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莲从小没有朋友,只有比他年长两岁的兄长与其同窗读书,虽然童景瑜在很多时候都对青莲忽冷忽热,又多加挞伐,但对内心柔软的青莲来说,只要这位冷面兄长施一点儿好处,自己都会牢牢的记在心中,汇滴如流。就像今日从青州回来的童景瑜又给青莲带来了礼物,青莲竟一时眼涩。
正由于童景瑜算是青莲唯一一个认识的同龄人,所以一旦兄长生气冷对,青莲心中都会不安难过,怕失了这一个唯一能言交之人。
青莲见童景瑜并不与自己说话,不知如何是好,便挣扎着下床,从书案上拿起一把画扇递与兄长,而童景瑜只是打开稍看了一眼便纳入袖中,仍是漠然相对,却又不愿离去。
那一纸扇面正是青莲臂环上的一幅佛前青莲图,只因前次自己无意中流露出了些许神色,今天这位弟弟就细细画了送于自己。看到那画在自己相赠的扇骨之上的图画,笔法细腻,想来青莲定是用心描绘,看到青莲这样讨好,童景瑜怎能不有所动容。
不过只要一想起昨日看到青莲为着那嘉瑞皇帝束发弄笛,神色欢欣,童景瑜心中一种不知名的怒火就由然而生,就像是一处只有自知的秘境被别人发现了一般,只是当局者迷,童景瑜并没有细细的思考为何心中不快。
童景瑜越想越掩不住怒火,青莲在身侧看着心中更不安了,原本以为送上画扇兄长会展颜的,不过看到兄长沉郁的面容便知这收效甚微,那该怎么好呢,青莲心中着急。
就在童景瑜紧握袖中竹扇独自生闷气的时候,几声清泠的琴音传入耳中,童景瑜转身看去,只见青莲正在琴案前忍痛抚琴,几声拨弦之后想起了比美妙琴音更悦耳千倍的歌声。
18.淇奥
“瞻彼淇奥,绿竹猗猗。
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瑟兮僴兮,赫兮咺兮,
有匪君子,终不可谖兮!
瞻彼淇奥,绿竹青青。
有匪君子,充耳琇莹,会弁如星。
瑟兮僴兮,赫兮咺兮,
有匪君子,终不可谖兮!
瞻彼淇奥,绿竹如箦。
有匪君子,如金如锡,如圭如璧。
宽兮绰兮,猗重较兮,
善戏谑兮,不为虐兮”
青莲的歌声清越空灵,犹如天籁,无与伦比,只当童景瑜听过一次就非常喜欢,但也因为自己要求青莲唱歌,青莲和自己曾多次被父亲重责,后来以致于连累得连青莲说话都会触怒父亲,所以青莲便更加少言了。
为何要藏起这如珠玉般美妙的歌喉呢,童景瑜此时并不明白,只是陶醉在那犹如仙音的歌声中。青莲不顾父亲的重责,为自己而歌,童景瑜脸上的神色渐渐舒展开来,却未留意曲辞文意。
青莲看到童景瑜渐渐舒展开来的眉,也放下心来,自己回报这一个对自己好的兄长所能做的,也只有这一曲歌喉了。不过,真的只有童景瑜关心在意自己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唱到此处,青莲眼前浮现出那一个多日相伴的身影,瑞嘉,不管你是何身份,都谢谢你给了我一个君子之交的梦。不知为何,相对景瑜,青莲的心思却正向着另一个人,淇奥,真的是无意而歌吗?
