帐中扎眼的将军们鱼贯散去,周围一下子安静了下来。年富这才发现在帐中的西北角还坐着一个人,布衣蓝衫,形容消瘦,年过四旬,却独有一股成熟男人的气质与沉稳。在中年男子的身前摆放着一个巨大的沟壑跌宕的演练沙盘,中年男子轻摇折扇,似在沉思。年羹尧不假辞色,“李大人。”
李卫抱拳,不逞多让,“年大将军。”年羹尧幽冷的目光越过李卫望向年富,年富撩起长袍,长身跪地,“孩儿见过父亲大人。”感觉头顶上冷凝如刀的目光变得柔软,“起来吧,帐中无家事,既是有皇命在身,一切以大局为重。”年富收敛精神,爬起身恭敬道,“下官谨遵教诲。”
待李又玠落座,便开门见山道,“在下想请年大将军帮忙找一个人。”一边说着,李又玠微微眯起的阴暗眼眸望向沙盘之侧的中年文士。年羹尧不屑冷哼,“什么人?”年羹尧不防备这位中年文士,想来十分信任此人,而年富却不知这短短月余,年羹尧帐中新添心腹幕僚。想到三弟年烈已有数月未往京城传送家书,年富的心头隐隐有种不祥之兆。
李又玠道,“吕留良亲传弟子沈在宽!”年羹尧挑眉,“桐乡县崇福镇的吕留良?”李又玠点头,目光再一次瞄向坐立黑暗之中轻摇折扇的中年文士,“正是!”年羹尧稍作沉吟,“明日一早给你答复。”李又玠笑意盈盈的站起身,“那李某在这里谢过年大将军仗义相助。”年富也跟着一同起身,却在此时帐外传来年烈气哄哄的吵嚷声,“大将军,属下不服,凭什么让程乾那只瘦猴做这个先锋,属下有信心三日之内拿下山虎口!”
黑暗中羽扇纶巾的中年文士不着痕迹的微微蹙眉,年羹尧脸色一沉,低声喝骂,“住嘴,还不滚进来!”年烈气势汹汹的闯入军帐,还想据理力争,却看到一位风神如玉的男子矗立帐中。他浑身上下散发的儒雅温和的气息令人心折,显然在这里遇见年富,年烈惊喜有之,然而惊喜过后那一丝慌张与警觉却令年富心下惴然。
年富上前朝着年烈的胸口重重擂了一拳,竟似钢铁般坚硬。望着眼前犹如北方牦牛般雄壮的男人,年富笑道,“三弟壮了,却更黑了。”年烈呵呵傻乐,早把做先锋阵前杀敌的事忘得一干二净。热情的拉着年富的手就往帐外拽去,“大哥!你来怎么也不说一声,三弟好派人去接你。上次大捷三弟缴了一壶上等马奶酒,正愁没人一起喝呢。”
被这样一位热情的壮汉拉拽着,年富根本没有机会拒绝。这里是真正的行军帐,除了一张只容得下一人的木板床,一张简易桌椅,和一副武器装架再无其他。几块风干的咸牛肉,就着一壶马奶酒,年烈开始明目张胆的军中饮酒。年富抿了一口奶黄色的酒,酒烈却不腥臊,别有一股浓烈香醇,的确是草原贵族间才有资格享用的好酒。年烈粗犷的大口吃肉,大口喝酒,举手投足尽染军人之风,“大哥,你怎么到西北来了?”年富放下酒杯回答道,“跟着李又玠大人出趟公差。”年烈不是寻根追底的人,“二哥还好吗?”年富点头,“一切都安好。”
年富抬头,面露淡笑望向对面雄壮的男人,在这一双璀璨星目的注视下,年烈躲无可躲,缓缓垂下头去。年富淡淡问道,“为什么一连数月不往家中寄信?”既无苛责亦无质询,可年烈还是感觉头皮发麻,甚至面对自己的父亲更感觉压抑,嗫喏良久道,“战事吃紧,所以就——就忘记了。”马马虎虎算一个理由,年富点头,“西宁城中你还豢养了一位戏子?”年烈手中酒壶一个不稳,抛洒了些许出来,落在黑色的几案上呈现白色的斑点赫然醒目。
年烈硬着头皮微弱辩解道,“她——她不是戏子,只是一位可怜的落难女子。”年烈借闷头喝酒之际,不敢与年富对视。年富蹙眉,“你在内疚吗?”年烈的额头开始渗出冷汗,却在此时一位身形消瘦却感觉非常有力的青年男子突然闯入帐中,“军中饮酒,杖责三十——”话音刚落,消瘦青年感觉帐中气氛诡异:在一位俊逸儒雅的男子面前,令敌人闻风丧胆的年大前锋居然像个犯了错的孩子般既委屈又憋屈。他似乎忘记了,他的那双令敌人闻风丧胆的铁拳能一拳打死一头西北狼。
