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不是,”齐靖安才不会在情敌面前表现出半分失意呢,他微微仰起头来斜睨着纪彦平,说:“明日一早我就会跟殿下同赴故乡,你如何能体会我激动的心情?”
齐靖安的家乡是陇西兴平城,从石岭关出发,快马不出两天即到。为了不耽误大部队的行程,齐靖安专为“返乡”精心安排了路线:在队伍离开石岭关后的次日清晨,他将跟夏侯宣一起带着合适数量的人马与队伍分开,抄小路加急赶赴兴平筹集粮草,并在兴平城里住一晚,而后再押运粮草与大部队会合、共同前往大名府——这样一来,两边总体上耗费的时间就跟他们所有人直接从石岭关赶赴大名府相差仿佛了,所以夏侯宣对齐靖安想出的路线非常满意。
“噢,原来如此,祝你们一路顺利。”纪彦平耸了耸肩,并不很在意齐靖安的“显摆”态度,因为经过这段时间的近距离观察,他对貌美如仙的表妹已经没有太多的想法了。
——在京城里的时候,纪彦平只以为他的表妹是个英姿飒爽的大美人,心想若能娶其为妻一定很爽;可这些时日以来,他眼看着表妹上马领兵杀敌、下马收服各路英雄,这可不是什么英姿飒爽了,这分明就是霸气天成啊!
联想到昭圣长公主的事迹,纪彦平自觉消受不起如此霸气的表妹,还是大方地“让贤”算了:喏,齐靖安这哥们就很“贤”嘛,甚至愿意扒拉自己家族的粮库来供养公主殿下的军队,纪彦平很看好他,真心的。
“……多谢。”齐靖安用一种全新的的目光打量着一派坦然的纪彦平:难得啊,太难得了,他还以为他的情敌只有越来越多的份,谁成想这下子居然自动减少了一个!真是好兆头!
“你那是什么表情,干嘛这么看着我?”纪彦平夸张地抖了抖肩膀,开玩笑道:“军师大人,我保证不跟你争主公了,以后你可别再给我穿小鞋了哈!”
齐靖安嘴角一抽,既有点想笑,又觉得十分微妙,“你为什么忽然……”忽然就不喜欢公主了?后半句话他问不出口,但他是真的很好奇:他没感觉到公主的魅力有半分下跌啊?反而应该是上涨了才对,明明有越来越多的人都被她折服了呀?
“哈,你问我为什么?我还想问你呢!”纪彦平露出一个怪异的表情,压低了声音,说:“你到底看上我表妹哪一点了,对她如此死心塌地?绝不是因为美貌吧,你不像是个贪恋美色的人;况且她的性子实在是太强了,再美的容颜也被压制住了,就比如说我和秦连横,虽然在一开始的时候都被她给惊艳到了,可相处一段时间之后就自然而然地把她当成主公看待了,哪里还敢肖想她……”
齐靖安蓦地一怔,忽然觉得纪彦平这位“前任情敌”的话……还真是那么一回事,对他颇有启发啊!
齐靖安暗想:他跟纪彦平、秦连横等人最大的不同,应该是在于他打从一开始就是把公主殿下当成明主来看待的,而且他爱上的本来也就是他的明主,所以他的心态便与纪彦平等人完全相反——在京城里刚知道公主身份的时候,齐靖安着实是有些别扭的,可自打出京以来,公主殿下就仿佛潜龙出渊、越发地展现出了她的“明主气质”,齐靖安也就越发觉得欢喜,越来越爱她了……
“我就是喜欢她的霸气……要是她忽然变得温婉贤良,我反而还会不习惯呢!”齐靖安脱口而出。
“嘿!”纪彦平拍了拍齐靖安的肩膀,大笑道:“兄弟你行啊!俗话说什么样的锅配什么样的盖,就是说的你们俩啊……我是当真配不起表妹的,祝你终能得偿所愿吧!”
就这样,齐靖安怀揣着“前任情敌”的祝福,在第二天天还没全亮的时候便与夏侯宣一起脱离了大部队,带着几百禁卫军往他的故乡驰行而去。
这一路上,齐靖安没再继续闷闷不言了,而是把他的家世背景原原本本地告诉了夏侯宣——其实简单来说,那就是一个俗套的“土豪发家以后抛弃糟糠之妻”的故事,倒也没什么惊心动魄的。
那个“土豪”是齐靖安的爷爷齐盛,而“糟糠之妻”自然就是齐靖安的奶奶荣氏了。
齐盛出生于普普通通的农户之家,所以他在十几岁的时候就娶了个与他家世相仿的农家女荣氏为妻。但齐盛本身却不是个简单的人,娶妻之后他开始外出跑商,最终借着天时地利人和发家致富、白手起家创立了盛宝粮行,成为了一方豪富。
或许是因为男人有钱就变心,又或许那齐盛打从一开始就没爱过他那长相平凡、大字不识一个的老婆……总而言之,只等他的爹娘一过世,齐盛就以“不能生育”为由把他的糟糠之妻荣氏给休掉了,另娶了一位年轻美貌的继夫人。
但世事往往就是那么巧,荣氏被休离齐家的时候,居然怀了两个月的身孕!
