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巢的昏鸦鸣声渐歇,我擦着嘴角从柴草堆上坐起,看着不远处的老汉静默了许久,问道:“僵尸夜游的时候,会吃人肉、吸人气么?”
“会。”
“要如何对付它们?”
“起初么,是用糯米和狗血。”吴钩老汉抱着肩,破风箱般的嗓音听上去有些无奈,“可如今村子穷成这样,哪来的糯米和狗血?更何况糯米也好狗血也罢,对付普通僵尸尚可,对付僵尸王爷是决计不管用的。”
我愣愣道:“那究竟是……”
“你也甭问这些了。”吴钩老汉打断我的问话,眯着眼睛道,“而公原本还在奇怪僵尸王爷昨夜为何没有游村,敢情是看上了你这个外地来的学生。伢子,你吃了香灰饭,便已是僵尸王爷的人,这小破村子不敢为你得罪薛灵王——好自为之罢。”
这时,窗外惨白的满月忽然变得黯淡起来,隐约覆上了一层薄薄的血色;掺杂着铁锈气息的幽凉夜风缓缓吹过,将整座山村笼罩在了死一般的寂静之中。
我张了张口,心惊肉跳之余原本还想再说些甚么,却见吴钩老汉神色一凛,食指抵着嘴唇示意我缄口,继而低声道:
“嘘……僵尸游村了。”
04.月光镜
闻言,我坐直身子屏气静听,果然听到远处的山林中传来了整齐而沉闷的脚步声,像是泛着血气的陈年破布鞋不断地在与腐烂的落叶摩擦。吴钩老汉从窗前站起身来,挽起袖子露出苍老枯皱的手臂,神色凝重地对我道:“伢子,随而公来。”
摄魂一般的铃铛声在村中回荡,我艰难地咽了下口水,小心翼翼地跟在吴钩老汉身后,学着他的模样将袖子挽起,灰头土脸地爬上了积满尘埃的木梯。吴钩老汉坐在茅草盖的屋顶,被大烟熏过的干瘪嘴巴正紧紧地抿在一起,浑浊的老眼看向山林中星星点点的微光,示意我坐到他身边来。
朦胧的月光下,我看到荒寂的山林中断断续续地跳出无数条稀薄的影子,待到它们的身形变得清晰起来,便对上了一张张枯灰的死人脸。它们平伸着双臂,血肉模糊的指甲直指我们的方向,缓慢而平稳地朝村子跳着,脚下泛着荧荧的绿光。我心中一紧,下意识朝村中看去,却发现没有一户人家有动静,斑驳的纸窗内昏黄的老油灯依旧亮着,仿佛并不在意即将到来的危险。
“吃了香灰饭的,一时半会儿也逃不出去,而公就来仔细同你讲讲这食人村夜游的僵尸。”吴钩老汉似乎也不担心自己的安危,盘起两条萎缩的老腿坐着,模样就似个茶馆里的说书人,“你且看看那打头阵的死人,是这村子里最为普通也最为蠢笨的跳僵,行速不快不说,还经常丢胳膊掉腿,算是喂肥了这山中饿狂的野猪;再看看走在后面的毛僵,端的是一身铜皮铁骨,也是食人村僵尸中最为凶恶的一种,糯米狗血根本不顶用。好在它们生前皆被僵尸王爷以薛家血收服,不然只单那一只,就足以毁掉全村了。”
山林中涌出的僵尸潮已经快要到了村口;可吴钩老汉仍是神色悠然,没有半分紧张的模样。
在那密密麻麻的僵尸小卒中,我看到了传说中的僵尸王爷。
薛云手中提着一盏冰凉的阴灯,身边环绕着几只白发骇人的毛僵,及耳的黑发柔软地垂在颊侧,将那一张与寻常僵尸无异的青灰脸孔衬得很是俊秀,眼下一点泪痣似是凝着愁。他身上穿的不再是普通富老爷的绸子长衫,而是我辨不出年代的古人服饰,若不是空中飘来的死人气息太过浓郁,倒当真像那传说中令无数姑娘甘心殉葬的美人公子。
生前是豫地的薛灵王,死后是僵尸中的王。
我看着他与众多僵尸踏上香魂坡,一步步逼近屹立在乱草中的石碑,不由得摇了摇自己有些混沌的脑袋,竟觉得没有之前害怕了。“伢子,你可知这些个僵尸中最厉害的是甚么?”吴钩老汉看着村外的蹦蹦跳跳们,不待我回答便眯起眼睛道,“是它们的仙子——飞僵,当年薛灵王从古镜里召唤出来的物事,名曰通天仙者;不过那飞僵究竟是个甚么模样,至今无人知晓。”
我无暇接话,只定定地看着那些越来越近的僵尸。跳僵果然如同吴钩老汉所说的那样,蠢笨至极,不时撞在树干和栅栏上,倒在泥土里咿咿呀呀地扭动着身子。“僵尸是瞧不清物事的,只能凭借血气和风的流向来模糊地测。”吴钩老汉打量着薛云,也不知是在欣赏美貌,还是在盘算着对付,“而僵尸王爷不同。你看他,走路的模样很美罢?”