年烈从来没有像现在这般觉得程乾这只瘦猴也是一个十分可爱的男人,抓住救命稻草的年烈霍然站起身,带起全身铠甲碰撞竟有一丝压抑的喜悦之声。年烈一把熊抱住程干的脖子,在程乾惊慌失措中,人被携出了帐外,“大哥,您先喝着,三弟这就去领罚。”说完年富听到沉重急促的脚步渐去渐远。年富淡笑着将杯中酒水一饮而尽,随后站起身,款款走出行军帐。
板子重重落在浑圆的臀部上,年烈眼睛都未曾眨一下。一旁程乾好奇的问道,“刚才那个帅得一塌糊涂的男人是谁?”年烈垂头丧气,让自己的对手瞧见自己狼狈不堪的模样显得有些不甘,于是瞪了眼程乾没好气道,“那是我大哥!”
程乾表情惊讶,将年烈上下打量一番,感叹道,“以年大前锋如此雄壮的真伟男儿,怎么会有这样一位美如冠玉、貌比潘安且文质彬彬的大哥?”年烈瞪了眼“无知”的瘦猴程乾,“那是因为你没见过他的手段。我们武人杀人直来直去,刀刀见血,可文人杀人神不知鬼不觉,那才叫一个诡异。”程乾压低声音问道,“比曾先生还诡?”年烈煞有介事的想了想,“在曾先生面前,本先锋依然敢挥刀动武,在我大哥面前——”想想刚才在帐中的一番质问,年烈可悲的发现,在自己这位大哥面前,他连直视的勇气都没有……
出了西北大营,远远就见李卫的车驾。年富策马跟前,“李大人还没有回去休息?”李又玠掀开轿帘,“外面天寒地冻,小年大人不如同撵回去。”不知何时刮起了北风,夜空的云层压得很低,到处都显得雾气朦胧的不真切。年富坐上车撵,见撵中方寸之间竟是一应俱全:火炉上架着水壶呼呼冒着气泡,一碟雪白糕点亦是热气腾腾,新蕊绿茶,茶杯茶皿,皆准备妥当,年富笑道,“原来李大人在此等人。”李又玠冲泡茶水,动作娴熟儒雅,无一丝市井混混之流气。就在此时马车开始不急不缓的向前移动了起来,竟无一丝茶水飞溅而出,这份手、眼、心的微妙平衡令年富叹为观止。
李又玠将沏过第三遍的热茶放到了年富跟前,“小年大人知道那位中年文士姓甚名谁?”年富端起热茶轻抿一口,赞不绝口,“好茶!”放下茶杯,年富摇头,“可以肯定三个多月前,西北大营里并无此人。”李又玠点头,“令府尊似乎十分信任此人。”年富亦点头,“可见这位中年文士必有常人所不及之处。”李又玠笑道,“小年大人手足一会,就没有打听打听?”年富似笑非笑望向李又玠眼眸深处的冷淡,摇头道,“既是手足情深便不会陷他于不忠不义,军中的军法可不是儿戏。”李又玠哈哈一笑,便不再提及西北军中事务,而是天南地北,风花雪月的一番畅谈,二人竟也能相聊甚契。
回到抚远大将军府邸,年禄神秘兮兮来报,“公子,有个姓辛的人自称是您的至交故友,特来拜访。”年富不动声色的向李又玠告辞,来到竹韵斋老远就见一位全身罩在黑袍之中的男子犹如雕像般矗立院中,浑身冷凝如刀锋般凌厉的气息与这清幽雅致的竹韵斋显得那么的格格不入。
年富走进跟前,“请问阁下是?”黑袍人转身,风撩起黑袍帽檐一角,年富得以窥探男子那张恐怖的面容,男人冷冷道,“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在西北这段时间公子的安全就由在下负责。”语气冷硬不容拒绝。年富蹙眉,有这么一块移动的冰坨跟着,年富嫌太过招摇过市了,于是婉言拒绝,“阁下好意在下心领,只是在下已经有了一位不错的护卫。”
番外一
年富的身体越来越虚弱,绕了一圈最后还是回到了落霞山下的深谷之中。是夜,月华如水,年富辗转难眠,见身侧德馨疲惫入梦。年富轻手轻脚拖着孱弱的身躯走出温暖的洞窟。清透的湖水之中倒映出天空中的圆月,两世人生,年富从未像现在这般清晰的感觉到那幸福的滋味,只是体验了这一切的美好,年富贪婪的认为这幸福来得太晚,他突然害怕死亡来袭。
就在此时一颗流星划过漆黑的天幕,留下昙花一现的尾翼。年富阖眼许愿,再次睁开眼睛时周围依旧静谧无垠,年富淡笑摇头,“没想到这一病,当真病弱西子般显出几分女儿态——”话音刚落,年富突然感觉天地一片漆黑,一头栽倒了下去。远远的,他好像听到来自遥远天边的呼唤,“竹韵,你等等我!”
