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叫铁梅,算是我看着长大的吧。”避开君湛然的视线,他低着头说。
“什么看着长大,那时候你也不过二十多岁,说的像个老头子似的。”铁梅笑了起来,“没想到如今你在雾楼,以前你就说你要走遍天下,看来你真的快要做到了。”
她在笑,眼神却只有叹息,对族人的话题更是避而不谈。
君湛然的目光一转,“肖虎,你是阑东国人?”
他问的直接,肖虎刷的抬起头来,咬了咬牙,扑通一声跪了下去,“回楼主,肖虎有罪!”
“何罪?”从君湛然的脸上看不出他的喜怒,也猜不到他的心思,他只是站在那里,甚至连衣袂都没动一下。
这是雾楼的事,南宫苍敖并不插手,但他站在一侧,沉默之间,气氛已然有所不同,肖虎甚至已经能察觉到遮日刀的嗡鸣。
铁梅没想到会演变至此,只见他跪在地上,低头说道:“我不该隐瞒身份,但说句实话,对我肖虎而言,夏国也好,阑东也好,甚至凛南、北绛,都没有什么差别。”
“过去怎么没有发现,原来你如此能言善辩。”在上方响起的语声淡淡的,每次君湛然有所不悦,或是心有所思的时候,他的语气总是这么淡淡的。
肖虎服侍左右,不是分辨不出来。
他甚至能猜想到君湛然为何不悦,换做是自己,若是突然发现自己的心腹是他国之人,定然也会猜疑。
“楼主!肖虎敢用自己的命做担保,从未做过对雾楼不利的事!请楼主明察!”不知如何辩解,他紧握双拳,脸色发红。
铁梅后悔不及,她终于意识到其中的关键,倘若君湛然只是雾楼楼主,那什么问题都没有,即便有,那也只是小问题。
但他并不仅仅是雾楼楼主,更是夏国皇族,是正在借用他国之力,在几国之间周旋,将来可能登上夏国皇位的湛王。
夏国湛王的心腹,居然是阑东国人,一旦说出去,夏国平康皇固然会多一重思虑,其他几国更不知会怎么想。
外面的操练声隐约传来,帐内却显得更为静默了,君湛然没有接话,肖虎就一直跪着,铁梅在旁不知如何是好,以她的身份来解释,恐怕只会更糟。
“可惜,跪的再久他还是阑东国人,湛然总不会打算一直看着他跪下去吧。”君湛然身旁的人开了口,“你愿意,我还不能答应,你一直这么看着他,就不怕我吃味?”
“苍敖!”君湛然哭笑不得,这哪是开玩笑的时候。
“我不以为他会做出什么事来,若真要做什么,早就做了。”这一次南宫苍敖正色回答。
“我并不担心他会做什么。”君湛然的眼神落在肖虎的身上,微微皱起了眉。
肖虎看似粗人,心却很细,他似乎读到了到君湛然眼中的失望,“楼主……”
“我还以为,雾楼里的一切才是最真实的,是我唯一能相信的东西。”君湛然语调听不出有太多的遗憾或是沮丧,“没想到雾楼里也有我不知道的事。”
他说着,自嘲似的笑了起来,“肖虎你起来吧,眼下还有别的事更要紧。”说完,挥了挥手,转过身去,不再开口。
肖虎犹豫了片刻,站了起来,想再解释,对着那个背影,却不知道说什么,铁梅轻轻拉了下他的衣袖,两人一起出了帐子。
“这下我真的要吃味了,肖虎的隐瞒就真的让你如此不高兴?”背后有一双温暖的手臂环抱过来,抱住了君湛然,贴在背后的体温提醒着南宫苍敖的存在。
“确实不悦。”君湛然回答的很直接,他双目微阖,南宫苍敖能看到颤动的睫毛,也能看到他微微蹙起的眉头。
“但是?”他接了下去,唇在君湛然的脸侧吻了吻。
“但是——”他果然了解他,君湛然的嘴角扬起,南宫苍敖却不等他开口,“但是若这股不悦能令阑东使者感到内疚,便对我们有利,与其隐藏,不如将其表露,可是?”
