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为自己这样鬼鬼祟祟又欲盖弥彰的说辞感到好笑,沿着小街慢慢往公司走去。
这时候刚刚四点,雨后初晴的天空颜色十分清澈,街道平和而惬意,可就在我转过街角期待看到公司大门的时候,撞见了不断闪烁的警车灯光。
警察?
我当即愣在原地。
——这和说好的可不一样啊!
公司门口排列有些参差不齐的警车,三三两两穿制服的警察和保安人员在门口交谈,然而大部分都进了公司的大门。
一瞬间我脑子里掠过各种各样不祥的猜测,按说当地黑社会和警察井水不犯河水,日本是全世界唯一一个从法律上允许黑社会存在的国家,掌权者也很清楚相安无事能给双方带来最大程度上的利益。
这是发生了什么?
我装作自己只是一个不明真相的无辜路人,走过去的时候强作镇定的问了其中一个警察,“警官先生,这里……发生了什么事情吗?”
我都不太敢直视那个警察的眼睛,插在口袋里的手控制不住的颤抖了两下只能紧紧握住手机。那警察看上去并不认真的模样,一边记笔录一边懒洋洋的说,“立案搜查。”
我凛然一惊,他蓦地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盯住我,“你是这家公司的人?”
“不不不!”我本能的出口否认了,“只是路过而已……我是那边大学的学生……”
那警察的表情有点不善,眯起眼睛上下打量了我几眼,“看样子就不像……而且这个时间公司都没下班呢。喂,要是学生的话离远点绕着走,不要没事找事。”
“是!”
我手脚僵硬的径直朝反方向走回去。
——查案子?
——就算是特殊的“生意”,只要没有造成大的不良影响警方不都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吗?
从刚才开始心跳一直处于要命的高频率,我忽然明白了少爷为什么要赶我走。
——就为了这个……干脆的把我撇开了?
少爷之前就告诉过我,任何情况下都要尽量避免与警察为敌,一方面是要维持社会表面的和平,另一方面是因为暗地里牵扯的东西太多不能深究,一旦被握住哪怕一点蛛丝马迹,大家谁都跑不了,而面对争端谁都不愿牺牲自己为此负责。这就是为什么换人上位或者被仇家陷害的时候,找对方私了是最好的办法。
我在街角停下了脚步。
眼下这条干净平坦的小路,只要我一直往前走再坐上回去的电车,我就能把一切都抛在身后,心无芥蒂的继续我平静的普通生活。
但是我——
“我不甘心”
已经懒得再找什么理由说服自己了。
我转过弯来最后探头看了一眼门口的警察,手抓住灰色砖墙边缘的装饰,爬上了两米高的墙头。
我的体育成绩向来平平,初中时老师就说缺少爆发力和平衡感。
偏偏在做这种事的时候思维因为混乱而变得很轻松,我想把踩在墙上的另一只脚顺着墙头迈进来,结果没控制好姿势一头栽进了公司楼下花园的草丛里。
“……”
不管怎么说,土都有点难吃。
摔下来的时候我因为是面门朝下歪打正着的没有发出惨叫,可惜脸上沾满了土和草木灰有点睁不开眼,我也不敢立刻站起来,只能保持着跌倒的样子从草丛里往外看,离我差不多三十米远的地方,一群警察在一个穿风衣的人和一个西装男的带领下,慢慢进入写字楼内,一个同事刚从楼里出来就被警察拦住了,看那样子是在要求他协同调查。
见没有人看向我这边,我又扭过头看向离我十几米远的写字楼,侧面是相隔很远的并列三个窗户,最左边的是财务科最右边是值班室,中间的是洗手间。
而少爷的办公室在三楼右侧,会议室在走廊中间,最尽头是丹羽的房间。
我真是头一次发现这种看上去规整到有些呆板的写字楼设计如此可爱。我弯着腰冲到大楼的阴影里背部靠着墙,我发现自己到底是不适合做这种事情,贴住值班室窗子下面的墙抓着另一边的排水管道往上爬的时候,我的小腿肚都在不停的打颤。
隐约能听到楼中走廊里的脚步声和传话声,我咬牙踩上排水管道边的凸起,手指抓住二楼通风口的边沿,目标是三楼的洗手间。
然而就在我双手攀住三楼洗手间窗台的时候脚下一滑,除了上半身以外的两条腿都失去着力点荡在了半空,我一口气堵在了嗓子眼,感觉神经末梢都在一跳一跳的疼痛。
——掉下去脊椎着地的话非死即残吧?摔死在自家公司的院子里不管怎么想都太不幸了!