夜色正浓,新月无光,而青莲的琴歌从清韵阁悠悠然飘散而出,让所闻之人心头一片清明,或生甜美的遐思,或生彻骨的恨意。
童屹独立在清韵阁院中,初闻歌声,竟也有那一刻的失神,比起之前稚子清澈的童音,现在青莲的歌声更为空灵清越,像是那凄风冷月充满魅惑邀约,让人禁不住追随而去。
不过仅在片刻的失神之后,童屹就清醒过来,可恨!青莲居然无视自己警告,舒展歌喉,要是被别人听了去可怎好。因为只有童屹知道,这样美妙的歌声其实是多么的危险,这无可媲美的歌喉,让人无法掩饰其传承,一旦被识破,素月和青莲便是粉身碎骨的毁灭。
童屹的担忧渐渐的被怒火所湮灭,而那举世无双的歌声也在童屹进入清韵阁之后戛然而止。童屹实在是气急,自己苦心保护的至爱正被人一点一点剥离保护层,而当事者却仍是浑然不知,不顾自己的警告。
青莲和童景瑜此时跪在童屹的面前,恐惧的青莲脸色惨白,而童景瑜也知道青莲的歌声在父亲眼中是禁忌,接下来只怕是一场疾风骤雨。
果然童屹抬手就给了童景瑜一个耳光,他知道也只为了取悦这一位兄长,青莲才会不顾自己的警告展喉,而以后景瑜就要常住宫中,若是在这样任性可怎生是好。
童景瑜默默的跪在地上,心中忐忑非常,这样的情形以前经历的太多,每当青莲偷偷唱歌给自己听,二人不知被罚过多少次了,果然父亲已经从琴架那儿取来警示的藤条。
只听嗖的一声破空响起,但预期的疼痛并没有落在身上,童景瑜强作镇定,睁开眼看去,只见盛怒的父亲将手中的藤条毫不留情的挥舞在跪在身侧的青莲身上,发出噼噼啪啪的声响。
“瑟兮僴兮,赫兮咺兮,有匪君子,终不可谖兮”,轻轻念着,之前如天籁的歌声不断的回响在耳边。青莲,你是谁?短短相交数日,你竟难忘我吗?再不顾清韵阁传来责打声,哭诉声,怒骂声,嘉瑞趁着夜色转出清韵阁,放弃了之前夜访新友的念头,心中徒留一片惆怅恨意。
19.生疑
青丝罗帐,日暖香薰,春暮夏初,最是人懒洋无力的时候,慧敏今日身子有些不爽,便懒懒的拥着锦被,躺在床上不愿起身,身边太监王义正小心伺候着。
“宁书房那里若没什么事,就让他们散了吧,也让我好好歇一天。”权利给人以满足,但也要付出同等的辛劳,不然也不会有嘉瑞朝如今的繁荣。
“今早嘉瑞可来过了?你说昨晚他又去童府做什么了?”慧敏伏在软枕上享受着王义的捶捏,向她身边的头等耳目随意的问话。
“回娘娘的话,昨日皇上在用过晚膳后去了童府,不过并没有在府中耽搁多久就回宫了。今早只怕还和往常一样要近午了才会到这边来,不过”王义一边说一边仔细的帮慧敏推拿着周身的穴道,便从原先跪在的床沿下来,跪在脚踏上,捧起慧敏的手仔细揉捏起来,然后继续说道,“不过今早皇上招来了礼部侍郎,又选了几名乐师,入朝华殿供奉。”
“嗯”慧敏似是不满意的哼了一声,嘉瑞招人玩闹都是很平常的事,区区进几个宫廷乐师又有什么奇怪的,也没言语什么,又将自己另一只手递给王义。
王义作为宸禧宫的大太监,当然不是一个没有颜色的人,当看见慧敏略有不满的时候便继续说道,“招几个乐师本本也寻常,不过这次童将军的二公子也被皇上相中了呢。”
“哦?”显然慧敏听到了这句来了些兴致,抽回王义正在揉捏的手略略想了片刻,看王义仍然恭谨的跪在床前,便抬手拍了拍王义的脸颊,说道“还是我的小义儿最贴心呢”王义自然已经不小,不过他是从慧敏秀女入宫时便跟着了,当时不过才十五岁,岁月无痕,现在算来也和眼前这位主子一起走过了四十年风雨。
“你说的童府二公子,莫不是上次在街上被嘉瑞戏弄的那个青莲?”慧敏问道,由于自己的耳目,和上次童屹亲自上报,所以知道了嘉瑞在民间一次随意的胡闹,对象竟然是童屹的小儿子,青莲。
“回娘娘话,的确是青莲没错,据上次回报,那位青莲公子相貌清丽,长发披散下来,活脱脱就像一个女子呢,只怕皇上召见……”王义恰到好处的没有再说下去。
慧敏心中盘算着,嘉瑞好男风在宫中已不是秘密,除了大婚之夜,嘉瑞从没有再在任何一个妃子那儿留宿过,包括风华正茂的皇后,整日和一群太监厮混。招一个容貌出众的年轻公子入朝华殿做乐师,只怕嘉瑞存的也不是正紧心思,不过为了制衡童屹,自己已经把他的大儿子童景瑜留在了宸禧宫,嘉瑞现在又把童屹的小儿子青莲弄到身边去算怎么回事呢?
