是一身麻烦的人——仅仅这几天已经完全看得出来。何况师命不可身涉官场,该说“我们从此两不相干”的人更应该是自己。
原本是想来同他说,骂名种种,宫廷政事种种,且由他去,我自不怕受你牵连。
此意谢欢未必不明。倘使谢欢无情,几日亲近又是何意。莫不是同荆江行船上一般。
罢罢,他若无意,自己何必苦苦相待。凌微说得不错,他果真是事后便不承情。两下无事,再不牵扯。如荆江行船上,突然亲近,果断别离。恩德可以算过,而这点同行之谊轻易便撇去不提。
已出城半里,谢欢叫停了轿夫,出得轿来,叫他们退后等去。
梁徵停步。
“为人且说三分话,未可全抛一片心。”谢欢说,“我与梁大侠忠告。”
梁徵低眉看了他一看,“什么?”
“梁大侠忠义磊落,只恐旁人并不尽都如此。”谢欢说,看梁徵认真,不禁一笑,“你就该防着我些,怎知我害不死你。”
“你真要害死我,自然容易。”梁徵站住,“送到这里就是,我走了。”
“生气了?”谢欢还习惯性要去撩他。
“此后便不再会了罢。”梁徵懒得管他说什么了,“我们就此别过。”
谢欢眼中攸忽一过的恍惚,但已是立即:“梁大侠此去保重。”
梁徵上马,加鞭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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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欢在原地恍了恍神,倒是失笑。
他还真不说什么了。
但恐此去再不见也。
即便是见了,虽不知烈云与华山派有何纠葛,总之全无好意,若来日还有因烈云之事相见之期,少说也得做上几分仇敌的意思。
就两散了么。
我对他……本该一无所求。我志在报君,他事何须留意。
救人大恩自当尽力相报,除此之外……
梁徵眼见就要去得远了。
谢欢忽然说:“梁徵。”
这一声似乎没有被听见,他往前奔跑了几步,高声道:“梁徵!”自己听着觉得不够,下一声便拼尽力气了,“梁徵——”
梁徵猛然勒马回头。
谢欢用力地呼吸,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再抹下脸来叫他一声。
但梁徵打马往回奔来。
很快,停在他面前。
“怎么了?”梁徵问,听不出欣喜或是不悦来。
我舍你不得。谢欢自嘲,谁知玩笑容易,要正经说话,反倒是说不出口。
梁徵在马上等了他一会儿,却还耐心,并不催促。怎知谢欢只是看他,连要开口的意思都没了,梁徵也不由得再度皱眉。
但又像是明白,转身从腰间取下他的无双剑来。
谢欢不明所以,退了一步。
“谢公子。”梁徵持剑下马,说道,“如蒙不弃,在下愿与你结拜一个异姓兄弟。”
谢欢惊讶地挑眉。
“不知公子意下如何?”梁徵只是说,平静又坚决。
不料想梁徵说出这样话来,简直白撇了这几天的关系,但说到头自己又从哪里撇来。谢欢再也冷不下脸,虽说无奈却禁不住笑,“好。报上你的生辰来。”
梁徵说了。
谢欢笑意愈深,“不才,长你三年。”
“不信。”梁徵干脆。
“我做官都做了三年不止,你当我都做些什么来。”谢欢认真,“要拜兄弟,往后见到,要叫我大哥。”
“那有何妨?”梁徵并不真的在意。
谢欢展眉一笑,“如此,贤弟请了。”
便真的撩袍而跪。
梁徵相对屈膝,本该出言盟誓,但谢欢开口并不如此。
谢欢说:“同福同祸我都是不敢说的。只怕有天我上法场掉脑袋了,还要先被天打雷劈一回。”
梁徵被他说得笑了,想他之前说不要你救,便不和他就此争辩,只说:“各路神灵在上,我梁徵今与谢欢结为兄弟,话不出口,众神仙明证。”
说罢拜了下去。
谢欢不言,但与他一同对拜下来。
起来时,梁徵随手扶了他一扶。
“话不出口,哪知你想的是些什么。”谢欢放开他手腕。
“不过怕与你啰嗦。你要盟的什么,我都跟你相同的。”梁徵说,双手将无双剑递了过去,“你我兄弟结义,权将此物,与谢兄做个物证。”
居然是用他的剑,谢欢一时没敢接。
“兄长不是真心么?”梁徵问。
谢欢迟疑片刻,笑而不答,伸手到颈后解了承天玉下来,又解了自己腰间玉佩的穗子来系住,过去给梁徵佩在了腰上,再把剑拿过。
梁徵低头拿了那块玉,“你……”
“不及你的剑好,先权作这样了吧。”谢欢说,“宁愿此后再不相见,不愿多生是非。但无论今后如何,此剑我再不离身,定然长记君容。”
华山崔嵬入云深。
山下河水尚未封冻,然山中高寒,呵气成霜,看着是下过了雪,只见梨花满地白,树枝上一条条挂下冰凌。
天寒,便萧然少人。
梁徵过山门时守门弟子恭恭敬敬地行礼招呼,并无人盘问他什么,想是师父还未雷霆震怒到对下面讲下来。
师父生辰在即,届时江湖各派定会来些人来拜寿,入门后才见华山上下正忙着布置。他这回耽搁太久,这些事原本该他有份主持,看来已经是推给几个师兄弟了。
猜想自己的坏名声多半已经传回山上来,梁徵尽量避开沿路同门,一路往上。
可师父向来在山顶琼台峰,就算直接往山顶去谒见,毕竟还是得经过峰前日月坪。越岫与水瑗长年代师父在此教习弟子,多数人总是聚集坪中,这里避是避不过了。
果然连羽第一个看到他,往他一指,大叫说:“四师兄回来了!”
梁徵只得过来与众师兄师弟师侄见礼,水瑗永远很愉快,把剑丢给连羽让他继续教徒弟去,自己过来与梁徵说话。
“怎么不见二师兄。”梁徵不见越岫。
“他回来就闭关去了。”水瑗说,“之前允许他下山,师父是以为这么多年,他的春秋之功已练成,怕不得下山动武。结果还是不成,差点当着师父的面发疯,师父把他丢回去修炼去了。”
“二师兄还是……”梁徵感到担忧。
“你担心你自己吧。”水瑗往他后脑一戳,“忙过越岫的事,师父可没忘了你呢。”
“师父还在生气?”
“我去和师父解释过了,救人一事,师父没怎么生气,就是要你再跟他交待一遍。倒是和柳宫海正面打起来,可有点不太聪明。”水瑗摇头笑,“越岫不在,我一个也领了师父不少训啊。”
“对不住。”
“不妨事。对了,你那一招承天教剑法的事,我没同师父说。”水瑗道,“你自己也小心,不要说漏了嘴。原本是小事,蒙混一下就过去了,不要自己讨骂去。”
“……是。”梁徵答应。谎话虽然不好说,略去不提还算容易。
“还有。”水瑗退了一步,上下打量他,“你的剑去哪里了?”不待他回答,又瞄上他腰间玉佩,并不出手去指,只拿眼瞧着,笑:“这又是哪里来的?你也不收好,非得师父看出人家的圣物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