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随着年龄的增长,提雅提斯完全理解那句话时,只觉得当年自己笑得讽刺。
两个人从来到夏加身边到夏加在战争中死去,整整隔了六年的时间。然而实际上他们真正在夏加身边的日子,不过三年。中间那三年是洛丽安提斯带着他离开的王宫,那时他还刚刚拥有“提雅提斯”这个名字,他们就离开了王宫。三年中四处漂泊,虽然遇到一些程度不一的困难,不过大体来说过得还算轻松。现在想来,也许是最轻松的日子。
然而离开夏加第三年,洛丽安提斯毫无预兆地急匆匆地又赶回了王宫。情况转变得甚至年少的提雅提斯都没来得及弄清楚是怎么回事。紧接着,回到夏加身边两年之后,那场艰辛的战役就拉开了序幕。
夏加在战争爆发了四个月、大量土地已经丢失、而且几乎所有将领都派过一遍的时候,请缨上了战场。洛丽安提斯和提雅提斯一起出发。临行前,洛丽安带着他向夏加宣誓:星辰会倾其所能,为您铺就通往永昼的银河。请下达命令。
夏加看着女巫师垂落地面的金发,忽然有些玩味地笑了。好啊。
——直到夏加死在战场上,提雅提斯才彻底明白洛丽安当初的话是什么含义。而当他求证一般望向身旁的女巫师时,却看见紫罗兰色的双眸在夜空下沉暗如同深潭,反射着星辰的幽光。然后她笑了,从今以后就要一条道走到黑了。
——提雅提斯竟然觉得,那笑容里是得意。
洛丽安,从一开始你就知道吧。我没能听懂你的预告,所以当真实的面纱掉落时,惊慌禁锢了应有的反抗。你对夏加许下了那样的誓言。从那时起,一切就再也没可能回到当初了。我一直没有间断地想要回去的当初。
一丝尖锐的疼痛从指间的花朵上传来,提雅提斯咝了一声连忙收回手察看。手指被尖刺划了一个口子,有血从里边渗出来。
“啧,出神了。”提雅提斯用另一只手揩去血迹,却又有新的血丝渗出。
是你堵死了我们的路。不过现在,你的如意算盘打出了疏漏的时候,你会因为一回头找不到退路而惊慌吗?你会怀念你宣誓前那三年轻松的日子吗?
提雅提斯看了看眼前的房子,推门而入。
可惜现在谁也别想回去了。
3、Chapter02
盛夏的光景过得平静而安适。就在人们以为这种慵懒的生活会一直持续下去的时候,一场凉雨结束了温暖的幻想。秋季来临了,雨水的温度不再如旧。
洛丽安从老国王的寝宫出来时雨正下得缥缈。记不起来是秋天的第几场雨了,空气中的寒冷顺着领口袖口钻进衣服,渗透肌肤,直达骨髓。洛丽安裹紧了点身上的白绒披肩,庆幸着离家时的先见之明。撑开伞走出王宫大门的拱沿,快步走进雨中。
这已经不是第一次被以协助医生的名义召到王宫来了。从天气转寒开始,洛丽安已经被以同样的理由叫来好几次。入秋以来,年迈的国王身体愈发虚弱,几次治疗都不见好转,服用了巫医进献的奇药也不见效果,病情仍然不断地加重。于是高级巫师们便轮流被叫来为国王观测命星的星轨,试图找到病因和治疗方向,然而巫师们都说没有异常,国王也只好作罢。
洛丽安隐约知道这病的来龙去脉,想要深究也并不是难事;然而她不打算告诉国王任何事。这几个月更让她清楚了自己的处境,一旦一步走错,可能连活下去都会成了奢望。没必要把宝押在一个快入土的人身上。
这么想着,她继续撑伞在雨里走。然而经过王子的宫殿时,忽然顿住了脚步。