就在这时一个小太监轻手轻脚的掩门而入,王义看见了便过去,小太监对王义低语几句便又退了出去,这时王义哈腰站在慧敏床边,“娘娘,那边传话来,说是早上皇上招进乐师用了玉玺,旨意一早就到童府去了,现在童将军正往朝华殿去了。”
听到了这些,慧敏支起了身子,要知道现在自己当政,旨意文书用的多是凤印,除了国祭外交,一般是很少动玉玺的,现在只不过是为了要一个乐师,嘉瑞便和自己动了心思用了玉玺,果真因为那个青莲是童屹的儿子吗?独专多疑的慧敏疑心暗生,不冷不热的说到“那个青莲,什么时候哀家倒是要见见呢。”
20.恩旨
由于用的是龙之玉玺,所以那一纸聘文便以圣旨的形式传入了童府,让一夜坐卧难安的童屹惊怵当场。昨夜童屹打罚一阵见青莲跪伏在地上没了声息,才发现在自己的重责之下青莲已经晕了过去,便弃了跪在自己面前的两个儿子,出了清韵阁。
微凉的夜风轻轻的安抚着童屹狂躁的情绪,隐隐的不安让他难以平静下来,在清韵阁院中稍站了一会儿,童便往自己院中去,而就在这时,遇到了童喜,听到了一个印证心中不安缘由的消息。
童喜回报,一位瑞嘉公子拜帖夜访,却入了玄英居只略转了一会儿便离去了。童喜自然是听到了之前青莲的歌声,和看到了那位英武公子一脸欣羡的神色,不过深谙老爷脾气的童喜只字未提,因为他知道,青莲公子的歌声是府中的禁忌。
仅仅就只是略转一下吗,嘉瑞深夜造访却又骤然离去,显然方才听到了青莲的歌声,那样的余韵难绝的琴歌,只怕过耳难忘吧,童屹向童喜摆了摆手,倍感无力的回到了房中,只盼望他当时太小,莫要记得啊。
但今天早上的一道圣旨彻底的覆灭的了童屹心中仅存的一点侥幸,不过自己还是要再试一下,哪怕没有机会,所以童府一接完旨,童屹便进宫往朝华殿去了。
在常人眼中,俯临圣听是何等荣耀的事情,不过对于青莲来说这一次接旨却痛苦非常。青莲昨夜发了一夜烧,为了接旨,几乎是由童书和童棋架着走出来的,跪拜,接旨,叩恩,起身,每一个动作牵动着青莲身上的伤口,所以当接完旨童屹拂袖而去的时候,青莲再也站立不住,一手扶住香案,重汗湿衣。
咸涩的汗水蛰的背后撕裂的伤口一阵阵灼痛,但想着那一道恩旨,青莲此时心中却泛起莫名的欣喜,他说过,他常游于山水,乐于江林,作为他的乐师是否也可以临江抚琴,和风吹笛呢,即使不能够,那至少也可以走出府门,去一处新的地方吧。青莲慢慢站直身子,抬头深深吸了口气,天际飘动的浮云仿佛是心中悸动的希望,却不知那个他期许的地方,远是比现在这金丝牢笼的束缚更为沉重残酷的桎梏。
正所谓关心则乱,若是此时童府坦然的接受了旨意,用平静来化解疑心,那么一切总能慢慢的掩饰过去,可是此时童屹却直奔朝华殿而去,跪在君王的面前,请他收回成命。原本沉稳得近乎淡漠的童将军竟会如此失态,直令宫中侧目。
“童将军,府上青莲公子乐品非凡,我甚是喜欢,正好入宫习教。”对于童屹多番请求他收回青莲入宫为乐师的旨意,嘉瑞依旧寻着理由平静的言道。
“陛下,小儿……”童屹还未说完,就被嘉瑞的拍案声给打断,多番纠缠下来,嘉瑞终于失掉了他的耐心。
“童将军,前日相聚我看青莲身体尚好,哪里会似你说的那般身染恶疾,重病不起!莫不是想欺君吧”嘉瑞怒斥道“童将军,你今日前来百般阻挠,难道要抗旨不成!”
天子发怒,自有其一番威严,此时花厅内的气氛瞬时凝结,童屹默默的叹了口气,终于发现到了自己今天所犯的错误,可惜一切都已无法转圜了,“童屹代犬子青莲,领旨谢恩。”童屹说道,发现声音竟如是喑哑。
嘉瑞俯视着跪伏在脚下的童屹,脸上泛起一阵冰冷的笑,你是在掩饰什么吗,可是为了那昨夜清韵阁天籁般的歌声。“平身,擢童青莲明日就来朝华殿当值,童将军,你回去转告一下吧!”
