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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走就是三年。洛丽安果真像当初自己希望的那样,甚至一次都没有想过帝都的事情。这三年她和提雅提斯过得并不富裕,没有稳定的收入,靠在一些马戏团打短工或者广场上变变简单的戏法忽悠人赚基本生活费。甚至有时候太过紧张,会指使提雅提斯去照顾照顾来往客商的钱袋。但是在东奔西走混饭吃的同时,他们也东奔西走见到了不少东西。提雅提斯在这三年中,甚至已经变成了半个医者。
谁说这样的生活就不好。洛丽安靠在旅馆的窗框上,半醉不醉地端着酒杯。昨天某个倒霉的富商不小心把钱袋丢在他们手上了,这才在今天能住上旅馆还能悠闲地喝酒。提雅提斯去哪了她不是很清楚,也懒得去想,没准那小子回来的时候能再带来点意外惊喜。
正这么想着,突然传来敲门声。
“提雅?”洛丽安喝干净杯子里的酒,放下杯子,站起身,“进来吧,不用敲……”正说着,打开门,是一张陌生的脸。洛丽安忽然心头一紧,脸上却还保持着平静的表情。“很抱歉刚才叫错了名字。请问您找谁?”
门外的人先点头朝她示意,然后开口问道:“请问您是不是洛丽安提斯大人?”
洛丽安的心一下子凉了下来。刚刚还抱有侥幸,琢磨着即使一疏忽忘了叫提雅提斯的化名,估计不是帝都来的人也听不出来什么差错。然而偏偏赶巧了。更让她心灰意冷的是,这人的衣服上别着一枚小小的金属徽章,那是皇家使者的标志,而且看起来级别并不低。
收起乱糟糟的情绪,礼节性地朝使者微笑道:“您有什么消息给我呢?”
使者不忙回答,拿出一封信,双手递到洛丽安面前。洛丽安看了看火漆印章,是太阳的花纹。她的心彻底跌到谷底。使者点头致意,然后转身离开。洛丽安关上房门,心里懊恼又紧张。懊恼的是自己的不小心暴露了身份,紧张的则是这枚太阳印章里的信。
王宫里的人都知道,夏加在信件上从来不盖王室的鸢尾印章,而是用自己名字的古语含义,太阳,来做火漆印章上的花纹。甚是嚣张。
夏加知道了自己在哪里,恐怕等着的不会是什么好事。她拿出随身带着的折刀,划开信封,从里面拿出折得工整的信纸。略略看了看内容,洛丽安更觉得有些揪心,从头开始仔细地阅读了一遍以后,心头已是布满了乌云。虽然语调散漫,然而听夏加的意思,原巫师长盖乌斯提斯因为贪污巨额的公款被查明,已经被拘捕,在一个月之后将执行绞刑。这根本是不可能的事。洛丽安有些愤愤然地想。
夏加接着换上漫不经心的口吻,说,我只是告诉你们一声,至于来不来送他老人家最后一程随你们的便。然后又补充上一句,当然,想要改变这样的局势也不是不可能。全凭你们自己怎么选择。
这是赤裸裸的要挟。洛丽安心想,放他们两个出来三年,夏加终于还是后悔了。要是有可能,她绝对不会回去。然而一想到盖乌斯的命运,洛丽安又有些不安。夏加那封信里通篇是玩笑揶揄的态度,看不出真话假话。如果要是假话,自己不上当就是;但如果是真的呢?