面部神经绷紧传来想哭的酸楚感,我把浑身所剩无几的力量压在手臂上,用想来十分难看的动作扭动身体,磨破了手腕的皮才总算是爬进了三楼的洗手间。
落地的一瞬间我稍稍松了口气。洗手间的门虚掩着,滴水声清脆而清晰,没有一个人在。
大家都被少爷遣散了?还是都被警察控制了?
我不想再放任我该死的预感变得更坏,只好笨拙的踮着脚尖靠近大门,企图从缝隙里窥视到门外的动静。
“搜查证在这里,我们也是按上面的命令办事而已,相信丹羽先生不会连这点面子都不肯卖吧?王先生呢?我们要找的是他。”
这是个中年男人的声音,听起来有点怪异的关西腔,我转动角度想要看清楚声音的来源,整个人像一只壁虎一样趴在墙上才勉强看见,走廊里一群抱头蹲下的同事,他们旁边衣冠楚楚的警察,正在说话的那个风衣男,还有他对面抱臂站着的丹羽。
看见他的模样我一瞬间心里松了口气,有种类似于“总算他还好好的在这里啊”的安定感觉。
但紧接着我就发现不对。
“话是那么说,您这排场可不像搜查啊,我说了三遍他不在,聋哑人都能多少听进去一句。”
——看样子少爷大概是已经离开了这里,而丹羽正代替他接受调查,这群警察应该并不是突击搜查,他们早有准备,想从丹羽这里套出少爷的去向,但是很显然就连威胁都没有成效。
我忽然发现丹羽站着的姿势看起来很放松,一条腿绷直一条腿曲起,肩膀斜斜的靠着墙甚至嘴角还有点笑意,但就是说不出哪里不自然。
“哎,我也是没办法,不过是有人举报王先生似乎从事用得着枪的买卖,所以我们也得提前准备。”
我定睛一看,站在丹羽另一侧有个年轻的警察正用枪指着他!
“而且丹羽先生看起来十分不愿配合啊,让人为难。”
我屏着呼吸想连同心跳一起压抑下去,可是眼睛死死的无法从指着丹羽的那把枪上移开。
“这就是你为难的表示?”丹羽歪头看着用枪指着他的小警察,“听着,你要是以为拿我当人质就能让我家少爷出来,你尽管开枪好了,之后我要是死不了就起诉你哦,新人。”
他那表情就好像指着他的不是枪而是大号棒棒糖一样,但我心里很清楚,不管这一枪打到哪里,对于丹羽的体质来说下场都只有死。
——他……会死吗?
“你!”那个小警察似乎被激怒了,旁边负责谈判的风衣男伸手拍拍他,让他冷静下来。
“您和王先生是什么关系?”
“那孩子是我学生,他现在放学了。”丹羽耸了耸肩。
“你在撒谎。”风衣男眯起眼,看起来已经失去了耐心,“丹羽,老实说你十年前的案底我都了如指掌,拿那个就足以让你在牢子里蹲到死,你信么?”
我整个人都怔住了。丹羽却忽然朗朗笑开,一只手慢悠悠搭上风衣男的肩膀,这动作颇有些好兄弟之间潇洒又亲昵的味道,与之形成强烈反差的是一旁的小警察猛地后退一步,枪的保险栓都打开了。
“对了警官,楼下那个人你认识吗?”
