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两人相处的时间与日俱增,林小妹在林一平心中的地位越来越重、越来越重。
林一平察觉到了自己的变化,也陷入了一阵子的混乱期。
那段时期的日记笔记凌乱,逻辑不清,就连纸张都被戳出了不少的破洞。
但在长时间的纠结过后,他得出的结论却是——
2002年06月19日
我想和小妹永远在一起!
不仅是作为林一平,更是作为“我自己”!
一定有办法的……一定有办法!
看到这里,沈离基本上也能猜到后来是怎么个发展了。
自古以来,人妖相恋就没有过好结果。
——毕竟俗话说得好,品种不同怎么谈恋爱。
跳过了中间的一系列摸索、失败、继续摸索、继续失败的过程,他随手将日记翻到了最后,一丝淡淡的血气飘入了他的视线里,看来这最后一篇日记大概是血写的——只是不知道是妖血还是人血了。
2005年03月03日
我不行了。
我把她变成了怪物。
我救不了她。
谁都可以,快来救救她吧。
谁都可以。
快来救救她。
救救她。
“她”字的最后一笔拖得很长,像是用尽了气绝前的最后一口气。
沈离看向了站在一旁的巫尝,见他双手抄袖站在一边,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模样。
“我要怎么做?”沈离低声问道。
“很简单,”巫尝毫无表情地说道,“杀了她。”
沈离沉默地点了点头。
******
既然决定了要杀死林小妹,那么接下来要做的事情就变得简单了起来。
只要找到,然后杀死就好。
——说起来……确实是很简单,但做起来……却全然不是那么回事。
沈离带着巫尝转了半天,压根就没发现林小妹的踪迹,也不知她是受伤过重遁走了还是正蛰伏着等待攻击的机会。
沈离没有什么好的办法,只能看着巫尝不说话。
被他这么隔三差五地盯了一阵子,巫尝终于抖抖手,抖出了……一只铃铛。
“什么东西?”沈离确定这是他第一次看到这只铃铛,却莫名地有种熟悉感。
巫尝没有应声。
只是轻轻的摇了摇铃。
沈离屏息以待——
铃铛被摇动了,却一点声音也没有发出来。
沈离:……
他看了巫尝一眼,见他的表现如常,便估摸着这铃铛不响大概不是什么大问题,便只是站在边上看。
没过多久,他就感觉到一股子阴气从四面八方涌了过来,混杂着浓浓的血气与煞气,令沈离兴起了一股呕吐的欲望。
——他觉得很恶心。
说来也奇怪,他看见鬼这么多年,更凶恶的鬼怪不是没有见过,但却头一回打心眼里觉得恶心。
巫尝双手抄袖站在那里,似乎完全没感受到这逐渐接近的大波阴气。
沈离却有些忍不住地捂着胸口开始干呕。
这股子浸透着腐锈与咸馊的气息令他整个胃都绞在了一起,甚至引发了轻微的痉挛。
就在他掐着自己的脖子干呕不止的时候——
一条人形黑影从沈离身后的林子里飞快地窜了出来——
直取沈离的背后——!
“锵”——
一阵令人牙酸的声响响起。
巫尝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了沈离的身后,手中握着一根长长的锁链,抵挡住了那黑影的攻击。
沈离此时也反应了过来,随手扔出两道符咒,一道护住两人,另一道则化作火龙击向了黑影。
巫尝也跟着甩出了锁链。
黑影敏捷地避开,却被巫尝扔出锁链给击中了手部,那锁链瞬间化作镣铐,铐在了它的手腕之上。
沈离忍着恶心刚要再次出手,对方却猛然开口发出一声长啸!
“呀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尖利的啸声划破了夜空,惊飞了无数鸟雀。
一点银光从它的嘴里溢了出来!
沈离不由得微微睁大了眼。
他见过这个光芒!
在一年前的阴路上!他就见过这古怪的玩意!
他下意识地想要上前,却被巫尝一爪子给按了回去。
然后变化又起。
那一团黑影果断闭上了嘴,将银光吞回肚子里,猛地挥手斩断了自己被铐住的那条腿想往林子里逃。
沈离心中一急,就要越过巫尝往前追。
黑衣少年却是袖子一收一放,又一条锁链凌空而起,将对方卷了个结结实实。
沈离:……
——有这本事你早干嘛去了!?
