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殿下忽然后悔自己过早做下决定,让萧亦风走了。如若昭王不能翻案,他,是不是可能回到自己的身边呢?
“周逸君,你可认罪?”宇文靖问了最后一句话。
周逸君终于不自觉跪下,认罪求饶。
据他招认,是他不满皇帝所作所为,并且与几个好友打赌,因此假造了那个块石碑,期望皇帝能关注赈灾事宜,也能长自己的面子。这理由确实是挺冠冕堂皇的,不过谁信呢。
“张侍郎,你下判决吧。”宇文靖说。
不管出发点如何,动摇国体妖言惑众的话是不该说的,逃不离周郎君的一条命了。张侍郎刚要下判决的时候,忽然宫中传来了密旨。
密旨上说皇帝已经知道此事,但是由于周逸君出发点并不坏,便是真的妖言惑众了,现下由于及时解决了赈灾的问题,谣言不攻自破,也是该从轻处理的,不得牵连父母。
周左丞,果然是不简单啊,居然动用了宫中淑妃的力量。宇文靖收起密旨,心中道,你周氏的气焰,从此也该消了。
“周逸君伪造石碑,诬陷陛下,奈何陛下爱民如子,致使谣言不攻自破,然陛下对其不可轻饶,十日之后,处以斩刑。退堂——”
张侍郎说完判决,心里都觉得波浪起伏,也不知这长安周氏,还能逍遥多久。
……
于是,周逸君就被这么拖走了。
我们的太子殿下呢,也要着手处理赈灾事宜去了,不过在此之前,他叫住了正要离去的南宫霖。
“南宫郎君,可能与我过府一谈?”
……
第四章
“殿下确定要和我过府一谈么?”南宫霖回眸,那眼神确是寒到刺骨,即使是这六月的天气,恐怕也要被他给冻着的。
正在迟疑之时,南宫霖忽然换了态度,笑着说:“太子殿下相邀,我岂有不去之理。”
四年了,站在自己面前的已经不是四年前温文无忧的南宫霖了。宇文靖如是想,心头忽然一阵扯痛,让他眉头深锁。
……
太子府,望月亭。
望月亭处在太子府西南面,是太子府最为雅致的地方,从太子府正门进去。经过雕梁画栋的房屋,再跨过架在水上的游廊,才能见到望月亭。
望月亭临水,杨柳依依于其四面,实在是一处赏景谈心的好去处。
不过对于今天坐在亭中的两个人,似乎例外。
亭中搁了一张青石圆桌,置了四张青石凳子。石桌上摆了许多时令水果,葡萄美酒,本该叫人沉醉的,却不知到了这个时候,变得苦涩、难以下咽。
南宫霖此行,姑且算是叙旧好了,他亲自见了宇文之后,才晓得自己确实需要好好解决某个问题。宇文靖则是未曾想到他的态度的改变,极为欣喜。却不知,南宫只是来探听消息,问个话的。
宫中的淑妃连自杀这事也做出来了,皇帝只能出席下策,只是他心中怨气难消,最终还是要了周逸君的命。因为此事,宫中淑妃势力大减,太子又赈灾有功,暗中势力博弈之间,谁胜谁负,还未可知。
南宫霖此次过太子府,主要为的还是自己的安宁。只是许久也不知如何开口,憋了一些时候,冒出来一句阴阳怪气的:“太子殿下最近过的可好?”
