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莲,我也知道为父这些年对你是严苛了一些,不过也是希望你能够坚强自立,明日你就要进宫,虽然你和圣上有着些许缘分,但你要牢记自己的本分,莫要多言多事。宫中险恶自不必多说,凡事要多多忍让,收敛些平时的性子,不过切莫失了君子之心,切记切记!”童屹这一番话牢牢的刻在了青莲的心头,少了往日的凌厉的训导,言辞中极尽语重心长的哀默,纵是认为自己去的是一个心中欣喜的地方,但青莲总觉得父亲的一番嘱咐像是蒙在心头的锦裘,给人以温暖,却也像遮蔽了希望,心中留下阴影。
不知不觉中,青布小车停了下来,青莲飘远的思绪被那掀开车帘的手给拉回了现实。知道青莲身上有伤,童景瑜小心的将青莲扶下车,遣走了家仆便和青莲一起步入宫门。
童景瑜身为宸禧宫的一等带刀侍卫,算是宫中新晋的贵人,所以一进宫门便有太监迎上来招呼。由于童景瑜是皇太后要留在身边“磨砺”的栋梁,所以一般是要追随主上左右的,像今日为接青莲出宫已是皇太后格外的优待,所以入了宫门童景瑜便不能再耽搁,吩咐了围上来的太监,便郑重的将手抚上青莲的肩头,像是要把自己的力量传递给眼前这一个孱若弟弟,待得看到青莲清澈坚定的目光,童景瑜便头也不回的转身离去,还好,毕竟也算是在同一个地方。
看着兄长离去的背影,青莲灼热的目光瞬间黯淡了下来,紧紧地握着手中的玉笛,手掌隔着那包裹的绒布仍能感受到翠玉的冰凉。突然听到一声厚重的闷响,青莲转过身去,朱漆大门在眼前关闭,带动地上的浮沉,在晨光中乱舞。
外边的世界已经被那重门阻隔,青莲打叠起精神,随着引道的太监一步一步深入宫中。或是因为童景瑜的关系,引路的小太监倒没有怠慢,恭谨的将青莲带至宫中乐府,而一路紧张的青莲未至乐府门前便迎上了恩师秦正清焦急期盼的目光,心中一片温暖安定。
昨晚童屹夜拜秦家,秦正清得知了那一位自己最为珍爱的弟子明日就要进宫入职的消息,心中错愕惊痛,自己深知青莲那看似柔儒实则倔强的个性和所去的之地是怎样的冷酷无情,所以如今已难得入宫廷乐府的长者今天一早便在这里等候着自己的弟子,尽管能力有限,秦正清却尽己所能保护青莲,不让他被欺侮了去。
由于秦正清亲自带引,青莲这一新人得进乐府,入策授衔,聆听上训,分派宫阁各项事宜办得格外顺遂,在旁人眼中,这一个一进宫就可以亲近天颜,并得宫廷首席乐师青睐的人,定是是有一些背景,投来的眼光纷繁复杂,仿佛想要把青莲看穿一般。
即使再顺利,等一切事由都办稳妥了,也已经过了一个多时辰了,由于帝王的青睐,秦正清自是不敢耽搁,亲自领着青莲去朝华殿谢恩。
初入夏时,天气多变,早晨还日暖融融,待得此时青莲师徒出了乐府,风阵阵卷来,才发现天际已滚满了浓云,似是要落雨一般。
天虽然阴沉,但是有师长带领着的青莲倒也没有先前的不安,遵照着秦正清的嘱咐,仔细的留心来去的道路,以免下次迷路在宫廷之中。
青莲抬头四顾,比起纤秀玲珑的玄英居,眼前的宫廷则是是雍容大气。正所谓五步一楼,十步一阁;廊腰缦回,檐牙高啄;各抱地势,勾心斗角。盘盘焉,囷囷焉,蜂房水涡,矗不知几千万落。长桥卧波,未云何龙,复道行空,不霁何虹,高低冥迷,不知西东。歌台暖响,春光融融,舞殿冷袖,风雨凄凄。一日之内,一宫之间,而气候不齐!