君湛然回过头去,南宫苍敖的眸子在半明半暗之间藏着利芒,“甚至夸大一些也无妨,如此,她越是心存愧疚,便越难保持原先的立场,越容易令阑东做出对我们有利的决定。”
黑色的眼眸里暗光闪耀,君湛然不答,和另一双利芒相对,目光交汇,两人一起笑了起来。
“肖虎确实忠心耿耿,我不怀疑他的忠诚,铁梅既与他青梅竹马,只要不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来,我也不会动他,不过事关阑东的态度,我不得不这么做。”与外表给人的印象不符,有人其实很擅长做戏。
“当然,你心里也确实有不悦之处,这番借题发挥,吓一吓肖虎,也算是对他的惩戒。”南宫苍敖早就领教过他做戏的本领。
他都说对了,君湛然一挑眉,“有时候我真怀疑,你是不是有读心之术。”
“若有,我也只读的出湛然的心。”暧昧的靠近,南宫苍敖没有忘记肖虎进来之前他们在讨论的话题,他不想让气氛变僵,君湛然显然也不想。
他没有再提什么皇位,什么后妃,目光一转,两人的视线都落在那封肖虎送来的信筏上。
这并不是个好消息。
其实,夏国内忧外患,已呈强弩之末,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更勿论它还不曾真正倒下,但明眼人都看得出,皇位换人坐,不过是时间问题。
君湛然曾经只差那么一点,便要攻进舜都,而今舜都安然无恙,但夏国皇座上的那个人却仍旧夜不安枕,因为夏国之外,还有个沐昭冉正带兵驻守。
沐昭冉领兵在外,等的就是君湛然带兵来援,他也曾想在舜都等着南宫苍敖前来里应外合,但彼时南宫苍敖和君湛然都被困临天谷,得到消息后他不得不撤出夏国国境。
和夏军也曾交战,但互相奈何不了对方,夏国想要留着兵力自保,沐昭冉所带的凛南兵马则不愿贸进,更何况,他笨就是被迫领兵,自不愿意冒太大的风险。
就在这种时候,凛南皇宫里却出了问题。
这个问题并不出在凛南王安嘉的身上,但他身中剧毒,无力解决已成事实,暮朝霞身在凛南,不知怎么被朝中一员重臣瞧见了,一见倾心,想法设法将她弄出了软禁之处,美其名曰换一处地方对她进行看管。
时日一久,便出了问题。
毋庸置疑,沐朝霞是个难得的美人,有人看上她并不奇怪,她虽然是夏国人,但而今不过是个人质的身份,对于他国的人质,就犹如送来的好礼那般,皇室中人想要享用一番,这样的事情并不少见。
如此,安嘉王的某个皇侄便存了这心思,又与那位大臣闹了开来,一时间,竟令朝野不复平静。
若非君湛然和南宫苍敖的到来,沐朝霞也不会留在凛南,更不会闹得朝中不合,这种积压在心底的不满一旦被挑起,便再也压不下去。
眼看将成内乱,有人便提出,想要回在外的兵马,与其攘外,不如先安内。
还有人提出要将祸首沐朝霞擒下,以惑乱朝廷之罪处斩。
这个消息君湛然他们收到了,很快,也会传到沐昭冉的耳中,到了那时……
清晨,马蹄声在一条管道上响起。
这一行人中有男有女,有些男子黑衣劲装言笑随意,有的却训练有素,面露警戒,连蹄声都错落有致,俨然是训练有素的高手。
为首的二人正是君湛然和南宫苍敖,而唯一的女子则是阑东国使者铁梅,因为肖虎的缘故,她坚持要随行,这在君湛然的意料之中,假意考虑了半日,便应允了。
“沐昭冉若知道他的妹子在凛南惹出这么大的事,定然无心领兵。”临行前,南宫苍敖曾这么说,他与沐昭冉相熟,说的自然不会错。
“沐朝霞若的不死,纵然安嘉王有心相助,其他人恐怕也不会答应,红颜祸水,若是不除,消息传了出去,我们所借的凛南兵马要想再听话就难了,阳嶙一定是第一个不答应的。”这个消息太突然,肘腋生变,要是少了凛南的助力,形势又将变化。
出发之前,两人就眼下的变化商议了一下对策。
南宫苍敖是第一次遇到这般两难的问题,他却没有太过苦恼,反而多了几分兴致,“沐朝霞若是被处决,沐昭冉在夏国国门之外,手里又有凛南的兵马,你觉得他会做出什么来?”