然而巫尝却没能听到他的心里话,只是长袖再挥,锁链骤然收紧,寸寸银光从那黑影的身体中透射出来,倒是让他俩看清了它的模样。
******
——只是……再普通不过的,一个女人罢了。
纵然她此刻衣不蔽体、面目狰狞、身上头上污浊不堪,但整体上来说,就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女人而已。
沈离刚开口想要说什么,那女人便被锁链绞成了碎屑,融化在了骤然爆开的银色光芒中。
******
这是沈离失去意识之前,所见到的最后一幅画面。
16.第六夜·风铃(上)
“叮铃铃——”
风铃被风吹过,声音清脆悦耳。
躺在躺椅上扇着风的老头子懒洋洋地瞥了一眼窗台上那用木头椽子串起的白瓷风铃,转头问正坐在边上洗菜的沈离。
“眼看着七月十五就要到了,你怎么偏捡了这么个的东西回来。”
“有人给了一大笔钱,”沈离头也不抬地说着,手上洗菜的速度一点不慢,“说要问清楚他父亲把遗嘱放哪里了。”
“哈,”老人眼睛一亮,“给了多少?”
“二十万定金,找到了还有三十万。”沈离随口道,“不过我看他面相,估计遗嘱上写的对他不是什么好消息,那三十万还能不能拿到倒是难说。”
“二十万也够买些好装备了!”老头搓着手嘿嘿笑起来,“两枚通宝怎么样?”
“不怎么样。”
“二十万!两枚通宝!这可是占大便宜了!”
“这个月房租就要到期了,还是先考虑这个吧。”
“房租才多少!不然我去讲讲价,十八万买两枚也是可能的。”
“还是别想通宝了,胡萝卜吃吗?”
“我说你这孩子,明明是修道的,怎么老活得活得这么烟火气——”
“不吃?”
“……吃。”
一老一少仍在不停地说着些什么。
躲在躺椅下头的大黑狗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换了个姿势再度入了梦乡。
******
风铃是招魂的。
沈离还刻意在风铃上吊了一小包那人父亲的骨灰,就等着生魂循着直觉找过来。
——按理说,应该是这样的才对。
沈离看着躺在床上的自己的身体,顿时有些犯愁。
他还真没想到会是这么个发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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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黑狗顶开他的房门走了进来,然后变成了人形。
“怎么回事?”他的语气依旧平淡而呆板,在这样的夜里显得格外清冷。
“就是这么回事。”沈离飘在那里没动,整个灵体在窗外月光的照射下显得神秘又虚幻。
巫尝难得地皱起了眉头,上前拉起了他的手。
沈离不由自主地抖了一下。
——好冷。
灵体与巫尝接触的那一瞬间,他感觉到了一种冰到极致的寒冷。
就像是整个人都被冻住了,再没有任何意识。
好在这感觉只有短短的一瞬,巫尝很快就收回了手,又化作了一条黑狗。
沈离:“……”
黑狗转头看了他一眼,抖了抖耳朵,从门缝钻了出去。
沈离想了想,还是跟了上去。
******
这是七月十五的晚上。
天晴,无云,月亮挂在天上圆得吓人。
沈离跟在大黑狗的身后飘了很久,久到意识都有些浑浑噩噩的了。
他们路过了一个热闹的集市、一扇朱红色的大门、一条种满了没有叶子的红色花朵的石板路、一座黑黑的不起眼的小桥、一个四四方方的土台和一个卖汤的老婆婆。
然后他们在一颗圆圆的石头面前停下了。
大黑狗又变成了巫尝,示意沈离去看那块石头。
坐在边上的老婆婆却突然跟沈离打了声招呼,“是白差啊,好长时间没见你了,要不要喝碗梅汤?”
沈离呆呆地转过头去,没有什么反应。
站在一旁的巫尝向她躬身行了个礼,“婆婆,他还没醒。”
“这样啊。”老婆婆点了点头,将原本伸向了沈离所在方向的那碗汤递给了队伍里的第一位,“那可不敢给白差喝了,不然乌差又要孤孤单单的,真是太遭罪了。”
巫尝又对她行了个礼,而后挥起袖子做了个托的动作,沈离的灵体便被送到了石头跟前。
然而那石头却没什么反应,依旧只是圆圆地一块立在那里,淡定得像是没有什么特别之处一样。
巫尝:……
******
白忙活了一气,巫尝便有些不悦。
但他向来没有表露情绪的习惯,终究只是微微抿了下嘴唇,便又变回了一条黑狗。
沈离依旧木然地飘在那块石头前,模样像极了那些泯灭了意识的孤魂野鬼,就连面目都有些模糊了。
老婆婆看了他一眼,“哎呀哎呀”地催着巫尝赶紧回去。
“再不回去,就是我不想给,白差恐怕也得喝上一碗汤啦。”
巫尝知道其中的利害,冲婆婆抖了抖耳朵,便带着沈离往回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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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婆、望乡台、奈何桥、黄泉路……
巫尝心里装了事情,并没有太在意飘在身后的沈离——他的潜意识里还是将沈离想成了以前的身份,没想过他能在这条接引之路上出什么事。
直到他走到鬼门关前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才发现他身后早已跟上了一大群浑浑噩噩的野鬼,但沈离那个家伙,却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
17.第六夜·风铃(中)
沈离迷迷糊糊地飘了好久,压根不知道自己是谁、又在做什么。
眼看着他就要意识泯灭,成为这满大街孤魂野鬼中的一分子,却被一道铃声给惊得清醒了过来。
这一醒过来,他就被吓了一跳。
——他不是跟着巫尝的么?巫尝呢?这四周一大堆面目模糊的野鬼又是怎么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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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心里咒骂了几句巫尝的不负责,沈离随意挑了个鬼多的方向就开始飘。
——七月十五嘛,出门探亲的鬼应该比较多才对吧?