这不是他的本意,太子自然是与太子妃琴瑟和谐,夫唱妇随了。他这时候来这么一句,不是叫人误会自己还对过往耿耿于怀么,他怎么会有这种小女子情怀呢。只是覆水难收,说出去的话,尽数被眼前的人听去了。
宇文靖痴痴地望了南宫霖许久,不自觉地低下头去,沉默不语,显然,他这四年,过得不大开怀。作为一个太子,即是皇帝的继承人,不知要面对来自多少方的压力。他的所作所为被他的父亲看在眼里,却不曾评价。他的不足之处不止一次被大臣提出,每过朝会,他几乎是如释重负。终日戴着威严公正的面具。即便是回到太子府,也终日有处理不完的事情。大到军政,小到土地占用,皆是皇帝考验太子的试题。温香软玉,红袖添香,却也只是他单方面的相像罢了。太子妃终日只识吟诗作乐,丝毫不晓得分享夫君的苦楚……也许是她早就晓得自己所嫁非人。
种种得失计较下来,待自己最好的,还是那么多年的伴读——南宫霖,也是五年前的状元。
南宫霖本是礼部尚书之侄,年少有为,数岁便能通读春秋,更别提其他的诗书了。因陛下欣赏其能,故而在南宫十二岁便进宫做了太子侍读。
五年相处,且不说南宫尽职尽责,为太子读书尽了自己的全力,他指点江山的种种看法,给了宇文靖许多指教。再说生活上,南宫霖也是无比的体贴,天热扇扇,天凉添衣,青梅煮酒,共游山水,态度不卑不亢,就是那些敷衍塞责的仆从们做不到的。
宇文靖犹记得五年前的那个雪夜。那一年的雪似乎下个不停,搅了他太子殿下的雅兴,终有一日,公事处理完了,一回头望,却不见常伴在自己身侧的南宫霖。找了许久,才见他躲在内殿的某一处贴着暖炉取暖。
他,原来怕冷,宇文靖心中如是想。再后来便是想要逗逗这么个可人儿,结果却得到了他要去考科举这件事。岁月如梭,流光难留,陪了自己那么些年的人,居然就要离自己而去了。于是忽然有了个念想,想要拥有他,把他一辈子都锁在自己的身边。
于是宇文靖一时激动,扑上去把南宫霖抱了起来,告诉他,这样子就不会冷了。
之后的事,大家估计也能猜到,且留个念想吧~
……
“下雪天的时候,你可还会觉得冷?”太子殿下从漫长的沉默中缓过来,开口竟是这样子的话,叫南宫霖措手不及。
他本是端着一杯酒,正在品着的,结果却被这句话吓着,酒呛在喉间,仿佛烧起来一般,好似数年前那个雪夜,他沦为了他的禁脔。那是一段,南宫霖并不怎么想要回忆起的夜晚,虽然不想回忆,记忆却十分深刻。导致了有时午夜梦回,他也会被这件事吓醒。
不是因为不爱,不在乎,而是因为太在乎,太珍惜,所以觉得那样的关系确定的时候,他觉得无地自容与耻辱。他虽未成年,却仍是一个男子,怎么能做别人的禁脔?
一旦精神上的爱慕成了肉体上的关系,那么再深的感情,总有一天也会淡的。他的母亲曾经用性命,证明了这个观点,他不得不信。南宫霖至此之后开始逃避,参加了二月的科举,成了状元,那时候,他也不过十六岁而已。
事情发展到这里,本也该结束的。只是太子殿下却不愿见他离去,用各种花招来讨好他,并许下了来日共赏江山的诺言,才叫南宫的心慢慢回暖。
他们终究忘了一件事情,就是太子终究要娶妻的。在这件事情上,南宫究竟是拗不过整个朝廷的。他不自量力地去找宇文靖理论,结果却得了个令人心寒的结局。太子殿下说:“待我登上皇位,定然叫你做我的皇后,让你与我共享盛世。”可是这种冠冕堂皇的话,他早已说过了,谎言,一次可能被人相信,可是两次呢,三次呢?
南宫霖诀别宇文靖时,最后一句话是:“殿下盛世,臣岂敢共享,殿下置太子妃于何地,又置我于何地?愿此生不复与君相见,后会无期。”
……
当初的话还历历在耳,现在却搬出了初定情的那个雪夜,到底是要留住旧情么?
南宫霖忍着巨大的痛苦将酒咽下,道:“有人暖心,自然是不冷的。”
万万未想到南宫居然接了那么一句话,太子殿下拍案而起,说:“怎么可能,你……莫非,是孟南飞?我不信!”
如果不信,为什么又要生出那么多的猜测?
