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2.本来就是个孩子
清波池一夜之后,再没有什么特别的事发生。
第二天清早,绻心取了崭新的衣物过来,只是恭恭敬敬的放在床边人就退了出去。没再做什么奇怪的举动,甚至连要帮他宽衣解带的意图都没有。
而那些衣服,竟然也和自己平时穿的款式差不多。苏允是见过秦箫,裴惜风等人的穿着的,一色丝质长袍,或紧身束带露出健硕的躯体,或衣袂飘飘披发敞怀。后宫男人的举止随意浪荡得很,不是不拘小节四个字可以形容得尽的,他们无视礼法,寡廉鲜耻。
本以为,自己不得不穿上那样烙印着屈辱的衣衫,却未想到一切都如往常。
等苏允穿戴完毕,绻心在前引路来到一处阁楼,楼上的牌匾书了“宣馆”二字。苏允记得,吕止曰说过这就是他在这里的住处。
进了宣馆,更觉得诧异。这里的陈设淡雅洁净,完全与传闻中不堪而可怕的习风院住所有着天壤之别。
苏允立在一壁书墙前发着愣,绻心沏上一碗茶来,笑容干净清爽,像个小书童似的。
“公子,请用茶。”
“嗯。”苏允怔怔的接过了茶碗,自然而然的坐在了书案前,随手掀开碗盖,一股清香沁脾的气息溢满居室。
绻心忍不住赞了一声:“这里才配得上公子!”
苏允放下茶碗。
“绻心,昨夜……他们没为难你吧?”
每次听到这样关怀的话语都让绻心心里暖和好一阵,苏公子真的是一个太好太好的人。
“公子别担心,绻心没事的。”
“没有打你?或者罚你回知风馆?”
绻心一惊抬头:“公子是怎么知道的?”
习风院处罚犯错陪侍的规矩苏允哪里知道?不过方才穿衣时,有几个宫人到前殿清波池洒扫,也许是故意,把这没有陪夜的后果以私相交谈的方式传到了他的耳中。
苏允也是官场里打滚了数年的人,吕止曰的用心到底猜得出一二。昨夜他并没有抗拒,是绻心自己主动退了出去,而他未曾想到他这一退出也许会得到如此严厉的惩罚。这个孩子此前确实用了诸多手段,但这一次,苏允相信他是真心的待他。这一份情,即便是吕止曰刻意安排的,他也记下了。
抬手,摸了摸那孩子的头。
“我有个妹妹,比你大三四岁,但你看上去却比她懂事很多。”
微笑和蔼,话语亲切,绻心一时愣住了,这世上竟还有人能对他这样说话。
苏允接着又道:“你不必为我做什么,我犯的错已牵连了太多人,不能再加上你一个。他们让你做什么,你就做吧,我什么都可以接受。”
“公子……”
绻心呆了一呆,眼眶红了,覆在脑顶的手掌太温暖,忍不住就扑进面前人的怀里。一出生就没有亲人,没有父母,没有兄弟姊妹,没有须臾感受过家人的温暖。而此刻,此地,竟有人这样跟他说话。像一个大哥哥,慈爱的关怀与看重。
“呜呜呜……”
绻心泪流满面,第一次恣情恣意的放声大哭。
本来就是个孩子,少年老成不过为生活所迫罢了。苏允看着绻心的脸上终于有了与他年纪相称的表情,温和的拍着他的肩膀,任由他的泪水哭湿了胸前衣襟。
脑海中不由自主的浮现出另一张脸孔。
比玉石更剔透的肤色,无论远观或是近赏都毫无瑕疵的完美。
那精致的五官是上天最美的杰作,清贵高华抑或柔媚婉转,冰雕玉塑抑或明艳无双,任何一种形容用在他的身上都贴切也都不贴切。
他笑时,百花为之盛放;他哭时,天地为之失色。世上的人见了他,魂魄都为之夺。
然而苏允想起的却是亓珃最憔悴不堪的模样。病容虽也动人,但哪里及得上平日风采的万分之一。那时的亓珃就如怀里的这个孩子一样,柔弱而无助的寻求一丝温暖,那样渴盼的眸光令人心为之痛。
他……还好么?
