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云走后,我便躺在宋志良身侧发呆。看年纪这薛老爷也不比我大上许多,怎会说话如同老叟一般……还有那指尖的触感……
疲惫与倦意很快将我的疑惑淹没,窗外山风呼啸,若有似无的阴气也仿佛被吹散了。我侧耳静听,确认自己没有听到鬼怪的呜咽与啼哭,这才将悬着的一颗心暂且放下,给身边的宋志良掖掖被子,翻身睡下了。
……
我一向睡得极浅,可不知为何这一次却很是昏沉,待到醒来的时候,竟已是第二日的黄昏。
——黄昏?
察觉到周身被夕阳的霞光所笼罩,我一个激灵坐起身,顿时被扬起的灰尘呛到,咳嗽了好一会儿才抬起头来,发现自己不在那座华丽的府邸里,而是在雾气弥漫的苍凉山间。“志良?”身边寂静无人,我忙站起身去唤我的同学。
踩在脚下的落叶堆发出吱吱的声响,我的呼唤化作回音荡在奇形怪状的树木间,听上去空灵而飘渺。待到身边的浓雾淡了,我便看到一个个衣衫褴褛的村民在远处若隐若现,瞪着空洞的双眼走在山间的小路上,枯槁的形貌如同死尸一般。他们慢慢地走过来了,无神的双眼偶尔停留在我身上,却没有止住步伐,仍是失了魂魄般漫无边际地走着。
我莫名地有些瑟缩。抬头朝东边看去时,食人村的石碑依旧在那里立着,一个妇人打扮的女子在流淌的溪涧边浣洗衣物,模样是难得的正常。我见找不到宋志良,便只得硬着头皮走了过去,弯腰道:“这位夫人,请问……”
那妇人抬起头,姣好却呆滞的面容恰与我对上,双手一松,正在浣洗的衣物便被溪水冲走了。“哎!”我一惊,见那衣物已经漂到了我的脚下,便想俯身帮她去捞,谁知她却一把钳住我的手臂,自喉间发出了低哑干涩的声音。“咿……”
我眼睁睁看着她失了眼白,自我面前展露出一口尖牙来。“咿咿咿……”
微风吹过寂静的树林,所有的声音都变得真切而清晰。听到她有如地域恶鬼般的号令后,正在山间游荡的村民忽然停下了脚步,双眼皆在一瞬间有了神,直勾勾地朝我盯来。双脚虚软的同时,我朝远处看去,发觉那原本清幽的山路早已变得浑浊不堪,紫黑的瘴气从尽头隐隐飘来,逐渐将山头淹没。
——黄泉路。
我的脑海里猛然蹦出这个名词。
就当钳住我的妇人张开血淋淋的口,意图将我咬出窟窿时,我听到身后传来一声急切的唤:“毅鸣!”那妇人一滞,便被穿着制服的青年抬脚踢进了河里,像昨日一样拉着我逃离那处浅浅的溪涧,同时狼狈地躲避那些扑上来的村民。
我看到他肩膀上血肉模糊的窟窿,奔跑的双脚向下淌着的暗色液滴,心头一紧,酸楚登时取代了恐慌。这个村子显然比我们想象得更加可怕,新时代读书人素来不屑去信的鬼神之说,也予了我们致命的打击,迫使我们面对即将沦为怪物盘中餐的现实。
“毅鸣,我恐怕是要不行了……”夜深,月光皎洁地照在朦胧的山村,宋志良跪坐在柔软的野草中,任双肩淌下的血将它们打湿,断断续续地对我道,“这地方是僵尸村……僵尸,皆是会食人的……你,快些走……”
他说得语无伦次,目光已经开始涣散起来;我按捺下心中的惊惧与惶恐,抱着他正欲安慰,便看到他吃力地抬手指向山下,紧紧地揪着我的领口道:“毅鸣,你能逃得出去便逃,若逃不出去,薛云……”我看到他开合的嘴巴里已经长出了尖牙,眼白也在渐渐被浓墨般的黑所替代,不详之感愈发在心中升腾,怔怔道:“薛云怎么了?”
他似乎察觉到了自己的变化,掩面将我狠狠推开,道:“快些走,快走,快走啊!!”
