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敬酒?”苏允一愣。
“对!”风子离黑色粗长浓眉昂了昂,颇有挑衅之意,“苏大人今日城外热情迎接,本大将军尚未来得及致谢,真是失礼之极。”
难得这粗野莽夫用上如此客套文雅字句,连苏允在内,亓国众臣不由都觉意外,纷纷向御座前的两人看来。
苏允迟疑一下,终是接了几乎送到自己唇下的酒杯,道一声“多谢大将军”,而后仰脖一饮而尽。
“好!”风子离抚掌大笑,也将自己手中另一杯酒倒入唇中一口吞下。
他手一扬,早已准备在侧的亲随立刻端上两只盛满烈酒的葫芦。
“苏大人,今日城外未能切磋,真是憾事。贵国群臣敬我美酒无数,我就用帝都‘洌唇’烈酒回敬苏大人,如何?”
苏允又是一愣。本以为他是喝醉了临时其意,却原来是早有预谋。
冽唇酒之烈名扬天下,这满满两樽足可醉倒猛兽了。风子离是专门找自己麻烦来的么?
“风将军,”仍是拱了拱手,语气态度都谦恭有礼,“既有美酒回赠,请与吾国君臣共享,苏允愿意代劳分酒。”
“不!”风子离脸色一沉,“说了是要敬你,便只有你能喝这冽唇。怎么?苏大人不赏风某人这个面子么?”
果然是来找茬的么?
苏允按下胸口莫名升起的一股豪气,其实饮干这一葫芦烈酒又算得上是什么,只是此时此刻,更有重要职责在身,不可意气用事。面上神色不动,目光迎上风子离炯炯巨目,平静道:“风将军美意原不该辞,只是苏允素不善饮,恕难从命。”
“不善饮?”风子离闻言大笑,像是听到什么滑天下之大稽之事。
他忽而侧身,手臂向阶下一划,似在指点江山内外,大声笑道:“苏大人真会说笑话!这里亓国朝野上下,哪一个不知道你豪饮海量,酒后潇逸俊容更是世间无双。若非如此,又怎获你家君上青眼有加,独宠后宫呢!”
这一段话说完,殿中陪驾群臣无不失色。
关于苏允如何入宫得宠之事,坊间流传纷纷。长乐山枫林邂逅之说,因有三年建成的丹宫为佐证,更是被传得出神入化,情景细节俱全,几乎已成了都城上下家喻户晓,人人共知的秘密。
而在朝中,却是一片死寂。大小臣工心照不宣,无人敢提男宠二字,见了苏允,即便是当朝一品宰辅,亦是要尊称一声大人。
而此时,风子离却偏偏要在亓君眼下,众臣面前,将那一层薄纸捅破。
他的目的,除了苏允外,所有人也都明白了——分分明明的就是要让苏允难堪,羞辱他,以报城外拦驾之恨!
174.国宴(下)
韩丹林谢丰以下,众臣不等苏允反应,先去看国主面色。
亓珃仍是以方才的姿势,好整以暇的托腮依栏而坐,似根本未曾听见侧阶上的对话。他淡而无波的眸色俯视着殿前并未曾停歇过的笙箫歌舞,唇角微抿,显出几分慵懒不耐。
聪明人望了一眼便知底细。谢丰等忙收回失了分寸的目光,继续举箸饮酒,韩丹林以目示意,制止还是发愣的几人,他的目光难得严厉,吓得属臣忙不迭的低头猛灌酒水。
苏允将一切看在眼中,心中倒并无多少波澜。
不怒,不气,不觉羞惭,亦不觉委屈。
微抬双目,仍是向前拱一拱手,却不再正视对面之人,而是眼风瞟过,冷淡而有礼:“风将军,苏允确不善饮。你的盛情与烈酒我收下了,”一手接过葫芦,另一手向阶下示意,“还请将军归位稳坐,吾国的致谢夜宴不过刚刚开始。”
话音方落,鼓乐声骤歇。风子离心中微动,转头去,只见舞池之中有漫天莹然花蕊飘下,一薄纱绝艳女子仿似自地底生出的莲花,一点一点浮出玉石地面。
天籁传来灵动歌声,女子腰肢微摆,身周有无数银光飞散而出,冰梅的花瓣旋转飞舞,霎那间,整个大殿莹光浮动,舞影翩跹。
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吸引过去,风子离亦不由自主被这世间罕有的精妙舞姿所牵引,转过身去,目光跟随舞步流转。
苏允退回御座之侧站定。亓珃与所有人一样眼观舞池中央,仿似专心观赏表演,并未曾留意他的行止。
风子离坐回原位,一阵歌舞之后,目光瞟向玉阶之上。
这个苏允,竟能忍得下去?这多少出乎风子离的意料。
不是说他出身诗书礼仪世家,亦曾官拜吏部尚书一品大员么?该当性傲惜名才是。怎么竟对如此奚落毫不反击,更彬彬有礼接受本意羞辱的烈酒?