青莲四顾而望,流露出欣喜之情,眼前处处是景,目不暇接,一旁的秦正清倒是没有催促,容让着青莲一路慢慢细看,知晓这位弟子自小被禁在家中,想必未曾见过很多地方,心中生起怜惜疼爱之感。
天越发的阴沉起来,风过亭湖,水皱花颤,柔嫩的柳丝拂散青莲额前的碎发,缕缕青丝随着雨风缭乱飘动起来,青莲赶忙将散落的头发掖在耳后,却舍不得放开手中握住的清新绿柳。秦正清看着眼前风中那一个白衫薄影,心头一阵悸动,恍惚间那素净的人儿仿佛似曾相识一般,一种熟悉而莫名的惜痛情绪油然而生。
23.浅水
由于秦正清的失神与宠溺,加之宫廷瑰丽阔大,青莲师徒二人这一路走走停停竟也行了约摸过一个时辰光景,等到达朝华殿前时竟已快近午时,由于前事秦正清和嘉瑞君臣并不和睦,所以仔细嘱咐了几句,青莲便由皇帝的太监引路,秦正清于殿前止步,不再相送。
浓云翻滚,雨风大作,天色晦暗,突然一阵闷雷乍响,由远及近,滚滚而来,正离去的秦正清心中一惊,转身望,只见到青莲飘动的白衫衣角消逝在长阶的尽头,不一会儿就听见沉重的关门声,将夹杂在风雷声中的隐约乐音阻隔在殿门之内。又一炸雷响起,雨意渐浓,秦正清不再耽搁,快步离去,不过心中越发不安起来。
青莲一直低着头,紧张而又些许兴奋的被带入朝华殿,跪等君王召见。不似殿外的惊雷冷风,朝华正殿内一片酒色笙歌,艳烛迷融,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慵懒颓唐的暖意。
由于这几日皇太后凤体违和,在宸禧宫静养,少见人臣,原本帝王的晨昏定省也变为稍加问安,不去打扰,所以嘉瑞也就乐的躲懒,在自己的宫殿中风花雪月。
由于前朝的倾城之乱,如今宫中宫廷乐师数量骤减,更是不再招收乐女,所以在帝王身边演乐都是日常服侍的太监们,为了要讨好君王,那些太监们的技艺也算精通,不过内心不正,所奏之曲竟是一些浮华靡音,青莲听在耳中甚是不习惯,不禁皱眉,轻轻的摇了摇头。
嘉瑞此时酒醉意熏,半睃着醉眼就着贴身太监吴德递过来的夜光杯,慢慢小口嘬着杯中的美酒,耳边响起细软的声音,“陛下,这朝华殿新晋乐师童青莲现在来谢恩觐见”
吴德也算是贴着嘉瑞的耳边小声禀报,眼神却转向跪在远处的青莲,一脸嫌恶。作为帝王身边恩宠不衰的近侍,吴德也算是宫中的人精儿了,相貌手段自不必说,那乐艺也自认为是苦练佳绝的,在朝华殿总独占鳌头。
昨日君臣相对,和之后殿阁布置,吴德便知道这个青莲在皇帝心中地位特殊,要知道朝华殿已是近十年没用过宫廷乐师了,所以如今青莲就像是一根梗在吴德心中的刺,刚才青莲的神色举动看在吴德眼中,仿佛就是轻蔑一般,让他极不舒服,不禁在心中嘲弄,不都是以技侍人,还当自己是名家公子么?瞧那模样,定也不会是清白的货色。
“哦,叫他跪近些,朕好看仔细了”嘉瑞睇着醉眼吩咐,看着青莲由吴德搓弄着跪到了自己的座前。青莲身上前几日父亲责打的伤痕还未大好,一路入来宫廷又走了好些路,心又极度紧张,入殿跪到现在,已有些支持不住,强撑着身子跪在嘉瑞座前,俯低身子跪着,低头看着眼前的黄袍龙靴。
朝华殿中乐声依旧聒噪,可是青莲此时充耳不闻,听见的只有自己的心跳声,面前的帝王突然俯下身,宽厚的手掌一下就擎住青莲消瘦的下颚,青莲的苍白的脸色再无掩饰的曝露在君王的面前。
“哟,还是个美人呢,说说看叫什么名字,会些什么?嗯,要不先唱个曲儿来解解闷?”嘉瑞抓着青莲的下颚逗弄说道,仿佛不认识青莲一般。青莲一脸惊惧的看着眼前这一个醉眼迷离,酒气熏人的帝王,哪里还有日前相伴琴笛的疏朗模样,一时惊愕的忘了言语。
只觉得嘉瑞掐着的手一分分的收紧,青莲下颚一片生疼,由于嘉瑞用力拉扯,青莲束发的玉钗松脱下来,长发披垂,发具散落地上,细微的声响迅速被湮没在深邃的宫阁殿内。