话音刚落,他已是化作僵灰的活尸朝我咬了过来。
……
我大汗淋漓地再次醒来时,窗外刚刚破晓,宋志良在我身边睡得鼾声雷动,将窗外叽喳的鸟雀都吓飞了些许。
我环顾着四周,确认自己还在薛云的府邸后,便无奈地揩了把额角的汗水,心道还好只是梦魇一场。拿起搭在一旁的制服外衣披上,我坐在床边惺忪地揉着额角,觉得这一觉睡得很是疲累。梦境中那些骇人的画面都还历历在目,不论真假与否,此地风水有异,实在不宜久留,还是快些上路为好。
我摇摇睡得正沉的宋志良,他却皱着眉翻过身去,仍是睡得天昏地暗。我只得叹一声气,先将自己的衣装打理好,起身去与那位好心的薛老爷道别。
正欲走出这间古色古香的小屋时,我发现原本紧闭着的门竟不知何时开了一条小缝。纳闷地把眼睛凑过去,我看到门外繁复华丽的摆设后,薛云正在长廊的某处站着,背对着我不知把目光停落在何处。
我只当他是经过这里,原本并不在意。谁知不过一眨眼的功夫,他的身影居然近了些;疑惑地揉揉眼睛仔细去看,他已是背对着我停在门口了。
待我明白过来这其中缘由之后,一股寒凉便缓缓侵袭了心头。
他居然……是倒退着走的……
03.香魂坡
当薛云转过身,将挡在我们之间的门轻轻推开时,我的身体已经停止了抖动。
他看到我穿戴整齐的模样,原本没甚么表情的脸庞便浮出了些许情绪。我看着他漆黑的眼睛,发觉那幽深的瞳孔中并没有映出自己的倒影,心底终于对他的存在有了定义;当掩饰不住的惊惶升至顶峰,也就化为了一潭死水,神色十分平静。“……要走了么?”他没有察觉到我的异样,语气低低地说着,竟似有些不舍。
我还未开口,便听他又道:“不多待几日?如今外面颇有些不太平,匪乱也层出不穷,你和你的同学等这阵子灾祸过了再走,也不算太迟。”他这话说得很是诚恳,若是忽略方才被我发现的异常,指不定这时我已信了他。
我沉默了半晌,走过去将酣睡的宋志良唤醒,暗暗斟酌了一下情绪与语气,抬起头来用略带歉疚的声音道:“薛老爷的美意毅鸣自是知晓,可我们有要事在身,不便久留;他日办好事务归乡之时,一定还来探望老爷。”
惺忪的宋志良坐起身,似乎有些不明状况。然而多年同窗的熟稔使他登时注意到了我的暗示,赶忙接腔道:“正是这样;我那怀有身孕的夫人还在北京等着,实在不能耽误了。老爷人美心善,日后我们定会带着礼品再次拜访。”
薛云垂下眼,终是没有再说甚么。
……
我们在雾蒙蒙的清晨找到昨日的路,并肩走着下了山。我因为心有余悸,步子走得很急,小跑着跟在身后的宋志良见我神色有异,便关心地来问,可我思索良久,没有将不久前从门缝中窥到的景象告诉他。我这位同学昨夜已被那食人肉汤的白师爷吓去了三魂七魄,如今再告诉他这等诡事,岂不是拿他那脆弱的心肝顽笑。
况且,若薛老爷走路的姿势只是他的怪癖,岂不是又要被宋志良拿所谓的唯物教训我一顿。
走着走着,我忽然觉得四周的景色有些熟悉,抬眼恰看到食人村的石碑立在不远处的乱草中。一切都与我昨日的梦境如出一辙,只是没有在小道上游走的村民,亦没有在溪边浣洗的妇人。“毅鸣,你的脸色怎会这样难看?”宋志良停下脚步,蹙眉问我道,“昨晚可是没休息好?”
