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一下再给小阙打个电话吧,今天也会很辛苦哦。”
“啊,是!”
随便解决了早餐又给丹羽泡好了茶之后,我蹲在走廊里给少爷打了十二个电话,总算被他接住了一个。
“啊啊啊啊啊啊少爷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哎呀我都二十岁了,在外面过夜又怎样啦。”
自己跑出去逍遥快活的少爷完全就是一副我小题大做的口气,“我说啊,昨天运气不错撞桃花了,今天准备继续发展,你懂得。”
“嗷嗷嗷嗷嗷啊我不懂!”我嚎叫着企图博得他的同情,唤醒他的良知,“您要是今天不回来查账的话先生会把我做成人体盛的!!!”
“别废话,帮我顶过这一天回去帮你涨工资,就这样。”在美色面前露出了剥削阶级嘴脸的少爷丝毫不买账,我已经连哭都哭不出来了。
就这样,心如死灰的我肿着两个硕大的黑眼圈来到办公桌前开始了又一轮让人抓狂的工作。丹羽帮忙把我今天要做的份内工作分配给了其他人,让我专心完成少爷遗留的那些,他负责审查后的核对。
有电脑运作着的办公室临近中午更加的闷热,我也顾不上什么个人形象干脆把衬衣从腰带里扯出来,把已经汗湿的袖子卷得高高的,我是不想在丹羽在场的时候开空调,他冷抗型的贫血体质呆久了绝对会受不了。
可这家伙却无视我的好心,嫌我多此一举似的走过去把空调打开温度调低,“……我都冷惯了,冻不死。”
“我是为您!”
“干你的活。”
他去沙发那里拿起搭在靠背上的黑色针织衫披在肩上,径直走过来双手撑着办公桌的桌沿,发出“嘿哟”的一声坐在了我手边,自顾自的剥了一根梅子味的棒棒糖。
我从堆积如山的文件里抬起头来。正对着我的是一排宽大的玻璃窗,墨绿色的落叶乔木在窗台上投下摇曳的树影,后面是深海一般蓝色的天空,还有宛若在海面上浮动着的、层层叠叠的八重云。
蝉噪声和空调冷风的呼呼声让屋子里显得越发安静。丹羽坐在我身边一言不发,可是隔着凉丝丝的空气却传来了一种难以形容的安心感觉。
“先生……这样陪着我的话,还真是……谢谢了。”
没怎么考虑的话就这么脱口而出,沉淀下来的空气中只剩自己听上去有些紧张的鼻息。忽然冒出这样意味不明的话未免太也傻气,我赶快低下头继续专注于手里的签单,却感觉到丹羽的手放在我头顶上,手指顺着发丝的纹路轻轻抚摸。他比我大十岁,想必也是把口出此言的我当做不谙世事的小鬼吧。
我没敢抬头。直到他收回手放到原来的位置,我骤然急促的呼吸被翻阅纸张的沙沙声掩盖了。
这样的安静让人能感觉到薄凉的温度。盛夏的蝉还在声嘶力竭的叫着。
——暑假就快要来了啊。我忽然想到。
第7章
下午回学校上期末考试前的最后一节课,优芽在我旁边一边拼命记笔记一边小声念叨,“森君你也真是的,熬夜加班也要告诉我一声啊。就这样把可怜的女孩子晾在一边了,原本想约森君去上次没能去成的法国餐厅吃饭来着。”
她微微嘟着嘴唇的表情看上去却完全不是埋怨。她今天穿着一件我没见过的宽松亚麻上衣,下面是纯色的短裙和短筒袜,黑色的长发扎成高高的马尾还加了一顶棒球帽,看起来就像是运动场上最受欢迎的活泼少女。她看我一直盯着他发怔便用手里的笔戳了戳我的脑袋,“看什么呀!”
“啊,不,没什么……”我不自然的低下头搔了搔鼻尖,“我是说……哦,你什么时候喜欢法国菜了?”
“因为很精致啊!那种高贵又浪漫的氛围真让人着迷呢。”
她看起来颇有兴致。而我又要为自己的钱包另做打算了。
——辛苦点也就罢了,我又怎么能让她过得委屈。
“啊,对了森君,我今天得早点回家……”她放下笔收拾起了自己的包,对上我的视线时又加了一句,“一位远房叔父要来,总觉得会是个麻烦啊。”
“哦,这样……”我跟着课堂结束后的人群站起身来,顺着她的动作牵住她的双手,“我送你回去?”
“不用啦,我还要去买点东西。”她毫不迟疑的说,抓着我的手踮起脚尖在我脸颊上亲了一下。“我睡前给你发短信,这次必须要秒回!记住哦秒回!”