他抱着这样的念头混进了一大堆鬼行进的队伍里,沿途还能好整以暇地看看风景。
只不过飘了一会儿,他就发现这里着实没什么景色好看,到处都荒凸凸,还不带变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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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离跟着大部队飘了好一阵子,终于碰上了一个面目不那么模糊的家伙。
只见对方穿着一身黑衣,头发长得快要够到地面,一条细细的链子从袖口的地方掉出来拖在地上,一看就跟身边这群游魂的水准不一样。
他心下觉得这是个能沟通的存在,便朝着对方所在的方向飘了过去。
被他抛在身后的野鬼群一阵悉索细语,然后便悄悄转换了方向,整个大部队都转了个三十度的弯,显然是避着那家伙在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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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离和对方之间的距离不远,不过片刻,便飘到了相距不过二十米的位置。
他这越是接近,便越是觉得这家伙真是鬼气森然。
——但并不令人难受……
沈离后知后觉地察觉到了这个问题,顿时就多了几分疑惑。
阴气盛而不邪——他干这行这么久了,却也只在巫尝的身上见到过。
他心里疑惑,嘴上便慢了半拍开口,于是便见那一直没甚动静的黑衣鬼突然对他抱拳做了个揖。
“许久不见,白叔可还安好?”
沈离:……
——他这是认错人了吧?
对方并不在意他的沉默,只是保持着抱拳的姿势继续说道,“多亏有白叔当日首肯,小侄已于前日与徐氏成婚,现今夫妻和睦,恩爱无虞。”
说完又是一个长揖到底。
沈离模模糊糊地猜到了那个“徐氏”是谁,刚刚打好的腹稿又被自个儿给吞回肚子里了,不敢轻易开口。
那自称小侄的晚辈向他行过礼,施施然地抖了抖袖子,铁链跟着发出“哗啦啦”的响声,在这空旷的荒野之上显得格外悠远。
然后他又慢条斯理地开口道。
“……小侄虽有心延请白叔入家门与长辈一叙,然叔灵神未归,不该徜徉于这无有之地。”
“还是让小侄送白叔一程——免得到时乌差怪罪下来,小侄就是有八条腿,也逃不出他那一手出神入化的锁魂镣啊。”
他话音刚落,便有一袭阴风将沈离高高地卷离了地面,向着与来路截然相反的方向飞去。
沈离都来不及回头再看一眼,自己就落到了地面上,四周的场景也变做了一处热闹的集市,不复之前的一片荒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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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离皱着眉四下环顾了一番,便要去找不远处的店家打听这是什么地方。
“叮铃铃——”
又是一阵清脆的铃声响起。
沈离不由自主地恍惚了一下,身形一顿,便朝着铃声传来的方向飘了过去。
18.第六夜·风铃(下)
醴都城内,木桂花坊。
小月季正踮着脚想把一盆金线花往柜台上放。
金线花的枝叶勾动了挂在风铃中间的那一颗小小的银色珠子,使得风铃“叮铃铃铃铃铃”地响了起来,好不吵闹。
路过店面的妖鬼们都被这杂乱的铃声吸引了注意力,一看是小月季正努力用那踮了脚仍不足一尺的小身板把一盆三尺有余的花往两尺高的柜台上放,立马就嘻嘻哈哈地笑了起来。
小月季立马就不乐意了。
——花妖也是有尊严的!
于是她立马就把那大块头的金线花放到了一边,叉着腰气鼓鼓地大喊,“你们、你们笑什么啊!”
笑声顿了一顿,小月季得意地扬起了头。
下一刻,比之前更多、更响亮的笑声在这条街上响了起来。
小月季脸上一红,挥舞着小肉翅扑棱棱飞进了店铺里头,再也不肯露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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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离刚循着铃声走到一半,那声音便断离了踪迹。
于是他停了下来,又站在大街上皱着眉头发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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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桂撩开帘子走了出来。
请的小帮佣闹脾气不肯上货,那也就只能自己动手了。
她弯下腰,将那盆金线花轻轻松松地放到柜台之上,
枝桠勾动风铃,击出清脆声响。
她伸出手,将那长长的垂线勾起,伸手取下了那盏风铃,想要将其收进房中。
身后传来一个少年的嗓音。
“请问——那个风铃……能让我看看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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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正是沈离。
正值他苦恼之际,那铃声又短促响起,竟像是就在不远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