南宫霖抬头,望着居高临下的太子,不卑不亢地说道:“不是他,也不是你。”
僵持数久,不能再继续谈话的时候,萧亦风光明正大地走到了望月亭畔,在水上回廊还没到的岸边,就直接施展轻功,踏水而至。或许,浪里白条之类的诨号,比较适合萧亦风。
萧亦风单膝跪地,对太子说:“西北军情送到,还请殿下快些入宫处理。”
其实西北军情,是萧亦风随口编出来的,因为这已经反目旧情人相见,多少不会留下什么好的结局。他躲在远处看了一会儿,觉察出了气氛的不对,于是自作主张,把太子带了出去。南宫霖心中再有不满,想必也是会以家国大事为主的,不该有什么异见才对。
太子殿下心中虽有不解,但还是作别了南宫霖,立刻备车往宫中去了。留下来的南宫霖,自然变成了萧亦风所要招待的了。
事实上,南宫霖已经想要离去了。过往即便难忘,却是他不愿再回忆的,他忘了自己头脑一热孤身前来太子府的意图,好似只是自己想要同自己开一个玩笑。
他向萧亦风行礼意欲离去之时,却被萧亦风伸出的手给拦住了。
“这位郎君,拦住在下所为何事?”南宫霖礼貌性地开口问道。
好不容易把殿下支走,萧亦风自然是有些不得不说的话要对南宫启齿的,不过他生性放荡不羁,自是受不了这些那些的俗礼的,不如开门见山的好。
“有些事想同郎君谈一谈,比如,你现在与殿下已然不在一个阵营,为何又要念念不忘呢?”说完了这段话,萧亦风抱着看戏的态度双手环抱,靠着望月亭的石柱,一副风流模样。
“何来念念不忘?在下不过想要同殿下把事情说清楚罢了,郎君不必费心。”南宫霖闪过眼神说道。
“什么事情非要过府详谈,你当太子府的太子妃是瞎子么,你当这京城的民众、朝臣是瞎子么?天地之间,谁能容你们的感情,殿下如此担待自己的身份,是为了谁。”
种种问题,如冷箭一般射来,南宫霖无法应答,只能任由利箭穿身。
“殿下为了大业自也不愿再与你有所纠缠,”萧亦风果然是过来拆散一对鸳鸯的,他拈起了石桌上的夜光杯,往里头斟了一杯葡萄酒,递给南宫霖,“郎君是聪明人,应该知道太子所谓的顾念旧情,不过是要用情感束缚于你,无法做昭王世子的臂膀。”
南宫霖没有接萧亦风递过来的酒,却转过身去扶上了白玉栏杆,以作倚靠。他不敢接受这样的结局。身后的人,其实是奉了他的命令,来把狠话说出来,免得自己再与他作对吧。他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除了名誉,还有什么可以拿来对抗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太子呢?
他未及辞别,便狼狈地离去,留下萧亦风在望月亭品那十几年的葡萄美酒。
萧亦风晓得自己诡计得逞,便兴起去喝了几杯。
……
出了太子府的时候,他只觉得整条街上似乎是那么热闹,而热闹,却终归不属于自己,自己与西京的氛围,实在是格格不入。
回到别馆,南宫霖直接回了房中,将门反锁,一个人坐着,望着木格子的窗。
世上唯情害人最苦。
今日,他算是终于体验了。
原来往昔种种,在别人看来尽是笑话,即使在他的眼中,亦是如此。
什么雪夜,什么耳鬓厮磨,什么踏雪同行,到最后不过是化成了别人茶余饭后的谈资罢了。
承诺早已灰飞烟灭,现下就连他也渐行渐远,许是命中注定。
情到此处,竟是欲哭无泪。
第五章
阿雪端着蒸好的鳜鱼在霖的门口敲门不应,就站了一会儿,结果却听见了砸东西的声音。她心想兄长怕是在太子府遇到了什么不快,万一想不开可怎么办?
“兄长,你可是在里面,阿雪新整治的鳜鱼,可要来尝尝味道?”