那时候的荣氏已经三十多岁了,连她也没想到自己还能怀上。但转念一想,怀上了又怎样,难道她还要回去找齐盛那个负心汉么?这十几年来,齐盛常年在外跑商,他们夫妻俩聚少离多,要说感情那是真的没有……但她侍奉公婆十几年,素来尽心尽力,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吧?结果公婆一过世她就被一脚踹出了家门,齐盛绝情若此,她还找他作甚?!
荣氏农家出身,才没有那许多伤春悲秋的心思,齐盛不要她了,她干脆就回到乡下去找了个农民再嫁了,她的新丈夫也不介意儿子不是他的种,一家人就简简单单地过呗。
可当齐盛知道了儿子的存在以后,便不愿意自己的儿子随别人姓了,况且他的新夫人暂时也还下不出蛋来,所以他就软硬兼施地把儿子给抢回齐家了。那新夫人自己没儿子,对荣氏的儿子便也不差。后来,他们一家三口一起生活了十几年,关系倒还算挺和睦的,那荣氏的儿子还以为新夫人就是他的亲娘呢。
结果十几年之后,荣氏的儿子都长大了、快娶妻了,新夫人居然又怀上了……
得,后面的故事用不着细说,谁都能猜个差不离了:总之荣氏的儿子就是齐靖安的亲爹,新夫人后来生下的那个就是他的叔父了。
“你的叔父是巨富,你却是个穷秀才……哈,好吧,后面的故事我也不想听了,就这么着吧。”故事听到这里,夏侯宣撇了撇嘴,神情颇显几分不怀好意。
齐靖安耸了耸肩,他倒是真不怎么在意那些身外之物,祖辈的事也不是他能干涉的,所以他一直都是顺其自然的。
又过了一天半,他们这行人抵达了兴平城,时间恰逢艳阳高挂的正午。
兴平城的府君提前几刻钟收到了消息,便匆匆召集了一大群官吏和士绅,并领着他们列队站在城门口迎接长公主殿下兼平蛮右将军的大驾——骑在高高的马背上,齐靖安一眼就认出了士绅之中站在最前面的那人,正是他的叔父。
第四十章:土豪
齐靖安的叔父齐霖只比他大六七岁,事实上,他们俩小时候的关系还挺不错的——那时候齐盛还是一家之主,而齐靖安无论如何都是老爷子的长孙,是以齐盛的继夫人虞氏绝不可能怠慢他,更不会怂恿齐霖对他不友善——直至今时今日,齐靖安犹且记得十一二岁时的叔父跟年幼的他一起愉快玩耍的一些画面,那就是无忧无虑的童年啊。
然而便在齐靖安八岁的时候,齐盛忽然中风了,瘫哑在床、不能自理。趁此机会,虞氏猛地爆发了:她联合娘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掌控了齐家上下,然后就把齐靖安的爹娘连同他一并赶离了齐家,几乎是连一个铜子儿也没让他们带走。
至于说齐靖安的父亲齐霈为什么会对继母的压迫全无还手之力?真要细细讲起来,那就又是一个挺长的故事了。简单来说,是由于齐盛有心让长子走科举出头的路子,所以并没让齐霈接触家里的生意,反而让虞氏的娘家人占据了盛宝粮行的重要职务,这才导致长子一家终被扫地出门……当然这其中也不排除有虞氏的暗手作祟,毕竟齐霖才是她的亲生儿子,她早有筹谋也属正常。
总而言之,自齐盛中风以后,他的两个儿子就基本上是彻底断绝了关系,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了。
再后来,齐靖安的爹娘接连因疫疾去世,十四五岁的他卷起包裹、离乡远游,跟齐家更是一丝联系也不剩了。原本齐靖安以为他再见齐霖之时,应该是“纵使相逢应不识”的,毕竟他们叔侄俩都有十来年没有正经见过面了。孰料现如今二十七八岁的齐霖只比青少年时期的他多出了两撇小胡子,样貌几乎没什么变化……
“叔父!”便在兴平城的府君、官吏和士绅们朝着夏侯宣作揖行礼的时候,齐靖安忽然出口唤了一声,目光直直地凝注于人群中的齐霖,说:“好久不见了,叔父。”
闹哄哄的城门口顿时静了下来,官吏士绅们都表情各异地看了看齐霖,再看了看齐靖安,最后全将目光“唰唰”地投向了夏侯宣:这是演的哪一出?