“……遵命。”
我哭笑不得,手放开的时候,她指腹柔软的感觉还留在掌心上。
好忙啊……但是好想和她多呆一会儿。
跟少爷一行人在歌舞伎街某个夜店里,和大腹便便的人谈生意的时候我还这么想着。
坐在我旁边的丹羽也是一脸微醺的懒散模样。他这副表情我见多了,不知道的以为他多么的深谋远虑满腹经纶,知道的就明白他根本就是快睡着了而已。
房间里只有六个人,彼此商量着关于海运的关税和滞仓费的赔付问题。门外都是或站立或走动的部下们,保证这个不起眼的夜店房间足够安全。
像电影里那样跟黑道谈生意。对半年前的我来说是想都不敢想的事情,我对自己的定位仅限于美食节目里对厨师的手艺大呼小叫的麻烦主持人。
况且在这种让人汗毛倒竖的气氛中,我居然还心不在焉的想着女朋友。
“最近的警察真是烦人!码头的货被他们翻过,还好没出什么岔子。”
对面那个说话的光头男人似乎是叫松井的生意人,一边大侃着当今太过严苛的海关规定,一边让身边戴眼镜的助手给少爷倒酒。晶莹馥郁的酒液顺着瓶口流下,杯中倒映着房间墙壁上奢华艳丽的浮世绘。
“听说您和赤鬼家的少爷也有往来?”
松井说到这里的时候,我看到少爷的眉角不自然的抽动了一下,旁边的丹羽适时的接上一句,“赤鬼家的少主也是同样的青年才俊,小孩子总喜欢和同龄人交朋友嘛。”
“啊哈哈哈,没错。”松井伸出宽大的手掌做了个“请”的手势,和少爷一起端起了酒,“那些不愉快的今天就不说了,期待我们今后的合作,王先生。”
“当然!”
出乎我所料的,原本以为牵扯到赔钱双方的态度会剑拔弩张,对于款项的商量确实出奇的融洽,几杯酒的工夫就谈妥了。
按说这之后就看对方有没有意向继续玩玩之类,看少爷的意思是让我先走,接下来应该是“黑道的娱乐时间”了,我一个打工的穷学生最好不要参与。
这些道理我怎么会不懂,当即和在场的人道了别,在对方手下十个保镖如针如芒的注视下缩起肩膀想要不引人注视的离开,在一旁眯着眼睛的丹羽也不知真的想送我还是想出去散散心,答应了送我到门口的大路上。
“……出来有什么玩的啊,看见好烟也不能抽,果然还是女孩子比较好吧……”
我背着单肩包走在前面,素色的西装原本就不太合身,在衣着光鲜的年轻男女中更是格格不入,丹羽走在我后面,我撑不起来的西装他穿着就像是杂志封面的平面模特一样养眼,他走在我身后自言自语似的,我闻言赶紧追了一句,“抽烟的话,请配合我戒掉甜食吧,从明天开始。”
“开个玩笑而已,你这小鬼真是伤前辈的心。”
一只瘦骨嶙峋的手从后面使劲揉了揉我的头发。我咧开嘴角笑了笑,往前再跨两步出了夜店的大门,扑面一阵清凉的夜风。
我回过头去向平时一样对丹羽一鞠躬,“那么我就走了,先生。”
他站在来往出入的人流中,眼眸中好像落着些混乱的霓虹,眉头微微蹙起抬手扣住我的肩膀,毫无征兆让我愣了一下。“怎,怎么了?”
“这边人太多,走那边吧。我不着急回去。”
我一边“哦”一边被他以惯有的强硬力气拉扯到屋檐下,逆着人群慢慢走,我心里却有种说不出的古怪感觉。
“先生你不回去真的没关系吗?”
“哦,我说没关系就没关系。”
——这家伙……
可是到底哪里古怪呢?
我视线一扫终于发现了不对,这次是丹羽走在我左侧靠大路的位置,平时我担心他因为身体不好,被那些晚上横行霸道的暴走族碰到撞到会很麻烦,潜意识里也是用男人的思维把他当女孩子一样照顾,让他走在里面相对安全的一侧,这次他却没听我的话走在外面。
无数谈笑风生的情侣和忙碌的皮条客擦肩而过,到了人群散去不少的街角,我拍拍从刚才开始一直没说话的丹羽的肩膀,说,“差不多送到这里就可以了吧?”
但我扭头的瞬间丹羽却像是想要阻止我走到这边来一样,手臂用力的挡住我的动作,我一个站立不稳的趔趄,忽然看到了他另一侧的马路上缓缓经过的人,那是一对看上去年龄差很大的男女,男人把手放在女生的腰上两人说笑着正从丹羽身后走过,女生栗色的长发轻盈的扬起,笑得很甜蜜。
——我好像认识她。
我站在原地忽然就忘记了想跟丹羽说什么,那看似陌生的女生侧脸从我眼前一闪而过,我还是没回过神来。
——那是谁?
我每天都能见到的人,我的手机桌面上还留着她天真无邪的笑脸,我最亲密的人。
思绪像是被什么东西强行堵塞了一样,我不知作何反应,只能眼睁睁的看着我的女朋友,寺崎优芽,挽着一个西装笔挺的中年男人从我面前不过几步的地方,浑然不觉的走过,一直到他们留下的只有背影,我都无法移开目光。
面前的丹羽没有回头,半晌嘴里发出烦躁的“啧”声。我有种冲动,想追上去看看是不是我认错了。
但是脚挪不动丝毫。
我好像忽然明白丹羽刚才反常的行为是怎么回事了,凭他的观察力,通过我手机里优芽的照片记住并认出她的脸并不困难,而他正想用各种方式想要挡住我的视线。
——可以装作没有看到吗?