这等涵养倒是罕见。
风子离略皱浓眉。比起午前城门之下的强硬反击,晚间的隐忍礼让另这个亓国男子判若两人。
他是在为什么而忍呢?不由自主的看向他身前护卫的少年。
座上之人并无丝毫变化,一张绝世面容冰雕雪塑一般,看不出喜怒。他甚至连眼风都未曾扫过那男子一下。
他的宠人当着同朝众臣被人直斥身份低贱,颜面丢尽,这份委屈羞愤,他也不在乎么?
风子离微有失望。虽然不明白这失望到底是为了什么。
莫非,那传闻不是真的?倒是自己孟浪,把个不相干的人当作了眼中钉?
那自己又是失望个什么劲儿!难不成非要看到他为旁人跟自己生气才好?
最起码,别老是摆出一副翻脸不认人的冷脸子!
风子离一口气堵在胸口,越想越不是滋味。
他妈的,这是个什么事儿!老子什么时候也变得如此婆妈!
恨恨的拿酒来灌,不妨一手抓了个空,推倒酒樽泼了一身一地。
亲随忙上来擦拭,亓宫内侍亦快手快脚上来收拾残局。
风子离只觉自来亓都,事事未如所想,心中抑郁不快,只想拍桌子发火打人,冷不防一个尖细微小的声音响在近侧:“风将军,宴后请留步,我家君上寝宫有请。”
那小太监悄声说完之后,手脚麻利的将落在地上的酒杯残片装上托盘快步而去。
风子离一呆。
这……
这惊喜来得太过突然,他一时之间有些怔忪,片刻方咧唇而笑。
好,算你亓珃有点良心。我损兵折将,千里奔袭,所求的哪里是你这点美酒歌舞呢!
探手入怀,将那枚玉佩在指尖捏紧。
四载春秋,朝思暮想,只等今夜!
唇边笑意加深,眼神在莹梅舞影下一片迷离。
小美人儿,看在你如此识趣知情的份儿上,本大将军待会子会好好儿的疼你。你很快就会晓得,北疆之人的雄武,可不知要比你那中看不中用的男妃强上几百倍!
175.夜艳(上)
心情大好之下,无数甜酒入肚。
南国的酒根本淡而无味,风子离只当作水来喝。微醺醉眼时不时向御座上瞟去,殿里的人除非是瞎子,谁都看出来这位大将军眼里的色欲,心中的邪念。只没人敢往深处想,更哪敢说出来。
酒过三巡,亓珃起身。风子离见状方要动,那传话的小太监却恭恭敬敬的双手捧过来一壶酒。
“大将军,君上身子不适先行离开,请大将军莫要拘束,继续在此欣赏歌舞,接受吾国群臣敬酒款待。”
这一句话其他人听来没什么特别,但在风子离耳中却是别有深意。眼望着美人儿纤细的身影消失在门外,他那男宠也是跟着退场,在阶下躬身一礼就向宫门外而去。
哈!风子离不由心头更喜。今夜,他是他的了!先行离开,莫非是要为春宵一刻做好准备么?