接着他趴在风衣男的耳边说了句什么,下一秒那警察的脸色骤然大变,他猛地侧过身体蜷起手臂,狠狠一拳打在丹羽的腹部,另一只手从风衣里拔出了枪。
我一把拉开门冲了出去。“住手!”
身体完全暴露在外的时候,走廊上的所有人从各个方向齐齐的望向我,我才发现自己做了什么。
“什么人!?”
我发狠的弓起背撞倒了离我最近的三四个警察,直到把风衣男也撞倒在地。
“你这混蛋!”
右边的肩膀貌似撞得脱臼了,我只能用左手夺过他的枪,这陌生而沉重的冰冷机械握在我手里,对准了他五官扭曲的脸。
我知道如果给了他反抗的时机,我拼命争取的唯一时间也就付诸东流。
所有的动作都不需要用思考来衔接,我用食指扣动扳机的时候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这样一来,就要和“平庸”二字告别了吗?
——我果然……还是不想眼看着你受伤啊。
因为没用过枪,强烈的后坐力震裂了我左手的虎口,子弹在这么近的距离内洞穿了风衣男的锁骨,枪脱手而出的同时我对上另一边小警察调头朝向我的枪口,还有扭过脸来的丹羽难以置信的表情。
然后枪又一次响了。
就在那枪打中我腰部左侧的时候,我看到丹羽抬起腿照着小警察的胸口踹了下去,他的脸是和刚才甚至自从我认识他以来全然不同的狰狞,我想象不到那是怎样的力气,只看到整个人腾空飞出去的小警察把对面休息室的大门都砸开了。
接着少爷的身影出现在我眼前。
不知从哪里出现的他好像喊了一声什么,一开始被警察胁迫的众人忽然出手反击,外表只是上班族的人们三两下就扭转了局势,也许这些隐藏着的黑社会,之前只是想造成无害的假象吧。
而身处一片混乱之中的我,忽然发现极力用手捂住的腹部,正因为哭泣而不断颤抖着。
——我杀人了,我也要死了。
我从模糊的视线中看到自己染血的双手,和被血浸透成紫红色的衣服,竭力忍住呜咽腹部的撕裂感却更加严重。
——不爱管闲事,不爱起争端,就连劈腿的女朋友也放手让她走,从来不给自己平淡的日子弄起什么麻烦的波澜,哪怕忍气吞声,哪怕委曲求全,只要给我想要的安宁。
——是你教我反抗外界的不公平,是你教我认清虚伪的关系,是你让我见识了没有负担的生活有多么自由,即便我也许从来都不懂你。
——那你看看现在的我,有没有变得勇敢一些呢?
恍惚中,有人握住了我的手。
“你啊……”
一想到他还能像往常一样跟我说话,我不知该如何回应他,张开嘴就只能听见自己的哭声,狼狈万分。
“以为自己是超级英雄吗?笨的可以。”
身体被人轻轻的打横抱起,有条不紊的走下楼梯。
“我……我想帮你……你……中枪的话……会……会死……”
我努力发出一点微弱的声音,捂着腹部的手指缝中已经冒出了血沫,无法抬起来遮挡住我那不想让他看到的,怯懦的脸。
“我知道……胆小鬼。”
他却突然冲我笑了笑,没有想象中戏谑的神色。
“哭吧,再哭我也喜欢你。”
被他抱出了大楼,我保持着仰躺的姿势看着布满晚霞的晴朗天空。
——我刚刚好像听到了什么?