21.生离
薄暮含烟水色清,晚风拂过莲园,惹弄珠帘一片,暮色微凉,在这临水的小轩中,过湖风晚寒意渐生,但童屹依旧静静的站在那里,望着莲月楼,仿佛可以透过那雕花木门,看到那一对自己倾尽全力想要保护的母子,可惜,见到的只有夕阳昏黄遗落的惨淡影子。
青莲此时正跪在母亲座前,头埋在素月的膝上,贪恋着片刻的母爱。一头青丝又已仔细的被银绦发带缠绕束好,上面附着温暖的母亲的手,没有用任何发梳,一头顺滑的秀发滑如绸缎,真正和他的父亲一样呢,素月轻轻的抚摸着青莲的头发,不觉间有想起了他。
天渐渐暗了下来,没有点灯的莲月楼一片昏暗,而这一对母子依旧保持着那原先的姿势,仿佛雕塑一般,素月很想抱抱这一个久未亲近的孩儿,可惜那一身的伤,让她不忍放开怀抱。
没有任何言语,这一对母子就这样静静的相守着,素月只觉得透过膝上丝帛的罗裙一片凉意氤氲开来,一层一层,那份冰冷的绝望传入心底,让素月的心紧紧揪起,无法喘息,现在青莲伏在自己身上默默的哭泣,作为母亲的素月又怎能不痛惜。
这一对哪怕是在最艰难的境地也未分离过的母子,只怕以后再难见面了。素月知道青莲必须要进宫去了,那一个他曾经不惜任何代价出逃的地方,童屹要送自己走,这一次素月再没有阻拦,因为事态发展到了这个地步,自己不好再连累下去。
或许因为母子相聚格外的艰难,彤枫楼是这样,童府亦是这样,但青莲和素月并没有怨恨,还是接受着命运,珍惜着那相守的每一刻,犹如现在。
其实青莲并不知道即将与母亲的分别的事情,不过母子天性,当看到母亲眼中痛惜凄然的眼神,青莲心中便燃起一片离情,今日本不是可以相见的日子,而最近遇到了太多的事情,让青莲感到一种莫名的不安,更何况遵照父亲传话来到莲园,青莲看到的是父母惶惶然的样子。
天色越来越暗了,素月知道时间不多,慢慢的扶起跪在身前的青莲,扶着青莲的手隔着衣衫触摸到了那箍在手臂上的银环,素月轻轻的撩起青莲的衣袖,那一点翠碧闪烁着清润的流彩,映衬着青紫的伤痕,刺痛着素月的眼,不禁泪水涟涟。
素月抬手摘下那一臂环,想这一个东西还是不要带到宫里为好,就在这时童屹推门而入,身后丫鬟们相随,点亮了厅中红烛,映照出面前泪眼相对的母子。
见到父亲进来,青莲赶忙掩起衣袖,按下母亲执意要取走臂环的手,“娘,这就当做是留给孩儿的一个念想吧”声音凄然。素月再也忍不住决堤的泪水,抬眼望了一眼童屹,踉跄着转入内厅。
青莲跟随者童屹出了莲园,穿过曲曲折折的回廊,一路无话,童屹似是迁就着带伤的青莲,刻意的放慢了脚步,侧目看着自己那个身影单薄儿子,虽是不喜爱,但这些年也常伴左右,想到他就要去那个满是险境的宫廷,童屹心中也是阵阵难过。
“父亲”童屹在一声轻唤后停住了脚步,回头看着那个泪痕未干的孩子,青莲开口问道“父亲,以后我什么时候再可见娘。”
童屹避开青莲含泪的灼热的目光,继续往玄英居去,而青莲则不再作声,默默的跟在童屹的身后,新月无光,重叠的树影掩住那轻若流风的叹息,“只要你好好的,到时自然就可以常见了。”
22.重门
映着旭日的薄光,一车一马静静地转出了童府,朝皇宫处驶去。青莲悄悄的掩上帘布,一骑白马英姿便被阻隔在车窗外。青莲心中原先的忐忑仿佛在看到兄长景瑜之后被渐渐的安抚下来,轻轻的倚靠在车壁上,仔细的回忆着昨晚父亲嘱咐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