伤口还在疼吗?脸色还是那样苍白吗?
心里明白现下所遭遇的一切,罪魁祸首就是那个人,但偏偏,没有一丝一毫的怨怼。
是自己伤了他,说出那样的话。任何惩罚与报复,都是应得的吧。这样的屈辱比酷刑更让人难以忍受,但不知为什么,想起那个少年的时候,心中仍是柔软无力。
那是临别时亓珃冰寒得近似冷酷的脸孔,那么傲慢与高高在上,却为什么让人那样心疼。
苏允闭上了眼睛。
你的心还在疼吗?如果可以,忘记我吧。这样的折磨和折辱并不会把我怎样。活着,对于我来说,本就成了一种负担。只要不牵连亲人和无辜的人,我会毫不犹豫立刻选择冲入死亡的怀抱。我爱的人已殁,我的心早亡。强留只会让你自己痛苦罢了。
83.逃?
自从住进宣馆之后,日子过得平淡安稳。除了不能走出习风院的高墙之外,行动与起居几乎都是自由随心的。
绻心告诉苏允,之前宣馆并非现在所见的样子,是吕止曰特意着人重新收拾打扫过,才有了如今这幅仿佛书斋雅舍的模样。
“监丞大人说,公子如果闷了的话,可以看看这些画稿,不过就算不看也没关系。”
绻心从书架中取出了一摞装帧精美的图册小心翼翼的放在了案头。
雪白的封面上游龙般的草书,“春来水漾”四个字,随意翻开一页,图画得精妙,两个赤条条交缠合欢的身子几乎就能在眼前动了一般,粗喘亢奋的呻吟溢出纸外。
春宫图并非没有见过,像这样画得好的却不多见,看得出来是上品中的上品,且画中都是男子,更是世间难得的奇货。
苏允看了一眼后就合上了图册。
绻心已经默默的退出去了。不用问,这些图册是吕止曰特意送过来的,目的不说自明,乃是让他观摩学习一番。虽是如此,却也并非强势逼迫,还特意嘱咐了绻心来说“不看也没关系”。
这般破例照拂自然是有原因的。那又会是因为什么呢?
推了门出去,在院内漫步。三进的院落不大,各处都有守卫,不过见了他也是恭恭敬敬的行礼,去到哪里都无人阻拦。
当然,他不能出院门。通往宫外的北门和去向宫内的南门,都不可以接近。
站在阁楼的高处,放眼,秋日正西斜,一片晚霞下,北宫门之外,枫林幽清,山谷静谧,习风院与丹宫之外的自由天地不过一墙之隔。
“以你的武功,要逃出去应是不费吹灰之力的吧?”
背后突然传来人语。
苏允愣了愣。
逃?
高高的院墙在眼底之下,对于自己来说,跃上高阁的屋檐或者靠墙的高树,借势再一腾挪,要出去确实轻而易举。然后,守卫宫门的侍卫们自然是要追击的。但以自己的速度,如果遁入密林谷地,这些侍卫一时半会是绝对找不到的。也许然后再寻机渡江登岸,运气好的话,逃出升天也并非完全的痴人说梦。
原来,在习风院中,他竟是可以轻易逃出去的。但竟然,没有动过一丝这样的念头。
转回身,秦箫衣衫落落,长发垂肩,依旧一幅清傲洒然的姿态。
听绻心说过,从习风院出去的男人等闲是不会回来的,这里不是什么光彩的地方,而这些人自进了宫行动多半也不自由。
但是秦箫却出现在了这里。
楼下传来“噔噔噔”的脚步声,两个院中的教习太监赶上楼来,弓着背一脸谄笑:“秦公子这么早就来了?怎不通传一声,好让奴才们去迎接?”
“两位公公太客气了。”秦箫微微一笑,拱手成礼态度竟变得和蔼可亲,“我一会儿就去拜见监丞大人,不过在此之前想与苏公子单独说几句话,不知可不可以?”