听得门外传来的声音,南宫霖才觉察到妹妹已经在门外站了一会儿了。他环视房间,除了被自己摔在地上的烛台,应该没什么特别出格的地方,于是整理好了衣冠,缓步出来开门。还未想好托词,阿雪就端着托盘进了房间,将鳜鱼放好,等着他来品尝。
“兄长,试试味道嘛,我弄了好久,便是世子来了也没这个待遇的。”
小妹在厨艺上,实在没什么天赋,却一直乐此不疲地做着,其实有个兴趣也是好的,不像他现在万念俱灰,对万事也没了指望。
“好,我尝尝味道,也不知你这厨艺,什么时候才能把你嫁出去。”
关于嫁人这种事,阿雪确实是从未想过的,她立刻羞红了脸转过身去,说道:“我不和你说话了。”
“这还没嫁出去呢,就不要兄长了啊。”南宫霖无奈道,顺手夹了一口鳜鱼送进口中。
浅尝这清蒸鳜鱼的味道,自然带着鲜味,仿佛鳜鱼在舌尖复活了一般,叫人忍不住多试几口。只是可惜过了鳜鱼最为肥美的时节,显得有些美中不足了。鳜鱼再加上九酝酒,真倒是人间极品。
南宫霖放下箸子,起身对阿雪说。
“阿雪,我们回家吧,明日就启程。”
“好,我们回杭州。可是,昭王和世子呢?”
南宫霖走到了幼妹身前,轻轻握住了她的双肩,说:“我只会成为世子称雄的阻碍,他会懂得的。到时候我们日日泛舟,纵情山水,可好?”
阿雪刚才其实一直在看那个被摔坏了的烛台,被南宫霖一挡,才回过神来。她心中竟然莫名的不欢喜,明明她是十分想要回家的。
于是隔日他们将利害告诉昭王。辞别了西京,回了杭州。
……
自从太子得知自己被萧亦风坑了以后,他就十分的生气,下令把萧亦风给关了起来,甩了十几二十鞭子,把自命风流的萧郎君弄的极为狼狈。不过他一向对人对己皆是心狠,自也不在意那么些小伤。
那一日,太子殿下为政事所恼,决定来密室看看萧亦风。
萧亦风则是刚从严刑中醒来,眼神有些迷离,他看见太子殿下亲自前来,于是扯动了一下嘴角说道:“太子没有把南宫郎君哄回来吧,所以才拿萧某出气,如是说来,我挨的那几十鞭还是物有所值的。”
“你还敢说!”宇文靖刚好发火,上前去扯住萧亦风的领子,双目赤红,“要不是你,我……我早就……”
“早就什么,与南宫霖双宿双栖?太子你早过了弱冠,太子妃也娶了好些年,怎么就那么天真呢。”萧亦风仍是不知死活地回答。
宇文靖右手一下子抡了过去,正中萧亦风的面颊。还没来得及叫疼,血就顺着嘴角流了出来。萧亦风干脆开了口,让血自己流完。
揍了萧亦风之后,宇文靖开始思考,他的做法是否明智。
怒火中烧的太子平静了下来,放开了拽着萧亦风的手,后退了好几步,颓废地依着墙蹲了下来,不再言语。
“殿下看来懂得我的苦心了。”
“非到了那个时候,我才可以与他共享江山么?”
“事实上是这样的。”萧亦风裂开嘴笑道。
宇文靖抬头看着被绑住的萧亦风,到了这种时候,他居然还笑得出来,果真不是一般人,自己当初真的没看错他。
“你可曾爱过什么人,是至死不忘的?”
这话问得突兀,不过萧亦风倒是答了——
“他跟我,不是一条道上的,所以注定死生不容。”
……
关于跟萧亦风死生不容的人,算是大侠,义薄云天,豪迈义气。而他确是极为不齿大侠们的作为的……一切一切的改变,尽始于两年之前的相见。
那个时候萧亦风还不是萧亦风,他叫做萧子琼,是个江湖大盗,杀人越货,坑蒙拐骗无所不为,人送外号黑心大盗,不过萧亦风一向做自己决定做的事,于世俗从不放在眼里。其实他并没有杀过多少人,很多不知道怎么死了的人,后来就默默地算到了他的头上,他也表示很无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