尽管有薄薄的水雾遮挡,仍然能看到宫殿里里外外的仆人忙做一团。不用看清他们的脸,洛丽安就能从动作上看出他们的焦躁。只见一个女仆匆匆地走到一个貌似总管的中年男人身旁,小声说了几句,中年男人停顿了一下又挥手让女仆离开。女仆便又匆匆地去找什么东西了。
洛丽安远远地站在已谢的花树后面看着仆人们忙乱,心里猜测是什么事情发生了。看样子似乎是丢了什么。这时,一阵凉风吹来,树叶上的雨水纷纷落下打在伞上引起一阵轻响。洛丽安才觉寒意逼人,正准备转身离去,却听见啪嗒啪嗒的水声由远及近,只好停住脚步。
宫殿的一个女仆慌慌张张地跑来,浑身上下全是雨水,裙摆因为跑动的原因更是又脏又湿。洛丽安看着她的嘴唇冻得微微发抖,无声地把伞往对面移动了一点。女仆开口道:“洛丽安提斯大人,总管注意到您在这里,看到您没有要帮助我们的意思便打发我来请求您,希望您可以留下来帮我们一把,这里的人们会记住您的善良。”
“王子殿下失踪了。”
洛丽安看着呼吸仍然不很均匀而且身体微微发抖的女仆,心里并不感到特别惊讶。果真是丢东西了。她的脑海中浮现出金发碧眼的伊里亚希,似乎和提雅提斯关系密切,两人相处也不似普通君臣一般恭敬却冷漠。伊里亚希很在意夏加这个人,提雅提斯也很爱和他聊起这个人……
洛丽安忽然想到了什么。视线不动声色地拂过伞沿下方,庭院一角暗绿萧索。
“什么时候失踪的?”她一边低声问比自己矮些的女仆,一边跟着女仆往宫殿里走去。
“不清楚……”女仆低下头,“没人看见殿下是什么时候出去的,等我们发觉时宫殿四周早就不见了影子。”伸手揉了揉滑进眼里的雨水,声音很小。
是吗。洛丽安走进宫殿,身旁的女仆接过雨伞,正要去找地方存放,忽然被女巫师叫住。“一会儿让你们的总管通知这里所有的仆人,回到大厅里不要动,在我结束之前一直保持那样的状态。了解了吗?”
女仆看着洛丽安,眼里忽然燃起了希望。“了解!”
等到所有人都撤回大厅安静下来之后,感应的结界一点一点张开。
伊里亚希的气息在宫殿里到处都是,想要记住并在外面捕捉一样的气息并不难。洛丽安循着伊里亚希淡淡的气息逐渐离开了宫殿,开始加速扩张结界。雨水能冲刷掉很多东西,如果再不快点恐怕就会找不到了。
在庭院边缘,她捕捉到了自己之前留下的痕迹,以及某一处白色模糊的影子。没有停顿,继续。
洛丽安真正关心的并不是伊里亚希现在在哪里,而是谁带他离开了王宫。她能大概猜到是谁,但仍然需要确定没有第三方的加入。
伊里亚希一个人走到王宫建筑群外沿的时候,忽然掺进一缕淡淡的白色。
洛丽安顿住。思绪在一瞬间回到了很久以前,星辰之下同样的颜色。陌生,却温静而纯粹,很容易便能熟悉。这么久过去了,同样的白色甚至已经十分熟悉,外表仍然纯净温善,却在内核里掺杂了丝丝缕缕的悲伤。是日复一日的哀叹凝结成霜,挂满了早已封冻的大地。
啊,那是……洛丽安怔怔地看着缠绕着伊里亚希的白色。
感受不到。她居然感受不到恨意。纯白的注视下呼吸就要被缠紧窒息,却仍然只能望见空茫的追忆和几乎割裂心脏的甜蜜。那是人们望着岁月的神色。甜蜜而安详,却被汪洋大海一样的哀伤淹没。
越回忆,越幸福,越幸福,越悲伤。
她看到求之不得,又忘却不能。回忆是会越积越多的东西,慢慢的它就会变成累赘。然而即使是这样也不愿意丢弃,因为那是在身不由己的岁月里,唯一聊以安慰的珍宝。