“噗通,叱——”天降异物,行驶在郊外的一辆黑色奥迪突然急刹,轮胎与地面剧烈摩擦,一股塑胶燃烧的焦糊味刺得车上之人咳嗽连连。驾驶员约莫二十出头的年纪,此时早已吓得面无人色,“汤——,汤助,咱们好像撞到人了!”
被唤作“汤助”的男人四十出头,戴着边框眼镜,身形颀长,只是神情之间略有慌张,却极力克制,“先下去看看!”说完打开车门,走了下去。
黑色的车头撞得凹进去了一大块,顾不上心痛,年过四十的汤闻书目光移向车轮下的白色身影,直到此时汤闻书才确定他们的确撞到人了。瞧着那身影一动不动,恐怕伤势不轻。汤闻书小心翼翼靠上前去想查看伤情,口中却急忙吩咐道,“赶紧拨打120急救!”可话说完良久也不见身后司机小胡动作,扭头一看,这孩子脸色刷白,早已吓得六神无主。
汤闻书靠上前不敢大力拨弄,担心造成二次伤害,语带轻颤道,“喂,你没事吧!”躺在地上的人无应答,若非胸部微微起伏,汤闻书还真的以为今晚摊上大事了。慌忙掏出手机拨打120急救,“是120吗?这里是sh市市郊盘山路与318国道的交界处,刚刚在这里发生一起车祸。”“有一个人受伤了,伤情?”汤闻书蹲□子,无奈摇头,“一动不动,估计伤的不轻,好!好!我明白。”挂断电话,汤闻书半晌没吱声,一旁小胡惨白着脸讷讷道,“汤助,这荒郊野外的,您是想——”
汤闻书断喝,“胡说些什么呢?!车上有照明的东西吗?”司机小胡点头,急忙钻进车内,一阵翻箱倒柜之后拿出一只黑色的手电筒,交到汤闻书手中。打开手电,汤闻书惊讶的发现侧卧在地的伤者穿着白底黑面的皂靴,一身素服在悠悠的光线下泛起丝绸的光润。腰带嵌金丝蚕线,缀满玉片玛瑙,端的低调奢华,尤其袖口一株韵竹刺绣摇曳生姿,根本不似影视剧里那些粗制滥造的道具所能模仿。
司机小胡长长的松了口气,“汤助,这人八成是疯子。”而且还是个酷爱清装戏的疯子。汤闻书的目光移向伤者腰间系挂的圆形玉佩,只淡淡的一瞥,略有些眼力见的汤闻书敢拿下一部电视剧的收视率赌咒发誓,这是一枚价值不菲的和田古玉,其上流转的滟滟华彩又岂会是古玩市场上那些赝品所能比拟。
借着幽幽灯光上移,汤闻书看到了男人的半张脸,略显清瘦苍白,眉宇微蹙,似是郁结难梳,却不可否认这个男人的长相万里挑一,尤其那薄消的嘴唇微微上挑,透着无尽的冷意与孤桀,紧阖的双眼虽然看不到那浩如星辰的眼眸,但是汤闻书似乎能够想象得出那是怎样的冷酷、高傲与自信。
突然一个霸绝天下的身影刺破重重黑幕出现在汤闻书的脑海,他的出现令汤闻书脑海中一场场瑰丽的片段有了生命的灵动。那是怎样一段波澜壮阔跌宕起伏的历史碎片,虽时过境迁却依然闪耀光芒,在滔滔历史星河中犹如昙花一现般的绚烂,“太真实,太符合这个形象了!”汤闻书激动的尖叫。
就在此时急救车呼啸而来,在急救医生的一番检查之后,伤者被抬上了担架。汤闻书急切问道,“人没事吧?”急救医生摇头回答道,“四肢及肋骨无明显骨折,至于颅脑腹腔还得等核磁共振成像结果出来才知道。”跟着急救车一路呼啸,来到了林氏(香港)德馨医院,这是国内首家私立医院。汤闻书出于保密的考虑,将伤者直接送到了这里。虽然收费是贵了点,可不可否认这里的医疗设备及医生素养远超国内。