我踌躇许久,叹息道:“我昨夜做了个骇人的梦……”
我一边走着,一边叙述起昨夜的梦境来。
当我讲到宋志良浑身浴血地将我从化作活尸的妇人手中救下时,他自喉间发出了一声不小的尖叫;我只当他是受到惊吓,仍是自顾自地讲着,并没有察觉到他的蒸发。
待我终于迟钝地发现身边安静得太过诡异时,他已是彻彻底底地没了。
我足足在原地呆立了一盏茶功夫,才恍惚地回过神来。鬼使神差地转过头去看我们离开的地方,那座雾气之中的王邸,亦是没了。
……
我像一只无头苍蝇一样在山间乱窜,口中惶然地唤着宋志良,却始终不曾寻觅到他的踪影。那么大的一个活人,与我并肩行着的同学,竟就这样消失在了我的眼皮底下,有谁会相信这等诡事?我若寻不到他,又如何能独自上京去面对他身怀六甲的夫人?
我在心中咒骂了千万次那个将我们值钱的物事窃走,又把我们遗弃在这里的无良车夫;可骂归骂,此时孤零零的我还是无可奈何。正当我体力耗尽,一筹莫展之际,我看到朦胧的雾气中隐约走出一个佝偻的身影,心下顿时警觉起来,艰难地抬起脚,做好了躲避与逃窜的准备。
那佝偻的身影扛着一条鼓囊囊的麻袋从山林中走了出来,见到狼狈的我便眯起一双老眼,道:“学生伢子?”
来人正是吴钩老汉。我停下脚步,有些犹豫地朝他看去。他与那吃人的白师爷是一伙儿,我本应该逃跑的才是,可他唤我的声音实在亲切,并不像是惯食人肉的恶徒。“这大清早的,你来香魂坡做甚么?”他瞅瞅我,又瞅瞅我脚下的土地,很是纳闷地问道。
见我面露疑惑之色,他便放下背上的麻袋,悠然地指着我脚下的土地道:“这香魂坡可蓄养着不少僵尸美人,乃是我们食人村一大特产,个个喜好扮作普通妇人的模样四处游荡,见有村外人误闯进来,便会去食肉饮血,凶悍得很。”我猛然想起梦里那个想要咬我的妇人,垂在身侧的拳便握了起来。吴钩老汉呵呵一笑,只当我是不信,又道:“伢子也别太紧张,僵尸只在夜里活动,白日,可都在地下眠着呐。”
不知是不是错觉,他说出这话的同时,我感到脚下的土地隐隐动了动。有些僵硬地抬脚离开这片区域,我双目发直地看向吴钩老汉身侧的麻袋,喃喃地道:“我……我找我的同学……”
“你同学可不在而公麻袋里。”似是察觉到了我的怀疑,他从容地解开麻袋,示意我看向里面,“呶,不过是山中乱窜的野猪,头头饿得两眼通红,而公费了好大劲才捕到。”
我低头一看,忽然愣住了。那野猪形貌丑陋,通身尽是尸毒般的绿毛;最为怪异的是,它的脑袋形状居然与人相似,眼窝漆黑空洞,看上去颇有些悚人。“僵尸食人,人食野猪,饿狂的野猪又去食僵尸的断肢,久而久之浸了尸气,也就变为了这般模样。”吴钩老汉将麻袋口系好,低笑道,“当真是天道好轮回。”
原来昨夜那白师爷吃的,不是人。
原来这世上除了科学,当真有僵尸这类非自然的物事存在……
吴钩老汉见我神色恍惚,便问道:“伢子,你们昨夜逃得蹊跷,可是宿到哪儿去了?”