我这才发觉薛云没有像今早一样倒退着走路,虽有些死人的僵硬与腐朽,步履却优雅得如同真正的贵公子。“僵尸王爷共有三只眼睛,面上两只,脑后一只。”我心头一震,便看到吴钩老汉掰着手指道,“三只眼睛,两只阴眼看黄泉,一只阳眼窥人间。他之所以倒退着走,便是要用那只阳眼看你呐。”
“王爷千岁!”
我正发着愣,便听到山林中传来了阵阵女子的呜咽与哭嚎。抬头朝远处一看,僵尸们已是走到了香魂坡。那里的土地正在僵尸们脚下隐隐震动着,不少僵尸美人肮脏破碎的头颅破土而出,顶着土屑痴痴地看向薛云,枯树皮般的手臂挥舞着,口中不断地唤:“千岁……千岁……”
薛云对她们视若无睹,提着阴灯静静地从中走过。僵尸美人吃力地将自己的身子从土下拖出,伴随着淋漓的血迹爬向薛云,伸出手来抱他的脚踝,却都在触碰到他的那一刻化了骨;我看着她们腐烂的身体像铁水一样沸腾起来,尖叫着化作血泥掉进土里,大脑一片空白。
“那些痴情的僵尸女娃实在可怜,生前便不曾被王爷看上一眼,死后更是被他嫌恶,即使如此也总想着要与他这般亲近一回,就算化了骨魂飞魄散,也满心欢喜。”吴钩老汉叹了口气,似是有些惋惜。
……
僵尸已经进了村。
薛云在村口停住了脚步,抬起头,似是无意般朝我们这里看了看,恰对上我凝视着他的双眼。明知道他的阴眼是看不到我的,我却仍是感到了紧张。连忙把头转到别处去,暗暗平复情绪的同时,我看到了另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白师爷站在较我和吴钩老汉这里更高的茅草屋上,脸上带着半个面具,姿势十分诡异。尽管他没有露出全貌,可那肮脏的袍子和他伸在外面的乌黑舌头,却登时使我认出了他。他怀抱着一面巨大的圆镜,慢慢地将它倾向涌来的僵尸,口中念念有词。“尘归尘,土归土,徒有骨,无往复……”
我注意到他埋在面具里的眼睛直勾勾地看着薛云,目光里隐含着怨毒,嘴角也扬起了一个莫名的弧度。“之所以说白师爷是我们村的智囊,便是这么个回事。”吴钩老汉看着面色僵灰的薛云,笑呵呵地道,“他总晓得许多对付僵尸王爷的法子……比如,僵尸王爷害怕镜子。”
我看到薛云的神色果然起了微妙的变化,看向那面圆镜的目光变得呆滞起来,带领着众僵尸停在那里,许久都不曾动静。我垂在身侧的手缓缓绞在了一起,迟疑地问身边的老汉:“为甚么要害怕镜子?”
“鬼晓得。”他瞥着远处的薛云,意味深长地笑了起来,“或许是长得漂亮,怕对自己心生恋慕?”