我拼命吞咽着口腔里莫名酸涩的味道,脑袋里乱糟糟的似乎不能组织出合适的语言,刚才,是发生什么了?
——优芽和陌生的男人挽着手臂从歌舞伎町出来?
“我出门的时候就看到了。”
我满脸呆滞的时候丹羽开了口,说话时的表情平静如常,就像往日把手术刀稳稳的插进别人的身体里。“而且我没记错的话,上次来找小阙的时候遇见那个一直看你的女孩儿,也是她。”
我知道丹羽不会骗我,这对他没有任何意义。
——从那时就开始了……吗。
许许多多零碎的细节就像是从坏掉的水龙头里喷涌而出,可我根本顾不上想这些。
——现在可以阻止她吗?可以跟她说不要去吗?
“千光。”
丹羽忽然低头靠在我耳边,我想象不到他现在是怎样的表情,他头发隐约触碰着我声音低沉而蛊惑,这声音好像很久以前在梦中听到过似的。
“听着,别看,别想,别去追。”
“你说句话,我现在就能杀了他们。我说到做到,只要你想。”
我躲开他。
“……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呢。”
意外的,我听到自己的声音似乎没有想象中那么浓烈的伤感,好像越过某个特定的临界点,一切就可以当做没有发生过。
眼睛还是不由自主的看向优芽离去的方向。就像我送她回家的时候无数次做的那样,站在她家门口的坂道下面看她走上去,三步之外一定会对我挥挥手,那时的她没有戴假发也没有穿妖艳性感的衣服,她转身时黑发扬起的弧线在路灯下像涟漪一样漾开。
但他们现在走开很远了,目的地大概是小巷里某个亮着粉红色招牌的爱情旅馆。
很难想象与我最亲密的人有完全不认识的一面,只是想想就让人脊背发凉。
“援助交际”对于现在的年轻女生来说并不是什么遥不可及的可怕词汇,而且她的表情毫不拘谨甚至温顺服帖,依偎在那个高大的中年男人身旁,我第一反应竟然不是愤怒,而是羡慕。
我羡慕那个跟她站在一起很般配的男人。
他的背影伟岸潇洒,黑色的西装搭在手臂上,成熟稳重也许还很富有。
他一定能给优芽买很多我买不了的东西,在那些我因为加班没能和优芽的在一起的晚上,买了新鲜的玫瑰花,开着车去学校门口接她走。
他能给那些我给不了的。
他能给那些……我给不了。
“先生如果早点告诉我的话,我就有机会去挽留她了不是吗?”
“千光。”
我几乎听不见他叫我,好多话不受控制的从我口中冒出来,就像窗子关不住的风。
“她只是有点小小的虚荣……我知道的,这个年纪的女孩子都有的虚荣心,因为她想要的、法国餐厅和十万的裙子……我暂时给不了。”
“千光……”
“不行,我得过去……那个人一定会骗她的,优芽一直上学都没怎么接触过社会,她太善良了一定会吃亏,我必须去告诉她才行……”
“千光。”
“你醒醒吧。”
“她不爱你,傻子。”
那个个子矮矮的叫我学长的优芽,那个伸手要我背她的优芽,那个替我照顾母亲的温柔的优芽,只是一时被蒙蔽跟别人走了而已,她会回来的。
胸口好像出现了一个虚空的大洞,而事到如今的我只能徒劳的编造合理的借口企图往里填塞。
尽管我用如此拙劣的手段想让自己相信,可面前的男人看上去完全不明白我的意图。
“我不信!”
他的目光充满不可思议的困惑。
“我……那应该是误会……我不信……”
把它当成误会,只要我不存心想要引发争吵和冲突,就有机会弥补吧。因为是重要的东西,所以才想方设法不择手段的留住对方,能做到那一步的我为什么不去试试呢。
——真的,不想失去她。
我好像终于清醒过来低头去翻出手机,掌心里全是冷汗,丹羽像是猜到我的企图一般,在我把听筒靠近耳边的前一秒一把握住了我的手腕。我抬起头,很少有机会注视着那双瞳色清冽如同刚开刃的匕首般的眼神,我怕他。
而他锋芒毕露的目光明明白白的告诉我,他被激怒了。这是他第一次对我露出这种没有经过完美修饰的表情,我发现他平时的威逼利诱和现在相比,简直就是在逗我开心。
这是一种用呼吸就能轻而易举触碰到的危险信号,甚至在他杀人的时候我都从未感受过这种强烈的压迫感。就在我愣怔着不知如何应对的时候,他一只手按住我的后颈以不容抗拒的力量吻上了我的嘴。
“……”
我竟一时忘记了惊讶,怀疑这个浑身散发着野兽般凶狠气息的人会不会直接把我吃了。可他的另一只手在不知不觉中慢慢夺下了我的手机,就像进行某种温顺而妥协的慢动作那样,下一秒手臂猛然一甩,在响彻街道的恐怖音效中把那脆弱的机器摔了个粉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