“可以可以。”两个太监点头哈腰称是,忙不迭的下阁楼而去。
秦箫乃丹宫第一公子,地位权势自不同于一般男宠。
“怎么样苏允,习风院的日子不好过吧,不逃出去么?”
等闲人走尽,秦箫向前一步,目光落在苏允面上,又一次问道。
“你很想我走么?”苏允看着面前这个男子,没有他,自己不会知道真相,也不会进这习风院。
“当然。”秦箫素来不惮于直白自己的用心,“我做了那么多就是希望赶你走。苏允,你不是也很想离开么,现在,是最好的机会。”
苏允微微冷笑。
最好的机会?
秦箫难道不知道戚玉臣的手段?明知他的身手还敢送入这么戒备松懈的所在,自然是有恃无恐的。
莫说父母的性命还在他人手里,即便是那个要挟他的人……
“怎么?苏公子的样子像是不舍得离开似的?难不成你也对君上动了心?”
秦箫说这句话时牢牢盯紧苏允的脸。心在胸腔里突突的跳着,紧张,竟然紧张到手亦握成了拳。
是入宫后才知道的。原来这一整座丹宫都是为了某一个男人而建,而自己,还有这里的所有人都只是他的替代品!
他不甘心,怎么可能甘心?自第一眼见到那副倾国容颜,他就泥足深陷了,想呆在他的身边,不惜入宫为宠,只为了可以时时刻刻凝望,举手投足,一颦一笑都不想错过。
但竟然,这样的甘受屈辱,换来的不过是一个“第一公子”的虚名。荣华富贵他自小拥有,从不稀罕。名声清白他已抛诸脑后,绝不吝惜。但本以为,本以为会得到那个人,即便不是全部——他并不奢望全部,他是王,一国之主,没有谁能得到一个王者的全部——至少也有那么一点儿真心。
但他错了。他,还有他们,不过是另一个人的替代品。现在,这个人就在面前,只要他说,说他也动了心,说他自愿留下,那么他们,他们所有人都是随手可弃毫无价值的赝品!
装作随意的问,但其实紧张得心都要跳出胸口。
苏允,你真的动了心吗?
84.宫非(上)
动了心吗?
苏允从未问过自己这个问题,因为这问题本身实在太可笑。
他,堂堂七尺男儿,怎么可能,又怎么可以,对另一个男人动心?更何况他们之间还有一笔今生今世都无法抹杀的血债!
不,这是不可能的,要让他对亓珃有那样的感情,那是绝对不可能的事。
但,那种仿若点点针芒的刺心感觉又是怎么回事?
白天,黑夜,无论在宣馆书斋独坐,还是在院中小径徜徉,常常的,常常的会想起那个人。
想起他,心便痛起来,也不是很厉害,但却持久而深刻,似湍湍不息的泉流自土层深处涌上来,压抑不住的隐隐作痛,还有,压抑不住的烦扰混乱。
真的觉得自己是在面对两个人。
一个,是那恨不能杀之后快的仇人。他傲慢冷酷,视世人如蝼蚁,因着天赋的智慧与美貌,随心所欲操纵旁人的生死祸福,高高在上的冷漠眼眸从不投下同情怜悯的一瞥。
而另一个,却是那孱弱不懂事的孩子。他有柔嫩如花蕊一般的微笑,纤细的身心全心全意的依赖。即便倔强起来也是那么惹人心疼。他很真,想要就什么都不管不顾的想要,让人舍不得放不下。
极端矛盾的两个面影在同一个人身上重合,极端矛盾的情感在心中翻滚煎熬。问自己,到底他是谁?该痛恨还是该原谅?该憎恶还是该歉疚?该怀疑还是该相信……
无数诘问在脑海中载浮载沉,无数敌对的情绪在胸臆中撕扯摇摆……
秦箫望着苏允。这个男人脸上表情让他疑惑了。
世上怎会有如此复杂的表情?复杂到根本就看不明白。秦箫知道苏允是极沉静稳重的那种人,喜怒都不会轻易于色,但正因为此,在他脸上看到这样的表情才更让人惊诧莫名。
轻轻的舒出一口气来。
“我明白了。”
秦箫满意的微笑。虽然看不明白,但显然那不是一种被说中心事的样子。并不知道他与君上之间发生过什么,但可以断定,这个男人是世界上最后一个接受断袖之情的人。
“苏公子,在下告辞了。”
拱手为礼时,苏允已然回复了平淡从容之色,漠然的看着他,既不说话也无动作。
秦箫转过了身,唇边荡起一抹森然冷意。
下楼来,特意嘱咐候在院外的裴惜风早已等得不耐烦了,一见他出来立刻冲上前来问道:“怎么样秦大哥?苏允他……”
“嘘!”秦箫厉目一扫,裴惜风悚然住口。
“这里是什么地方,小心说话!”