小太监将手上酒壶向上递了递,“大将军,君上赐酒与将军。此乃亓都名酿‘月魂饮’,”声音一低,悄然道,“入睡前饮用,最是销魂。”
不用等到“入睡”,光是听这名字,想起那人容颜,风子离已有销魂之感。嘿嘿一笑,抓过酒壶来,也不用杯子,对着嘴一口气饮个干净。
这月魂饮却比国宴上的甜酒浓烈得多。风子离心头火燎,更耐不住,无奈被亓国群臣包围,左一杯右一杯的还只是劝。
既然已得了承诺,风子离也不好拨了美人面子,他不想在臣下面前失仪,他便陪他做足这场好戏。
于是,还只是做出畅饮赏花的模样,耐下十二万分的性子,等,等,等……
亥时宴罢,群臣出宫回府。风子离亦被礼部官员簇拥着送至仪门外。恭恭敬敬的打起帘子送到大轿内,负责迎送的官员目送他向驿馆而去,才纷纷散了。
那轿子却在大宫门前停下。风子离跨出来,身子有些微晃。
喝多了么?心里不由奇怪。即便帝都冽唇,三五斤下肚,也不至于如此。
那已熟了面孔的御前小太监快步走过来,满脸堆笑,弓腰前引:“大将军,请随小奴来。君上久候多时了。”
久候多时?
这四个字真正是让人心花怒放!
风子离只嫌小太监腿太短,走得太慢,恨不能插翅就飞进了寝宫中去。
亓都夜宫,即便到了如此隆冬季节,依旧有淡淡花香在鼻端幽浮飘渺。风子离只觉自己是真的要醉了,这酒,这花,这人……
小太监将他引入一座宫殿南阁之中。
这就是亓王寝宫了?醉眼迷离的,风子离也辨不清。而况殿中未燃灯烛,黑黢黢一片,俏静无声。
人呢?
风子离转身方要问,却突然发现引路的小太监不知何时不见了踪迹。宫门亦被悄然紧闭,如今这黑沉暗昧的夜宫之中似乎只有他一个人在。
搞什么鬼!
突然警惕,酒亦醒了三分。头眼都有些蒙,却不似酒的作用。
难道……
“子离将军。”
黑暗深处,一点星光。
这一声销魂入骨的轻唤仿似就从光源处幽荡荡飘来,心神为之一醉。
风子离抬眼,定睛。
星光黯淡,朦胧胧的勾勒出一个人影。玉体横陈,在床榻之上。
心陡的狂跳,风子离一瞬窒息。
小美人儿,想不到你竟如此放浪大胆!
床上的人儿未着丝缕,一双眼媚若暗夜幽梅,莹然然鬼魅似勾人魂魄。玉臂伸出,一根水葱似的食指向站在不远处的男人轻轻勾了一勾,那姿态那动作,妖冶无比。
美人儿!
风子离哪里还受得了这个,一步就扑了上去,一手捞起他的腰肢,长满胡渣的厚唇似扑向了猎物的野豹,冲着怀里人的殷桃小口一嘴就咬了下去。
“嘤……”
怀里的人儿媚笑一声。
“猴急什么啊,你!”轻轻推了一推,赤裸的身子却向男人已火热的下体凑了一凑,“人家怕疼。”
这欲拒还迎的举止将风子离立刻烧成了一团火,想不到,想不到他竟如此配合主动!
“心肝!”
风子离只觉自己真的是要疯了,一股逆血冲上脑顶让他眼耳剧痛也管不了,神智都不太清醒了,他只晓得手臂间的这个尤物太销魂,哪怕多停留一瞬都是一种折磨,不管不顾的一把压在身下,恶狠狠的将自己冲了进去!
176.夜艳(下)
“滋味好不好?”
紧裹着的小口十分配合的微微韵动,耳畔,撩人的音色仿若天籁。
风子离睁开眼,这如画眉目,天仙般的容颜,身子却如何能像妖孽似的氵壬荡!
越做越爽,高朝一浪接着一浪。床上的大将军跟战场上一样,霸道无俦,永不疲倦,但今晚,这个猛兽般的男人竟也忍不住汗流浃背,粗喘不止。
“心肝……”一次次的喷薄而发,风子离快活得只觉自己已死过一遭,“啊……心肝,我愿为你送掉性命!”
“真的?”