夏加是王子,凭空捏造一个巫师贪污的事实实在是再简单不过了吧。如果这一切都是他一手操纵的,那恐怕盖乌斯现在已经身陷牢狱,只有他才能救盖乌斯出来。盖乌斯是巫师里的长老,是洛丽安提斯当初做学徒时的老师,同时也是为提雅提斯冠上巫师之名的长老。对于这个老人,洛丽安一向是敬重有加,更是由衷地爱戴。她无法接受老人这么不明不白地被人害死。
踌躇了一阵,洛丽安终于一咬牙决定回去。不管夏加说的是真是假,回去看看才是最明白的。如果要是真的,那这一趟回去算是值得了;等到事情结束以后再另找逃出帝都的法子。这么想着,两天以后,洛丽安和提雅提斯离开了旅馆,马不停蹄地往帝都赶回去。
夏加信上说的是一个月以后,为了赶时间,洛丽安几乎是一刻不停地带着提雅提斯往回跑,越接近帝都就越频繁地听到关于绞刑的传言。看来事情还真是不太妙啊。行进了将近三个星期,终于回到了帝都。回到一别三年的王宫故地,洛丽安没心思去感春怀秋,安顿好提雅提斯之后就一门心思往白色宫殿去。
得到许可进入夏加的中心宫殿,洛丽安在宫殿总管的带领下进入会客室。推开门,夏加已经等在那里。黑发青年单手支着头,手肘支撑在雕花方桌上,黑色长礼服垂下软椅的边缘。他的坐姿极不标准,右腿搭在左腿上翘着二郎腿,黑靴子上复杂的金色花纹在阳光下微微闪光。
“回来了。”夏加略微收敛了一下坐姿,单手示意,“坐。”
洛丽安耐下性子,坐在他对面。之后夏加就不说话了。等了一会儿,洛丽安才开口道:“殿下,我们来说正事吧。关于盖乌斯提斯老师……”
“如你所料那是我干的。”夏加打断了她的话,无所谓地耸耸肩。“想要救他很容易,我说了,只要你们两个回来我就放他出来。”
洛丽安稍微松了口气,“那现在他在哪儿?”
“在他自己的宅邸,很安全。我加派了侍卫去保护他。”夏加看着洛丽安渐渐舒展开表情,忽然笑道:“现在准备考虑怎么走了?”
洛丽安习惯性地漫应着,然而过了一秒她抬起眼来惊讶地看着夏加,后者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然而眼刀却刀刀能杀人。洛丽安有些慌了,正想着怎么解围,却发现自己说不出一句话来。
“被我说中了。”夏加这回坐正,冷冷地看着洛丽安。“因为我猜到你会这么想,所以特意嘱咐王宫守卫的士兵们。现在他们已经记住了你们两个人的容貌,只准进,不准出。”
洛丽安有些愣地望着夏加。三年不见,此时的夏加周身散发的气息比起三年之前显得散漫了不少,眼中的火苗也熄灭下去。然而洛丽安却感觉到更深入骨髓的惧意。那股火,烧到了他的心里。
“殿下,”洛丽安垂下眼帘,过了半晌,才重又抬起,似乎是下定某一种决心,“我明白您想要做什么,我也希望您这样的人能成为这个国家的国王。但是,我和提雅不想被卷进来……”
夏加挑挑眉。
“……我恳求您,放过我们。”洛丽安面无表情地说完这句话,却感觉像被抽空了所有力气。
夏加不说话。屋子里沉默得几乎要凝固。过了很长一段时间,夏加才说:“这一次你回到这来,这里清静多了吧。”
洛丽安回想看到的状况,的确是如此,于是点头。
夏加见她点头,从桌角的一摞纸中间抽出一张,转个方向递到洛丽安眼前。
洛丽安看着上边用优美的字体写的一个个名字,有些她还有点印象。它们都是以提斯结尾,整整二十个。而其中的十七个,已经被墨笔划去。
“您这是什么意思?”洛丽安虽然猜到一点,但还是问道。
夏加的手指点在仅剩的三个名字上:“除了你们三个,剩下的人都死了。”
洛丽安不说话,她知道夏加一定有下文。“他们中的有些人是因为不愿追随我而死,有些人是发誓追随我,最后却背叛我的人。”夏加收回纸,放到那一摞纸张的最上边。“如果这些人的命你觉得不值钱,你可以离开试试。现在你们住的地方已经被我的暗卫包围,只要你踏出这庭院一步,他们就会看到我的信号。提雅提斯的性命,你真的也能不在意吗?”