“童青莲,陛下问话呢,莫要怠慢。”吴德从旁提醒,却似无意间给青莲扣上了怠慢君王的罪名。眼前所见带给青莲太大的冲击,是梦想与现实激烈而无情的碰撞,什么事让那个之前谦和英朗的瑞嘉变成这个样子?青莲心中问千言,却不知如何开口,泪光烁烁。
沉默了一会儿见青莲还没开口,吴德又将酒杯注满,递向君王,嘉瑞似是醉了,接酒的手一下不稳,那玉琼浆便悉数翻到在青莲脸上,濡湿了发丝,顺着脸颊滴落,翻污了素衫,刚才还在帝王手中的酒杯,如今玉碎一地。
“唔”座上的君王似是被青莲的沉默磨蚀了兴致,不悦的哼了一下,“真是不懂规矩,那个,呃,吴德,给朕来好好教教!”嘉瑞似是醉了,俯身捡起地上青莲掉落得玉簪,一下又靠回自己的王座,打着酒嗝。
青莲被吴德扯着膝行了几步,竟是被拖着跪在方才玉碎之地,此时青莲心中惊惧未定,仍未辩解,被小人搓弄着,真正是龙游浅水遭虾戏。嘉瑞看着吴德眼中露出狠厉的目光,眼神微闪,似乎又没有饮醉。
24.心恨
钿头银篦击节碎,血色罗裙翻酒污。今年欢笑复明年,秋月春风等闲度。嘉瑞手持着青莲束发的那根玉钗,手腕轻动,一下又一下的敲击着那冰冷的王座,似是在附和着殿中那未曾停过的嘤嘤乐声,又似是附和着身侧吴德掌掴的响动。
夏衫单薄,细小的碎片压在久跪肿胀的膝下令青莲疼痛非常,不过这还可以忍受,而此时让青莲无法忍受的是屈辱。太监吴信死死的摁跪着青莲,站在身后一把拢起青莲披散的长发,毫不顾惜往青莲反剪的双手上一缠,头发的拉扯使得青莲不得不仰面相对,无可躲闪,而吴德则站在青莲身前,抄起手板,左右开弓,丝毫不留情面的向青莲双颊上批去。
吴德掌掴用的手板是紫檀木所制,木质扎实厚重,足有半寸多厚,打在脸上发出的声音虽只是沉沉的闷响,但不到片刻青莲就已高肿起来。兜打人不打脸,名家教养的青莲此时当着众人被无端打罚,这样伤的虽不是身体,却是体面,是君子的尊严!
青莲仰起的目光不自主的望着身侧倚在宽大王座上击节而歌的嘉瑞的侧影,竟然觉得那一剪影似乎有些孤独萧索。无情的手板重重的落下,打得青莲脑中嗡嗡作响,无法细思,此时青莲就像一只引颈就缚的天鹅,伸仰着颈脖。青莲两颊早已高肿胀紫,两股鲜血从嘴角滑落,混合着清莹而无力的泪水,玉面上的血泪像是勾勒着的优美画线,划过下颚,淌下玉颈,流入衣衫,融进心里,血的炽热,泪的冰冷。
看多了攀附权贵的谄媚,皇权失势的离落,为何在那泪水离离的眼中看不到如此令人嫌恶的目光,青莲,你眼中所流露的单单只是恐惧而已吗,难道我这样做还不够?本来早已看淡了这样傀儡无用的帝王生活,收起炽烈的恨意,过着这样风花雪月的无聊生活,可为何,为何见到了你,那样经久埋藏的嫉恨又迷漫开来,一点点遮蔽心头。
嘉瑞看着身前青莲血泪交织的颜面,顾怜望怯的眼神,竟是那般如出一辙,心中怨恨喷涌而出,手中玉钗竟被生生折断在指间。
折断玉钗的声响并不大,但王座前深谙帝王脾性的吴德却已经感受到了嘉瑞此时的怒意,撇下青莲,躬身上来侍候,重新递上美酒。“陛下,奴婢已经教训了童青莲二十板子了,您看现在?”吴德小心探问着。
嘉瑞撇了一眼青莲现在难辨本色的脸颊,心中也有些不忍,青莲少言自己本就知道,现在人家又无大错,无端受了自己心内的邪火恨意,讨个饶便好。嘉瑞目光示意了一下,似是轻描淡写的说了一句,“嗯,带上来吧”
“童青莲,还不谢恩赏罚?”吴德阴柔的说道,心中已是明白了帝王的心意,顺着帝王的赦罪的心思问话。青莲被带到王座前,其实已近青莲所受的远远不止那二十之数,更何况吴德手中是使了暗劲的,所以此时青莲高肿着双颊已是一句话兜不出来了,怔怔的望着高座的帝王,然后俯身下拜,然后依旧只是沉默,沉默。