君湛然并没有他这么好的心情,“所以当务之急,还是先稳住沐昭冉再说。”
“阳嶙还不知道此事,我们要是突然离开他定会怀疑,不如……”
“发兵。”
等着说出这两个字,似乎已经等了很久,君湛然开口的时候透出一股杀气,这种杀气再也不若以往,再也不加掩饰,锋芒毕露。
南宫苍敖等的也就是这一刻,一拍掌。“来人!”
“在!”
“传令下去!明日过后,发兵夏国!”
侍卫一愣,领命正要退下,南宫苍敖却早一步踏了出来,帐外,阳嶙正带人练兵,另一边北绛的女将军敖薇看的聚精会神,见了南宫苍敖,所有人心里突然都有一种预感,安静下来。
嚓,红光出鞘,黑衣飞扬,一双鹰眸环视了一圈,“讨回血债的时候到了!”
莫非?!众人屏息,有人从帐幕里走出,一双双眼睛都看向君湛然,耳边只听传令人接着高喊。“鹰帅有令——明日过后——发兵夏国——”
第二百十四章:来路不明
发兵夏国,当这句话响彻之时,所有看向君湛然的眼睛里都燃起了烽火。
在这里的所有人,等这一刻都等的太久,无论是急于归家,还是急于雪仇,凛南的将士们有太多理由期待这场早就该来的战役,等一切结束,他们就能回到凛南。
“发兵!”
“发兵!”一声声高喝响起,一把把刀剑朝天高举,冷光在日色下掀起一股腾腾杀气。
终于到了这一天。
君湛然环视眼前,看到一张张激动的脸,他的神情仍旧淡淡的,旁人无法窥知他的心思,在他身边的人却已从他收紧的掌心看到了很多。
“放心,就算我们赢了,距离你登基之日也还早,还不用担心我会杀了你的后宫嫔妃。”耳畔响起低语,侧首便是南宫苍敖打趣的笑脸。
“我若为帝,我的人岂是说杀就杀得的。”一挑眉,他似笑非笑的回应南宫苍敖的玩笑,惹起了不满。
肩头一紧,忽然被狠狠搂住,骤然压来的唇不容分说夺取他的呼吸。
南宫苍敖本是个不按规矩行事的人,为了君湛然已是收起了不少霸道不羁的性子,这会儿听了这话,岂能再忍的下去,唇舌如掠夺般逼迫他不得不反击,霎时双方纠缠起来。
底下将士们还在连胜高喊,士气高涨,在这大庭广众之下,总算南京苍敖还顾忌到两人的颜面,没有太过分,待他放开,君湛然吸了口气。
“休要高兴的太早,待晚上我再回报你。”舔了舔唇,他微勾嘴角,好像刚才在人前激烈拥吻的不是他,仍旧显得雍容淡然的很。
“很好,这才是我看上的人,是我的湛然。”那双眼睛里终于不再是阴郁,南宫苍敖笑了,对他的话不以为意,反倒满是期待,“别忘了很快就要启程,我可不想你太过劳累,所以我会好好让湛然爽快的……”
暧昧的话音随着逐渐放轻的语声飘散在君湛然耳边,他想到自己竟然在这种时候这种地方,和南宫苍敖说着这般的话,不禁摇头失笑。
“这就对了。”手指落在他的唇边,南宫苍敖收起笑意,“不用多想,该想的我们都已经想过了,接下来只需去做而已。”
他看出了他的心思,君湛然并不觉得意外,缓缓说道:“此去,是去灭我出生之国,杀我至亲之手足。”
“那又如何?”回答他的是南宫苍敖一贯坚定的语声。
“夏国是你出生之地,煌德是你至亲手足,但无论哪一样都不曾善待于你,你别告诉我,你而今后悔了,犹豫了。”狭长的鹰眸注视着他。
“若是呢,你会如何?”君湛然有意这么问。
“我会替你灭了夏国,替你杀了煌德,报我杀父之仇,救百姓于水火。”一手握刀的男人如是说,“你不想双手染上至亲之血,不想成为叛国罪人,我来。”
褶褶生辉的眼睛,有刀锋的光亮,还有隐藏煞气的暗芒,南宫苍敖归刀入鞘,“现在,告诉我,你可真的后悔了?”