用来怀念。一边怀念,一边艳羡。
洛丽安自己的回忆也被这样空虚而又似乎充满了内涵的颜色翻出。
——我喜欢白色,它是最纯净的颜色,无论什么颜色的图像,在白色的纸张上都会看得一清二楚。
——七彩的阳光一起照向大地,而给人们看到的只有单一的白色。那是用来掩饰的颜色。
白色可以是袒露了一切,也可以是掩盖了一切。洛丽安骤然惊醒,怎么可能一样,这么多年过去了,怎么可能还是相同的白色。当年是一览无余,如今是严丝合缝。她伸出手,一样的神情,却再也看不穿纯白的微笑下面究竟是怎样的心。
洛丽安站在原地。本来就是像这样的。她弯起嘴角,轻轻地笑。正是如此。早就亲手堵死了退路,愧疚又有什么意义。宽恕又有什么指望。
不该奢求。
王宫的背后有一片山势平缓的丘陵,茂密的森林为它披上了厚重的衣裳。洛丽安跟着伊里亚希停在那里。
雨仍然在下,凉风吹进安静了许久的宫殿。洛丽安起身,对身后的总管示意:“我知道殿下现在在什么地方了。跟我来。”
******
“殿下,要下雨了您还不回去吗?”伊里亚希闻声转头,果不其然看见提雅提斯站在庭院边缘,那姿势似乎是正往他家走而看见自己又探了半个身子回来。
“啊,没什么。”伊里亚希有些烦躁地摇了摇头,“不干你事。”说完继续四下环顾,像是在找什么东西。
提雅提斯走上前,打量了他一阵:“莫非您丢什么在这儿了?我也来帮您找吧,我对这里比较熟悉呢。”说着略微俯下身,笑着问:“告诉我您在找什么?”
伊里亚希想要推开他那张脸,可是大脑的命令却没能下达到手臂上。似乎有些力不从心的感觉。
“……我也不清楚。”视线有些迷茫,少年眨了眨眼,“总觉得我有什么东西丢在这边了,不能让其他人知道,所以我一个人来了。可是我找不到……”
正说着,伊里亚希感觉肩膀上有些重,一抬手正好对上了提雅提斯暖色调的笑容。“不要着急殿下,您在找光。您知道吗,森林是太阳不曾照到的地方——”
太阳?太……阳?伊里亚希湖蓝色的眼瞳散开焦距,像是睁着眼却堕入梦境的人。
“来为它们染上皓月的颜色吧——”
四周很黑暗。坠入迷宫的人在里面来回摸索,扒开乱石,手指磨出鲜血,终于看到了远方一直寻找着的一点点阳光。他发了疯一般一直追一直追,他要见到阳光,他要触摸到它,他要感受到它真切的温度。是追随,更是毁灭的欲望。
直到看着伊里亚希摇摇晃晃地离开,提雅提斯才叹了口气,将一个稻草小人在袖筒里收好,转身朝另一个方向走去。
伊里亚希是个可怜的孩子,因为他是夏加的弟弟。重头戏现在才要开演呢。
——你会怎么选,洛丽安?
******
找到伊里亚希的时候他正一个人站在森林里。少年身上的蓝绸衣料被夹着泥点的雨水溅得斑驳一片,靴子因为踩在雨天泥泞的土地上走路,早已看不出原本的颜色。雨水顺着少年的额头淌下,金色的短发贴了几绺在脸上,显得狼狈不堪。
一个年轻侍卫走上前,正要把斗篷递给他,谁知刚说了一个字,伊里亚希就栽倒下去。
“殿下?殿下你还好吧?!”
光。光消失了。想要伸手去抓住,却赶不上他遁走的速度。这样做真的对吗,想要毁灭阳光,想要把留在人们心里的余晖,灭掉。
宫殿的总管打开大门迎接一队人们回来,看到的却是浑身泥泞不堪的仆人们,和昏迷的伊里亚希。仆人们进入庭院后,总管叫住后边的洛丽安:“发生了什么事?”