他竟还这么问。
“真的!”
风子离赌天发誓。死吧,就让他死在这一刻吧!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突然的心口一冷,剧痛似一把利剑自前胸捅入,穿心而过。
风子离一愕,冷汗刹那满额。那一瞬间,他几乎以为是真的有一把长剑刺透了自己的心脏。
但抬头,胸前什么都没有,身下,美人如故。
“别停啊。”身下人扭了扭,似乎被他突然的停止弄得十分不适,口中发出销魂哀求,“子离,我要,还要……别停,别停……”
心口的剧痛没有消失,风子离喉头感到一股腥甜。但心肝在要,他怎么可以停下来。一把将人重新捞起,巨大身躯压上柔滑尤物,又一次发起冲锋。
这一次泻得极快,随着那道热流冲出体外的还有喉头的一口热血。
怎么?这情事竟能激动到吐血?
风子离愕了一愕,手擦过唇,看时,满掌黑污。
黑色的血?
毒?
自己中毒了!
武人的直觉令他的动作快过大脑,“啪”的拍出一掌,掀倒了身子下的人。
“你!” 风子离怒极。“亓珃,你竟下毒害我!”
五脏内腹已冰冻似裂痛起来。
此毒甚剧!
又一掌打下,那赤裸的娇媚身躯被抛出了床,离地飞了两丈有余,才重重落下。大量鲜血自他口鼻中渗出,头似乎要抬一抬,却是颓然一歪,没了声息。
风子离这一惊非同小可,顾不得自己身上剧痛,奔过去一把将人抱起。
“亓珃!亓珃!”
大将军骇然失声大唤。他自是知道狂怒之下自己下手有多重。小美人身子如此娇弱,怎抵得住哪怕一个巴掌?这两掌却是结结实实的拍在了他的胸口,这……这哪里还有命活!
怀里的人确实早已断了气,此时软绵绵犹有余温,瘫软如一团棉絮,被拥在风子离怀中,了无生气的如一具美艳玩偶。
“不!不!”风子离心里急痛,甚至比毒发时更觉剧烈,他疯狂的摇晃着怀里的人儿,“别死!别死!心肝,你不能死!”
那没了呼吸的容颜却如何是唤得醒的。风子离心里冷透,无数口黑血又自唇中喷出。
“美人儿……”停了那般疯狂的呼唤,他呆呆的看着亲手打死的人,喃喃唤了声,心似乎已经跟着死去。
那睡去的容颜竟还是让人如痴如狂,长长的纤眉,皎洁的鼻梁,水润的红唇……
不对。风子离摸上那双唇时才发觉异状。人已死去多时了,为何双唇仍红艳如初?
借着黯淡烛影,风子离俯身细看,忽而狠狠抽手拍在那仍宛若生时的脸孔上,立时有一层薄皮随着掌风飞起,飘落于地。
再看时,眉眼轮廓还是有几分相似,只不过没了易容的人皮,无论如何也不能骗过他的眼睛。
这人……竟不是亓珃!
177.为了他(上)
抛开“亓珃”的尸体,风子离摇摇晃晃的站起。
已经明白了什么,却又不是特别分明。他只觉得一股冲天怒火比在体内冰封雪冻的寒毒更要令自己发疯。
“亓珃!你给我出来!”
愤怒的吼声响彻亓都夜空。风子离一脚踢开宫殿的门,如一头垂死的猛兽向天发出哀嚎。
“亓珃!亓珃!你给我出来!出来!”
一声轻哼响在身后。
风子离忽地转过身。
长阶之巅,一人峭立。
星光依旧黯淡,他的容颜却如月华照亮天际。仰首而望,分明是孱弱身躯,却如何能给人高不可攀,遥不可及的感觉。
意外的,看到他出现时,风子离竟觉得欢喜。本以为,如此狠毒心肠,连面都不会露,就要把人生吞活剥。
想要冲过去,却在半阶之下毒发倒地。
这人何等精明有心计,当然不会容许自己近身。风子离趴在地上,心中苦笑。命都快没了,还是想要到他面前去。
抬首,已模糊的视线定要将那副冷若天山雪莲的面容瞧个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