确认站在我眼前的是个不吃人的同伴后,我便瘫软了下去。脊背上的冷汗已被山里的微风吹干,粘腻地与衬衣贴在一起。我有些难受地喘了几口气,将昨夜的经过讲给了眼前的老汉。他一边听着我讲,一边凝眉沉思,像是晓得这村子里的许多秘密;于是我又把薛云的模样和他倒走路的骇人姿势细细地描述了一番,待到语毕,衬衣已再次被冷汗浸湿。
吴钩老汉重新将麻袋扛到背上,半晌才道:“我看,你是撞上僵尸王爷了。”
……
“说不清是乱唐还是更遥远的年代,豫西有一位辖地的异姓王爷,唤作薛灵王。薛灵王是个赫赫有名的美公子,看似弱不禁风,却也骁勇善战,在当时为豫地平定了许多祸事,因此在变成僵尸之前,他还算受百姓拥戴。他这人颇有些奇怪,不怕死,却很是贪生,尤其崇拜那些不知名的鬼神,渴望它们保佑自己永生。
“他不知从何处购来一面灵媒古镜,当真召唤出了些稀奇古怪的物事,且开始用荒谬的法子折腾自己的身子,变得暴虐不堪,常将府中幕客灌毒剜眼,最终活活以怨气堆成僵尸,而他也在不久之后一命呜呼,成了这些个僵尸中的王。
“薛灵王少年时戎马生涯,不近女色,后来更是因笃信童子长寿,府中半个妻妾也无,自然就没有子嗣,下葬得很是凄凉。他死后,爱慕他的侍女和城中姑娘纷纷殉葬,堆成了如今的香魂坡;未曾殉葬的家丁害怕诅咒,只好代代在这里为他守陵。这村子原本叫灵王村,村民也是那些个家丁的后人,至于如今为甚么会变作食人村,便是那些作祟僵尸的缘故了。”
吴钩老汉坐在纸窗下抽着劣质的旱烟,辛辣的烟雾将我呛得直咳嗽,停顿了许久才接着道:
“这村子里的僵尸除却僵尸王爷,大抵可以分为两种,一种食人,一种不食人;不食人的僵尸也不一定是善的。它们虽然不吃人肉,却爱吸食人气,人气吸多了便可以褪去尸皮再生为人。而被吸走人气、灌了尸气的人就会变成僵尸。
“因此在这村中,有的是被吸走人气变成的僵尸,和僵尸变成的人。”吴钩老汉又深深地抽了一口旱烟,道,“这般人和僵尸的转换只有一次,一旦从人变为僵尸,或是从僵尸变成人,就再也扭转不得了。你们俩个学生伢子昨夜看白师爷,古怪罢?他便是被吸走了许多人气的半僵,也是村子里唯一的智囊,因此我们须得将他好好护着,绝不能再让那些个僵尸触碰丝毫。还好它们不敢在僵尸王爷眼皮子底下太过猖狂,又大多是蠢笨之物,不然这村子早就阴阳颠覆,长眠在黄土地里了。”
我沉默着听了许久,问道:“那……僵尸王爷是甚么样的僵尸?”
“他么,因为是王爷,总得有和那些小卒不一样的地方。”吴钩老汉抬眼看了看窗外,语气里透着感慨,“千余年前的薛灵王不想走奈何桥,又舍不得他那些金银财宝,终是被自己的怨气逼成了不死骨。路过食人村的行者,若是误打误撞进了西山灵王府,僵尸王爷看着顺眼,便会赏给那人香灰做成的吃食,将那人变成与他同样的僵尸陪伴;若是看不顺眼,则会将那人生吞活剥……于是食人村祖祖辈辈都记着一个规矩,那就是千万不能去西山;即使因为猎食非要去西山不可,也绝不能抬头看雾中若隐若现的灵王府。僵尸王爷不主动害人,可也绝非善类,每逢满月都会领着成群的活僵夜游,逞足了主人威风……”
吴钩老汉还说了甚么,我已经听不清了。
胃里一阵翻江倒海,恶心与闷胀不断地涌向喉咙,我扑倒在灶前的柴草堆里吐了起来。吴钩老汉停下话茬,仍是抽着他的旱烟,看向我的目光多了几分了然。我吐够了便低头去看,柴草堆边果然尽是灰褐色的糊状物,香灰混上胃液的腐臭气息也随之飘了出来。
“满月甚么的……只是每月十五六会有,应当不太难过罢?”我虚弱地抬起头问道。
吴钩老汉忽地笑了。笑得很是丑陋诡异。
“伢子,你来这里不过区区一夜,自然有许多食人村的稀奇之处不曾知晓。若你再待几日便会发现,我们这头顶的月,可是满满的从未缺过;半月、弦月,都没有。”他说着指向窗外,我也顺着他的视线看向窗外。
一炷香的功夫前还是湛蓝的天,此时已经彻底地黑了下来。一轮惨白的满月挂在梢头,洒在村子里的光芒稀薄而阴冷。“我们这里白日短,黑夜长;因此村民为了防范僵尸,通常都是日出而息日落而作。”吴钩老汉不理会我的怔愣,又道,“只有初一的时候,朔月不见影,才堪堪可以歇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