这样的沉默让嘉瑞微微有些不快,不是给了台阶了吗,居然还在拿乔。嘉瑞站起,想着要不亲自扶青莲一把,今日之罚也该揭过去了,毕竟还是有着几日情谊的。谁知酒意盛浓的嘉瑞一个踉跄,被贴上来的吴德一把扶住,耳中嗡嗡,可身前分明寂静。
这种感觉让嘉瑞很不舒服,嘉瑞看了一眼跪伏着战栗的青莲,身侧一脸媚笑的吴德,殿中若无其事的笙歌,这熟悉的情境又让心恨燃起,不再看向青莲,无情的说道,“扶朕回内殿去,吴德,让他好好明白些规矩。”然后转身行。
青莲忽然跪直了身子,怔怔看着曾经的英气逼人的瑞嘉步履不稳的消失在自己的眼前,嘴角翕动,终究还是未言一句。而嘉瑞分明听到了身后衣衫拂动窸窣声,却没有回头面对,心中竟不知是不屑,不忍,还是不敢。
25.折翼
骤雨像是横荡沙场的大军,以冲锋的速度,侵袭着他的战场。不过是夏雨一场,皇庭院内却已花叶离落,秦正清徘徊在滴水如线的乐府檐下,看着暗的天幕依旧浓云翻滚,心中越发焦虑起来。还有小半会儿就要酉时二刻了,到时宫门下钥就出不了宫,为何青莲到现在还没有回来乐府,即使皇上试乐也从没有理由会逗留这么久的,要知道哪怕是宫廷供奉的乐师,没有宴乐晚上是不可以留在宫里的,所以秦正清此时万分焦急。
远处的沉雷依旧一阵紧似一阵的传来,预示着下一场即将的暴雨,浓云,惊雷,庭中被摧虐的花木,青莲消失在高阶尽头的衣角,童屹昨夜郑重嘱托的神色,各种情景交织在的心头,让他不堪烦乱,秦正清终于再也等不下去,略想了下,朝宸禧宫处去。
朝华殿位于整个皇城最北边,若现在从乐府前去那儿,定是在宫门下钥前赶不到了,到时遇上宫卫怕是会纠缠不清,所以秦正清选择去了较近的宸禧宫,童景瑜是一等带刀侍卫,在宫中有自由行走的权利,由他带引着去朝华殿,总会好很多,况且景瑜也是青莲的兄长。
秦正清心中焦急,行色匆匆,转过一处回廊,抬头看见一个年轻的侍卫正带着在两个捧着文书锦盒的小太监跟随在身后,腰间的长剑更衬着那英武挺拔的身姿,那不是童景瑜是谁,秦正清大喜,立刻快步赶上前去。
童景瑜看到秦正清焦急的样子有些惊诧,要知道秦正清也是童景瑜的教乐恩师,不过是他不善此道,恩师也未曾严逼过自己,但秦正清方正严谨的形象早已印在童景瑜心中,哪似今天这般揪着自己气急败坏诉说的样子。不过当童景瑜听闻恩师对青莲的担忧时,童景瑜也变了神色,快步向朝华殿赶去。
童景瑜内心焦急,因为他知道青莲满身的伤痛,父亲无奈的隐忍,太后的无端的猜忌,帝王不明的居心,以及自己之所以能成为皇太后近随的深意,今天父亲称病未朝,皇太后就让自己拿着这样的奏折去朝华殿请皇上用御印,那可是让帝王自称无能辞请朝政的诏书啊,童屹只觉的皇帝这些年都已如此退让,慧敏皇太后还这样实在有些欺人太甚。好在父亲称病,交卸了京畿防备的军权,算是可以暂时搪塞过皇太后的猜忌,这样总能好一些。不过二十年掌军,那各种渗透的力量和培植而成的羽翼又岂是说断就断的,没了家世的庇护,青莲在帝王身侧又会有怎样的遭遇。
越是盘算童景瑜越是感到心惊不已,自己不比少谙朝事的青莲,作为重臣权贵童屹的长子,童景瑜很清楚朝中各种纠缠的厉害关系,所以就更担心起来,大步如飞的朝华殿赶去,直溅得袍角一片地上的尘水,身后的秦正清和太监们都快跟不上了。
当童景瑜并秦正清一行人尽快赶到朝华殿时,站在阶前所见到的景象,让担心青莲的二人心中猛的揪痛了一下,竟凌虐至此。只见青莲正跪在朝华殿前,低头散发,对着那开一扇的殿门,还未掌灯的大殿就像一个晦暗幽深的大口,就要把青莲吞灭。
其实嘉瑞回内殿休息后吴德并没有再用责打来让青莲明白规矩,帝王维护的意思很明显,吴德怕现在打重嘉瑞若以后翻悔自己并无好结果,所以也没下狠手,但是吴德也并没有轻易的就放过了青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