僵尸们皆已躁动不安起来。我看着月光下那一张张青灰的脸孔,面上早已不再有甚么情绪,始终觉得自己在这食人村里撞见的一切都是梦境。指不定我明日醒来,自己还在上京的路上,同学也陪伴在我身边,没有甚么鬼怪僵尸,也没有甚么王爷师爷。
鼻尖有些微酸,我抬起手来揉了揉,朝不远处怀抱镜子的白师爷看去。镜子似乎有些沉,瘦弱的白师爷抱着它很是吃力,一不小心稍稍倾斜了一下,就将那笼罩上血色的月光投在了呆立着的僵尸之中。
“咿……”
身边的吴钩老汉手一抖,看向白师爷的双眼忽然瞪得溜圆,干瘪的嘴唇不停地哆嗦,手指颤抖着举了起来。我有些不明所以地看着吴钩老汉,发觉他的目光也变得似薛云般呆滞起来,半晌嘴角竟淌出了些许鲜血,艰难地说道:“用镜子对付僵尸王爷的时候,它的位置千万不可摆错,若是不慎对准了天上的满月,将那僵尸喜爱的月圆之力加倍……可就……”
我愣道:“可就?”
下一刻,我便看到无数只铜皮铁骨的毛僵白发竖起,尸身膨胀成原先的三倍大,直直地跃上茅草屋,一把将白师爷扑了下去。
……
当横飞的血肉映入眼底时,我的心已经彻底凉了下来。“这村子里的人愈来愈少……”吴钩老汉苦笑着坐回原位,拭干自己嘴角的血迹,神色终于恢复了平静,“我们都已经习惯了。”
镜子从白师爷手中滑下,落在地上摔了个粉碎;薛云终于不再恍惚,一张青灰的脸孔转向我和吴钩老汉,抛下身边的僵尸侍从朝我们大步走了过来。“……不好,僵尸王爷怕是寻你来了!”吴钩老汉低声说着,竟推了我一把,迅速地与我拉开一段距离,好像生怕自己遭受我的连累。
我看着距我越来越近的僵尸王爷,惶恐地扯住吴钩老汉的衣角道:“不,不……您得帮我一帮,我不想……我不想……”
吴钩老汉对我看了又看,终是咬牙道:“也罢,而公就告诉你个法子。”
薛云已经距我们十分近了。“每月初一朔月之时,僵尸王爷力量最弱,你瞅准空子把香灰涂到他脑后的那只阳眼上,便可将他送上黄泉路,迫他去轮回。”吴钩老汉将声音压得很低,忠告般接着道,“然而在这之前,你须得与他熟稔起来。毕竟薛灵王生性多疑,要取得他的信任极为困难;若你想要救你的同学——救我们的村子,便只能如此了。”
我尚来不及反应,便感到颈后一痛,顷刻晕了过去。
05.灵王府
我本以为自己会在梦中害魇,或是就此命丧黄泉,在腹中香灰饭的驱使下变为与那些僵尸无异的怪物;谁知当我睁开双眼时,自己的身躯竟还是温热的,逐渐清晰起来的视野也和往昔无异,好似昨夜邂逅的那些骇人物事当真只是梦境一般。
我看着眼前繁丽的床帐,仰躺在柔软的榻上愣怔了一会儿,原本想要坐起身,却一不小心碰到了怀里熟睡的人。我心里咯噔一声,大惊之余连忙低头去看,入目果然是薛云那张静谧的脸,正倚在我的肩前沉沉睡着。
他的面色已不再是僵尸的青灰,白得近乎于透明的肌肤被脸颊边垂下的发遮住了些许,身上也没有甚么陈年的尸臭,不似死人,亦不似活人。香甜的熏香在小屋内缭绕,窗外正是僵尸们歇憩的白天,他似乎才睡下不久,双臂紧紧地环绕在我的腰间,过低的体温很快激起了我的战栗。
想到此时与我同寝的人是千余年的僵尸,我无论如何也平静不下来。山中掺杂着阴气的浓雾仍在缓缓飘荡,我知道自己是决计没法逃出灵王府的,心下闷胀之余,只得试探着动了下身子,想要与这个罪魁祸首分开。“……起了?”当那低柔的男声在我耳边响起的时候,我顿时绷直了脊背,冷汗涔涔地从鼻尖冒出,原本的动作也悄然停了下来。
薛云撑起身,映不出任何物事的眼睛朝我看了过来,原本圈在腰间的双臂也若无其事地收回去,好似没有察觉到我此时的异样。