眼睛里像是蒙着一层铁锈,除了救护车的声音,能看到周围有穿着白衣服的人穿梭来去,医院把医护人员的服装设计成白色实在是个愚蠢的决定,因为病人可是会把他们想象成天国的使者为此受惊而死的啊。
几个护士冲上来合力把我抬到了担架上,四肢被绷带固定住动弹不得,我本想再问问丹羽刚才到底跟我说了什么,他似乎很善解人意的俯下了身来。
“我已经给你报仇啦,小家伙。”
——既然是说悄悄话为什么要把嘴唇贴在我额头上呢。
“明天我去医院看你,可别放我鸽子。”
说完他摆摆手就走回去,离远了我才模糊的看到,他领口以下的衣服上染满了血,大片大片像是喷上去的,可他的神情并不像经历过什么可怕的事情,我还想再看看他,救护车的后门碰得关上了。
我浑身脱力的合上了眼。
第10章
我想这大概算得上我寥寥二十几年人生中屈指可数的一件大事——与警察发生冲突时身重一枪,经过医院八个小时的抢救,睡饱一天一夜之后终于醒来了。
睁开眼的瞬间面部神经有点麻木,眼睛试着转动一下只能看到光线昏暗的屋子,身体想要直起来时首先感觉到腹部层层绷带的束缚,左手虎口撕裂糊着药膏,右手手背被花花绿绿的管子弄得像插花一样,看得我起了一层鸡皮疙瘩,还没动两下就被不知从哪里伸出来的手给按在了枕头上。
“醒了?”
男人的声音?原来这屋子里还有别人。
仔细一看这男人坐在我床沿,床头放着我的手机,屏幕上是玩了一半的养成游戏。他弯下腰来一手勾住我的背,另一只手把我脑后的枕头垫高,俯着身体看了我一会儿。
我眨了半天眼睛总觉得眼角有点干,他看我的这个角度只有一手臂的距离,屋子里的光亮只够我看清楚病房中陈设的轮廓,这个人穿了一件浅色的亚麻衬衣,他的眼眶深邃狭长鼻梁却很是挺直,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能无意义的眨着眼。
半晌,他站起来懒洋洋的绕过病床,拉开病房的门半个身子趴在门框上喊着医生。临走前他伸手摸了摸我的头,松手的时候我能感觉到自己乱糟糟的头发从他的指缝里滑过去,凭借这个动作我好像知道他是谁了。
丹羽琉生。
——与这个人同时涌进我脑海的,还有这之前发生的事情的零碎片段。
“森先生醒了!”
被赶来的医生像对待小白鼠一样摆弄检查的时候,我努力抬起头越过那一群白衣天使寻找着他的身影。
他就远远的在人们后面靠门站着,似乎很喜欢依靠着什么似的站姿,奇怪的是这一次我看他看得好清楚——
走廊上浅黄色的灯光透进来落在他衬衣领口上,从中延伸而出的脖颈线条是柔和的弧度,他的眉眼是一贯漫不经心的轻佻,可是看上去疲倦而又泛着温柔。
刹那间某些回忆惊醒了我。
——“哭吧,再哭我也喜欢你。”
在医生确定我“身体恢复情况良好”并留下“继续静养”的命令之后,紧接着少爷就赶来了医院。
“千光你醒了?谢天谢地。”
令人惊讶的是,在经历了一系列事故之后的少爷看上去气色倒是比之前好了不少。“小子命挺硬……现在感觉怎么样?”
“我还好……”我舔了舔嘴唇心里有点着急的想知道那天之后的事情,又不确定这些应不应该过问,“少爷,那天……”
少爷摸了摸下巴似乎在考虑,终于转身挥挥手让门外无关的人都散了。
我看他就着我的床沿坐下来,手上一个墨绿色的指环浮光闪过。
“我说过吧,有机会就告诉你。”
那天本来不是意外。
事情的发展有些扑朔迷离。先是从码头那边传来货物被人扣下的消息,接下来就像有人暗中点燃了一根引线一样,不少同行都被牵扯其中,就算警察忽然开窍集中打黑也未免下手太准,连续栽了好几笔生意的时候,还是丹羽首先怀疑,这其中是否有同行反水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