君湛然与这双眼睛对视,冷笑,“这个答案,你岂非和我一样清楚。”
“好不容易到了今日,我绝不后悔,灭了夏国也好,杀了煌德也好,这么多年来,我等的就是这一天。”没有激昂的语调,也看不见激动的心情,他平静的陈述,越是如此,却越能听出其中的决绝。
“我若曾经有过犹豫,那只不过证明,我还是个人,我和煌德不是同类而已。”如此就够了。
他知道自己是谁,也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此番不是被仇恨冲昏头脑,更绝非为了什么皇帝宝座。
“我只是想要一个了断。”他说。
南宫苍敖看着他走向人群,高举刀剑的将士们纷纷让出一条道来,他不疾不徐的走过,到了山前。
透过云层,若有若无的日光落在君湛然的脸上,他就站在那里,被淡淡的金芒笼罩,他的尊贵,他的孤傲,甚至那几分冷漠绝然,全都在光下一览无遗。
湛然……南宫苍敖忍不住在心里赞叹,他甚至不知道该用何种言语来描绘此刻在他眼前的这个人。
负手而立,山风吹起衣摆,君湛然回过头来,那双幽暗的眸子里再也不是纯粹的阴影,如今也有了光,他不知道南宫苍敖为什么用那般奇异的眼神看他。
“还看什么,回去,整装待发。”
“看你自然怎么都看不够。”南宫苍敖就在人前,这么回答。
不去顾忌其他人的想法,山前的人挑眉笑了,指着脚下的某个方向,“我们先行出发,沐昭冉若要去凛南,这里是必经之路。”
而今,他们就在这条必经之路上。
一行人快马加鞭,赶往夏国,沐昭冉所在之处。
忌惮沐朝霞还在凛南,沐昭冉平日行动通过展励手下之人悉数告知,但现在他们已经有好些日子没有收到他的消息了。
兵马仍旧交予阳嶙,他们先行一步,带的都是自己手下常用的人,雾楼侍卫与夜枭们,还有总是隐于暗处的影卫。
大伙儿都已许久不跟随他们一起行动,这会儿似乎又回到了从前,他们身在江湖,正要去追查某个大盗。
当然,事实并非如此,此行还多了阑东国使者铁梅,她与肖虎之间究竟会如何,这不是君湛然眼下会考虑的问题,他担心的是,如果错过沐昭冉,让他回了凛南,不知凛南还会有何变数。
同样,要是知道沐朝霞惑乱朝廷,这些凛南将士又回是什么反应?
马蹄声由远而近,打断了君湛然的沉思,有夜枭张望了一下,“盟主!前方有一队人马。”
“多少人?”那急匆匆的蹄音听来似乎不只一个,南宫苍敖示意阴鸠上前看看,“先不要表露身份,探探情况再说。”
“是。”阴鸠自然是个小心的人,策马上前。
“从扬尘来判断,人数不少。”君湛然拉住了缰绳,他的手腕上还缠着布,但自从习练了那册秘籍之后,他的伤势已在快速痊愈,那速度令他自己都感到惊讶。
“至少十数人。”要知道而今正值战乱,虽然也有商贾小贩和普通百姓在官道上走,却不会是这样的阵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