从吴钩老汉口中得知他的阴眼看不到活人,我的紧张原本消减了一些,可转念又想起自己即将变成僵尸的噩耗,看向他的目光便复杂了几分。眨眼间,薛云已是朝我挨了过来,想到吴钩老汉昨日的嘱咐,我在踌躇之余,硬着头皮唤了一声:“王爷……”
他一愣,靠过来的身躯顿了顿,似乎也没打算在我面前掩饰自己僵尸的身份,很是仔细地拿那双漆黑的眸子打量着阴阳相隔的我,半晌抬起手,巍巍地朝我伸了过来。眼看那只冰凉的尸手就要摸上我的脸颊,我强忍着逃跑的冲动,任他将掌心覆到我战栗的皮肤上,轻浅而细腻地摩挲了许久,低声道:“以后,你就跟着我罢。”
死人般僵冷的指尖在触到我那一刻,忽然变得温暖柔软起来,触感真实而令人心悸。我怔然看他,没来由地叹口气,在那双凝满哀愁的阴眼注视下,终是道了一声:
“好。”
……
……
僵尸王爷不再夜游了。
我不知道食人村没了夜游作祟的僵尸,那些被诅咒的村民是否会比往日过得好些;然而我没有机会去见,便只能在心底想想,整日被僵尸王爷圈养在这不见天日的阴间府邸里,一边担忧着同学,一边与他看似友好地相处。
说是看似友好,事实便是我不想与他友好;毕竟我没有理由去与随时可能将我变成僵尸,或是生吞活剥的阴间物事友好。
我是活生生的人,不会饮血茹毛,要想存活下来自然得靠阳间的吃食;然而薛云给我端来的吃食,我是不敢碰的,总觉得那些看似肥美鲜嫩的肉块是香灰饭的障眼法,生怕自己会在吃了它们的下一刻长出獠牙来。
话虽如此,为了苟活于世去救我的同学,还是免不得要吃上些许,待薛云走后便扼住自己的喉口将大部分吐出,只在胃袋里留下可供行动消耗的一小部分。如此反复,我便不可遏制地虚弱起来,却仍是觉得自己在一天天变得僵硬冰冷,就快要化作一具活尸。
薛云将我的变化看在眼里,千方百计地寻来阳间的鸡鸭鱼肉,要他那些模样怪异的侍女去给我烹饪新鲜的菜式,也变着法子将他的府邸装饰得更加人气,想以此来博得我的好感。
然而我始终对在这里的吃喝玩乐提不起任何兴趣,只想着要与薛云佯装得更加熟稔,好问出宋志良的下落。我在家中有好些个兄弟,即便是死了也无足可惜;然而宋志良家中仅他一个独苗,又有怀孕的妻子在北京等待,若就这么葬身于此,就算我日后独自脱险,也难逃余生的悔恨。
薛云显然窥不出我的心中所想,用更多的花样来讨我喜欢;知道我对僵尸十分恐惧,便不再现出他阴间的原形,在我面前的模样总是与寻常人别无二致,身躯也似有温度。若是见我没有留意,还会时不时倒走一番,用那不知何般模样的阳眼来窥我。
起初我只觉得毛骨悚然,然而这般情形经受得多了,便也不再感到稀奇。僵尸王爷孤寂了千年,已许久不曾有过人陪,想要个有些知识的学生来做朋友,这心思我是懂的;至于僵尸王爷为何会看上我这样的凡夫俗子,倒是没有去细想。
僵尸和人的想法,终究是不一样的;我揣摩不出他的心思,也无意去了解更多,只知道自己若是惹他厌烦,便会落得个被生吞活剥的下场。
我还算爱惜自己的性命,所以在那朔月之夜前,还需挂上一副恩爱友好的假笑。
“毅鸣,昨日城里那家周记的酥点可还合心意?”摆放着各式点心的圆桌边,一袭青色长衫的薛云端坐在那里,镶有泪痣的眼角虽还凝着若有似无的愁,却也浮上了些淡淡的笑意,看着我缓缓道,“听闻周记是这豫地最好的酥点铺,你若喜欢,我回头还教人多买些回来。”
他说着将那精致的瓷盘递到我面前来,又端起旁边纹着青花的茶壶,殷殷地为我续了一杯。他眉眼低垂的模样很有几分妩媚,因为唇角扬着,看上去也似活人般灵动;只要忽略他那有些微僵的动作和被熏香掩盖的尸气,倒还真像是请学生做客的富老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