“殿下只是淋久了雨,体力不支昏倒了而已。叫医生来就好了。”洛丽安一边走,一边镇定地对总管说。
总管相信了她的话,但是要求她一直留在这里直到医生确认王子没事。待了不到三刻,仆人来通报医生到了。“还有巫师提雅提斯大人。”
总管看了洛丽安一眼,后者的脸上并没有感情色彩。
提雅提斯因为懂得一定的药理知识最终也获得许可进入伊里亚希的房间。总管带领医生找到伊里亚希的房间,其本人也进入了屋子,另外要求洛丽安也在房间内直到结果出来。他的眼中看得到对巫师的怀疑。不过那也改变不了什么,仅仅只能做到怀疑而已。洛丽安笑得有些无力。
伊里亚希在泡过热水澡之后已经从昏迷中醒了过来,现在整个人盖在一床厚厚的被子下面,只露出脑袋,能看到脸颊上一片绯红得吓人。想必是发了烧,所幸神智还清醒,给医生带来不少的便利。
“殿下的身体没什么大碍,是淋雨受了凉,现在发了高烧,需要休息一阵。”医生给伊里亚希盖好被子,直起身,在出诊记录上写着什么。过了一会儿停笔,话锋一转:“不过,王子殿下,我想请您告诉我您这样做的理由。医生应付不来自己找病的病人。”
快要沉入睡眠的伊里亚希又被叫醒,费力地抬起沉重的眼皮,过了好久才回答道:“光……我在找光,太阳光……他说那里没有阳光,如果我穿越了那里,就可以灭掉……那些光……”
“他?”医生皱眉。“是谁?”
伊里亚希的视线一点点变模糊,声音也听得越来越不真切。
“白色的……星辰……”
屋子里一片寂静。医生忙着在出诊记录上写写划划,总管站在伊里亚希的床边,面如冰霜。半晌,医生终于停下笔,与总管交换了一下视线,两个人的目光一起落在屋里的另外两个人身上。
“星辰。”医生冷冷地重复出伊里亚希最后的指认。“现在可以请巫师大人来解释一下这个指控吗。”
洛丽安继续面无表情地站在房间里,对医生的话充耳不闻。反倒是提雅提斯先笑开:“这样直接猜测好吗,王宫的周围居住着好几十位巫师。”笑容里有丝丝的挑衅。
“阁下两位却跟这件事情扯上了关系。”医生冷漠的眼神扫过洛丽安的白色厚袍子和披肩以及提雅提斯暗绿色斗篷之下的白色长袍。“提雅提斯大人,可否先请您告诉我,您在王子殿下失踪到遇见我中间这一段时间做了什么?”
“你没有权力这么问。”提雅提斯渐渐敛起戏谑的神情,冷冷地回绝。
医生不说话看着他,像是要用目光在他脸上戳出洞来;后者双手抱在胸前,亦不发一言。两人就这么僵持着。终于,宫殿的总管开口打起了圆场:“不如今天大家先散了吧,殿下需要安静休息。医生,这件事由我来上报金宫,改天听凭陛下发落。”抬眼瞥了一下两位巫师,“两位也请先歇息吧,这件事不会这样结束的。”
提雅提斯笑道:“那还真是辛苦总管先生了。”一只手拉上洛丽安,一只手打开了房门,“多有打扰,我们告辞了。”微微点头,笑容称得上是阳光灿烂。
直到远离伊里亚希的宫殿,一路上一言不发任凭提雅提斯拖着走的洛丽安才甩开了手。
“为什么要这么做。”她努力抑制着情绪,面无表情地质问。“你最好不要装傻。”
提雅提斯停住脚步,转过身,毫不避讳地承认道:“你是在责怪我吗?我害了伊里亚希,而你当然清楚我这是要干什么。甚至,”弯弯的笑意爬上嘴角,“你的表现还很出色。”
洛丽安默。在提雅提斯转身欲走的时候,才喃喃地说:“这不像你……”
“那你以为我是什么样的呢?”提雅提斯毫不犹豫地打断她,声线有些微微颤抖,“事实就是,我很会投机取巧,而且霸道,不仅要独占那个人所有的信任,还要堵死你现在的退路,让你只能投靠伊里亚希。”微抬下颚,神情仿佛一个盛气凌人的孩子,“我要让无论他们谁赢,你的结果都只有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