一番挂号缴费下来已是凌晨两点,考虑到早上九点还要与国内一位一线女星会面,汤闻书不得不将脑海之中疯狂的计划暂时搁置,急匆匆离开了林氏德馨医院。
年富醒来时闻到了百合花的清香,紧接着他看到了雪白的屋顶和明亮的窗户,这熟悉的场景却令年富恍若隔世。就在年富直愣愣盯着输液软管中一滴滴液体滴落,半只手臂感觉冰冷异常之时,一个娇俏的白衣天使来到了年富跟前,动作娴熟的换下药水瓶,语带欣喜道,“您醒了?有哪里感觉不舒——服——吗?”
乍见病床上羸弱苍白男人的一双眼睛,那黑暗深邃犹如幽谷的寒潭,令小护士的心脏猛的一惊,顿时连说话也说不连贯了,“您,您稍等,我这就去叫李主任。”说完撒腿就跑,连医药推车都不要了。年富动作迟缓的伸出右手,指骨修长有力,皮肤白皙细腻,指甲薄如蝉翼,只在无名指指背留下一层薄薄的茧子,那是常年练习毛笔字所致。
“喂!新来的,你把我们的女神悠悠给吓跑了!”就在年富尚未搞清楚怎么就连同身体穿回来的时候,突然邻床上传来气哼哼的质问声。年富扭头看到一颗滑稽的大脑袋,之所以说他滑稽,因为那颗脑袋上缠满白色的纱布,只有一双眼睛,两只鼻孔还有一张嘴巴露在外面。
滑稽的大脑袋瞪着一双黯淡浑浊却异常狡黠的眼睛看了眼年富,半晌才感叹道,“原来女神悠悠不是被吓跑的,她是被爱神阿芙洛狄特之箭射中了心脏,噢——,我可怜纯洁的悠悠女神——”
滑稽的大脑袋双手抱住心脏,一副心酸难当的模样。本以为自己出位的表演定能博得临床病友忍俊不禁,却不想年富只是淡淡看了他一眼,目光又重新回到输液软管之上。滑稽大脑袋顿觉无趣,百无聊赖之际打开了电视机,在连续换了十几个频道之后,大脑袋颓废作罢,“就不能拍点不脑残不雷神的电视剧嘛!”
“本台消息,10月18日cq市中级人民法院终审判决唐秋容犯故意杀人罪罪名成立——”“唐秋容”三个字像三把厉剑刺穿年富的耳膜直达心底。年富猛地抬头望向悬挂在白墙上的液晶屏电视:cq市中级人民法院门前人山人海,其中不乏来自全国各地的官方媒体人,他们的镜头聚焦之处,那个曾经风华绝代的女人满面病容如行尸走肉般被推上了审判席。
“可怜那个绿帽书记没有在波云诡谲的政坛倾轧下败下阵来,却倒在了自己老婆的枪口下。真想送那绿毛书记一副挽联:勤政为民甘为孺子牛,廉洁奉公却做绿毛龟,横批:英年早逝。”滑稽大脑袋颇为得意的摇头晃脑,此时中央新闻一闪而逝,转播下一条新闻。
“怎么判的?”年富淡淡问道,时过境迁,看到那个女人如今这般憔悴,年富心如铁石也不禁生出一丝怜悯。滑稽大脑袋见临床病友不耻下问,多少有些来了劲的得瑟,“像这样背着丈夫偷汉的女人本该千刀万剐,更可恶的是这女人暗中收受贿赂达三千万之巨,就是为了包养女干夫,事败之后居然还买凶杀人,宋朝那个勾搭西门庆的潘金莲亦不过如此狠毒!社会影响极其恶劣,所以死刑立即执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