秦箫一把抓住裴惜风的手,低声告诫。
“是,是。”裴惜风连声答应,看了下左右无人接近,仍是忍不住小声问道,“秦大哥,你怎么上去那么久,苏允说了什么,他肯走了吗?”
秦箫冷冷一笑。
“不肯。不过,我自有办法逼他走的。”
“呵!”裴惜风望见秦箫脸上的森冷笑意不由兴奋起来,低声笑道,“秦大哥的手段小弟许久未见识了,上一次还是燕楚那不知死活的小子,自以为比大哥更相像就恃宠而骄,到头来还不是落得个尸骨无存的下场。”
“你少拍我马屁。”秦箫斜睨了他一眼,手上却紧了一紧,把裴惜风柔若无骨的一只细嫩小手在掌中捏牢了,“也少嚣张。这一回咱们对付的可是正经主子,不是之前的那些人可以比得上的。”
裴惜风媚眼弯弯,笑若桃花:“那又如何?大哥一出手,苏允不是立刻就被打入习风院来了么?看他的样子也不是那能伺候人的主儿,咱们只要没了这后顾之忧,君上那边总能慢慢回心转意。”
“嘁,”秦箫嗤笑一声,“你当真大言不惭,君上是什么人,他的心意也是你能揣摩得了的?”
“大哥是当局者迷呢。”裴惜风嘻嘻一笑,“大哥钟情君上比这里的任何人都深,所以才会看不出。”
秦箫愣了愣,皱眉:“胡说什么!”
“大哥别恼嘛。”裴惜风依旧笑媚入骨,眼波流转细声轻道,“风月场上的事邹公公教的多,这感情场上的事小弟入宫前看尽人间百态,倒也称得上见多识广,算是个行家。大哥以为以君上的性子真的会爱上谁么?不过是贪个新鲜罢了。得不到自然不甘心,所以纠结了这许多年。要是换了旁人,早就到手搁下了,偏这苏允是个石头心木头人。不过耐性总有个限度,苏允这次是自己找死来了。”
一番话娓娓动听,把秦箫说得全然怔住了。
是……这样么?
“怎么不是呢?” 裴惜风见不远处有几个内侍向他们走来,凑到秦箫耳畔悄声道,“大哥只管信我吧。以大哥的聪明,不会以为咱们私下做的那些事能瞒过君上的眼吧?你倒是想一想,如果君上真的爱他,怎会明知咱们设下圈套也不阻拦怪罪呢?无非是玩家心境,拿苏允的真心做个筹码赌上一局罢了。君上又岂是认输的人?现如今失了颜面,只怕新鲜劲头儿也就过了。再过上三五个月的,连这个人大概都要忘了吧……啊,吕监丞怎么来了,我与秦大哥正要去拜会监丞大人呢。”
85.宫非(下)
“怎么不是呢?” 裴惜风见不远处有几个内侍向他们走来,凑到秦箫耳畔悄声道,“大哥只管信我吧。以大哥的聪明,不会以为咱们私下做的那些事能瞒过君上的眼吧?你倒是想一想,如果君上真的爱他,怎会明知咱们设下圈套也不阻拦怪罪呢?无非是玩家心境,拿苏允的真心做个筹码赌上一局罢了。君上又岂是认输的人?现如今失了颜面,只怕新鲜劲头儿也就过了。再过上三五个月的,连这个人大概都要忘了吧……啊,吕监丞怎么来了,我与秦大哥正要去拜会监丞大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