这已经不是要挟的程度了。这是恐吓和威胁。洛丽安现在心里恨透了夏加,但是却没有出言挑衅。仅仅和他见面了几十分钟而已,却感受到了完全的危险。现在得步步小心,一步走错,可能就要赔上提雅提斯无辜的性命。
他是不该遭遇那些的。
洛丽安咬了咬牙,低声问:“我应该怎么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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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晚上洛丽安很晚才回到湖边那栋小楼。蹑手蹑脚地推开门,她惊奇地发现提雅提斯居然还没睡。少年站在客厅中央,银色的短发和香槟色的眸子在幽暗的屋子里反射出星辰的碎光。洛丽安忽然感觉心里一阵窒息的感觉,像是被什么淹没。她很想开口问提雅提斯为什么这么晚还不睡,也很想问受没受到袭击,也很想说下次这种情况不要再等我。
然而她最终哪一句都没说。
“很晚了,睡吧。好梦。”随后,踏上楼梯,走进自己的房间,锁紧门。
她知道少年看不清她的表情。
她其实最想说的一句话是,对不起,我不是个好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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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年过去了。这两年中洛丽安没怎么见到除了她和提雅提斯以外另外那一位幸存的巫师,随着时间的推移她慢慢确定,她再也不可能见到那个人了。他已经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永远地消失了。
她和提雅提斯成了孤岛。
提雅提斯在这两年里成了一个完完全全的医者,洛丽安已经基本确定,未来的他主司的方面一定是医药。夏加也利用他的这一特长,神不知鬼不觉地慢性杀死了王党的几个位高权重的大臣,扫清了他前进路上最大的几块绊脚石。国王和他的关系已经越来越僵,只是还没到撕破脸的时机而已。大臣和巫师们分成了两派,王党的多半是巫师和德高望重的大臣们,而王子一党的多半是年轻的大臣和将军们。洛丽安和提雅提斯不动声色地充当中立,却在暗地里替夏加完成着一个个危险的任务,整日生活得提心吊胆。
洛丽安明白这都是自己的疏忽犯下的错误。如果两年前没有回来,她和提雅提斯绝不会落到今天这步田地。但是,话分两边说,如果当初没有回来,盖乌斯一定会死的很惨。拜他们所赐,盖乌斯被夏加保释出狱,一年前才寿终正寝去世。虽然她并没有给老师带来更多的阳寿,却也落得自己心安。但是对于提雅提斯的愧疚并不能因此而减少。
如果不是看着提雅提斯用自己丰富的药理知识配置出剧毒的毒药然后在动物身上试验、让它们死状凄惨地死在他的眼前,也许洛丽安的负罪感还会减少一些。她记得两人刚刚相识时,提雅曾经亲口跟她说过,他希望做一个医生,如果有可能,他不希望任何本能活下去的生命在他面前死去。如今却换他这个医生亲手害死他们。洛丽安在心里苦笑,提雅提斯,一定也会感觉恨吧。
可是那有什么办法呢。不让他恨她,就要让他死。洛丽安不是小孩子。
恨就恨吧。
一场战役突然打响。战事发展超出了所有人的想象,仅四个月,版图就被邻国吞噬了小三分之一。这个数字让所有大臣惊慌,将军汗颜。接着,夏加请缨。
洛丽安早就知道夏加的计划。夏加准备在战争中假死,然后逃出帝都,留提雅提斯和洛丽安在王宫。一方面是避人耳目养精蓄锐,一方面是停止和国王之间越绷越紧的关系。另一边设计害死年迈的国王,这件事由洛丽安和提雅提斯按照他的吩咐来做。然后趁国丧期间起事。粗略来看,就是这样的内容。
洛丽安知道这个计划之后就开始暗暗盘算。现在夏加远离了作为棋子的两人,疑心肯定会变重。他在王宫里留下的绝对不止他们两人,还有许多其他棋子在暗处,如果为了不被这些人暗算,一方面是要敲掉他们,另一方面是要让夏加绝对信任自己和提雅提斯。绝对信任自己她是不指望了,但是提雅提斯并非没希望。如果那样的话,提雅提斯就能很安全地活下去,也未尝不错。而让夏加信任提雅提斯的最佳方式,就是让提雅提斯真正效忠于夏加,至少是行动上的效忠。
这么想着,洛丽安脑海中一个有些奇怪的计划渐渐成形。等到编制出一个完整的计划之后,她忽然觉得有些好笑。反正都这么恨了,再多一点,也无所谓。
至少他能安全。
于是,在夏加临出征前一天晚上,洛丽安和提雅提斯到夏加面前向年轻的王子宣誓。
——“星辰会倾其所能,为您铺就通往永昼的银河。请下达命令。”
夏加看了看她,微微撇了撇嘴。
——“好啊。”
再之后,胜利的佳音和夏加的死讯同时传回帝都。据说,夏加死去的那场最终战役让整个部队大部分士兵都牺牲了,却也吞掉了敌人的所有部队。一小部分幸存的士兵跑回了帝都,他们已经找不到王子的尸体。
就这样,永夜降临了。
洛丽安心里冷笑。那天,她用她所能想到的最小人的笑容,对着提雅提斯说:
“从今以后就要一条道走到黑了。”
她看见了提雅提斯当时的惊愕,仿佛一直以来看到的都只是一个假的皮囊,今天才看到真正的她。她明白,她得逞了。
真好。带着微笑转身离开,却忽然觉得脸部肌肉有些抽搐,笑容再也绷不住。
怎么会……这样呢……
6、Chapter05
伊里亚希动作僵了一下,随后很快恢复正常。他放下茶杯,转头对洛丽安说:“他没死也未尝不好。”
洛丽安淡淡地看了他一眼,她知道伊里亚希已然明白了她说这句话的目的。王室出身的孩子总是对权力有一种天生的敏感。
“是啊,夏加王子是一个合格的领导者。”
伊里亚希又一次僵住。洛丽安垂下眼睛,她有把握伊里亚希会改口。毕竟只是个十二三岁的孩子罢了。
沉默了半晌,金发少年果然问道:“还有其它的消息吗?”
洛丽安在心里轻轻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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银发青年缓步下楼,看着消失了那些陌生侍卫的空旷门庭,深吸一口气。果然还是笼子外面更有施展的空间呢。提雅提斯看着深秋萧索的枯木,呼出一缕白气,接着就开始在小范围内无章法地走动,似乎是在打发时间,更像是等待什么东西。
在楼下转悠了一段时间,逐步上升的太阳此时开始散发出热量,干硬的地面上绽出一片片白花。远处的地面上树枝细碎的影子闪动了一阵,朝这边移来。等影子走进了,提雅提斯才把视线顺同色轮廓向上移,收敛起嘴角的笑。
来人一身暗色衣服,表情肃穆。衣襟上别的金属徽章也暗淡下来,提雅提斯认得,那是皇家使者的徽章。那位素色衣装的使者在提雅提斯面前五步左右停住,微微鞠了一躬,上前一步说道:“王子殿下派皇家使者传递消息。老国王已于今晨驾崩。”
提雅提斯右手覆在胸口,朝使者带来的消息行礼:“陛下会到达永生之国,与神明一起护佑我们。”使者也朝他行礼以示感谢。
直起身,使者才说:“葬礼将于明天举行。作为巫师,请提雅提斯大人务必准时到达神殿。王子殿下会记住您对王室的忠诚。”提雅提斯点头答是,送走了使者,直到人影消失在拐角处,才转身回到屋内。
次日清早,神殿里站满了人,却好像无人一般安静。稀薄的白色晨光透过窗棂浅浅地照进神殿,为白色大理石蒙上一层肃穆的灰白。地位较高的大臣、巫师还有一些将军们站在靠前的位置,提雅提斯这种地位的人只能站在中间偏后,再低点的人则完全没有资格出席。王室成员们则站在主神雕像下得弧形高台上。高台中央摆着一口黑色棺木,年迈的国王仰卧在白色玫瑰之间,双手在胸前握着长剑。灰白的头发上依然佩戴着精致的王冠,却失去了光泽;面容很是安详,却笼罩上一层病态的死灰。
提雅提斯的视线落到灌木旁边,那抹明媚的淡金色即使在沉闷的空气中也无法被忽视。伊里亚希站在父亲的棺木旁边,一身黑衣上没有任何装饰。少年低着头,襟前一朵白色玫瑰笼罩在斜射而下的阳光里,露珠隐隐反射晶莹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