夏侯宣与齐靖安自有默契,见此情形,他眼睛一转就知道该怎么做了——自然而然地望向齐霖,夏侯宣笑吟吟道:“原来你就是靖安的叔父,那便也是我的叔父了……叔父,今日我们途径兴平,将要在此歇上一夜,不如就跟着叔父回家住吧,不知叔父意下如何?”
齐霖呆住了,怔怔然道:“叔父?靖安?”他瞪大双眼望向齐靖安,良久才既惊又喜地问:“你、你是……小苗苗?”
夏侯宣敏锐地察觉出齐霖神情中的那几分喜意并非装出来的,故而他心里对这位叔父的敌意顿时减弱了不少——看来他之前没听完齐靖安的故事就妄下结论,倒是有失偏颇了。
此外,齐霖对齐靖安的称呼……原来齐靖安一直不愿宣之于口的本名就是齐小苗么?夏侯宣在心里大笑了三声,面上也露出了些许促狭的神色。
余光瞥见夏侯宣的表情,齐靖安嘴角一抽,对着齐霖假笑道:“是啊,当然就是我了,不然还有谁会叫你叔父呢?”说着他顿了顿,又问:“祖父祖母可还好么?”
齐霖张口欲答,却又猛然闭上了嘴。他转而看向夏侯宣,迟疑道:“将军方才所言……请恕草民愚钝?”
“叔父大可不必如此见外,我跟靖安的关系很不一般。”夏侯宣微微一笑,话锋陡然一转,道:“不过,我们还是先回家里再行详谈罢,总不好堵在这城门口叙旧吧?”
“噢,噢!”齐霖连连点头,“将军说的是,我们先……嗯,先回家、回家再聊。”
夏侯宣欣然颔首,又说:“我跟靖安仓促归家,实在是叨扰叔父了。不知叔父能否妥善安置我这数百名弟兄?”说着他侧头示意了一下跟在他身后的禁卫军们。
齐霖伸长脖子看了看那些盔甲精良、骑着高头大马的禁卫军,暗暗咽了咽口水,然后他就继续点头,一个劲地说“可以可以”、“没问题没问题”……就这样,夏侯宣在诸多官吏士绅的各色目光注视下领队入城,浩浩荡荡地穿过大街、直奔齐家大宅而去,声势相当不小。
齐霖也弄了匹马来骑上,默默地跟在夏侯宣和齐靖安的身后,一边往家去、一边听他许久未见的侄儿向公主殿下介绍这兴平城的风俗人情——这一路上,齐霖其实有很多插口搭话的机会,因为齐靖安毕竟已经离开兴平多年了,对这里的了解哪能比得上生于斯长于斯的齐霖?
但齐霖的心里存着许多事、各种复杂的情绪涌上来堵住了他的喉咙口,所以他终究是一句话也没说,直至一行人来到齐家大宅。
齐家大宅占地极广,光是府内的奴仆就多达上百人,客房也有大几十间,是以安排四五百禁卫军在此住下完全不成问题,最多就是弟兄们需要稍微挤一挤、打打地铺而已。
本来齐霖还有些担心禁卫军们会不会对打地铺有所不满、公主殿下又会不会借机找他的茬……结果全没有那些麻烦事:禁卫军纪律严明,连庭院里的花花草草都没有丝毫破坏;他们排着队入住客房,甚至没有发出稍微大一点儿的响动。
——见此情形,齐霖着实是大松了一口气。
“叔父,弟兄们的伙食无需太过精细,只要有大锅饭、大锅肉就算很好了。我们的午膳也不必过于丰盛,我们一家人一起吃个家常便饭、叙叙旧,更显轻松自在。”夏侯宣此刻的态度比在城门口的时候客气了许多,让齐霖在受宠若惊的同时心里也安定了不少:看来他的侄儿此番带着贵人回家,态度应该还是偏友善的?
这样想着,齐霖恭恭敬敬地拱手行了一礼,然后就告退去安排午膳了。
齐霖离开以后,豪华的客院里一时只剩下公主殿下和他的贤内助了。眼见着四下里再无旁人,夏侯宣忽然伸手捏了捏齐靖安的脸,调笑道:“趁着午膳之前的这点儿时间,不如把你之前没讲完的故事给我简单概括一下吧……齐小苗?”
齐靖安窘迫地反击道:“不要这样叫我,不然我就礼尚往来地唤你媗妹了!”
夏侯宣哼笑了一声,在心里暗暗评估了一下齐小苗和媗妹这两个称呼究竟哪一个的羞耻程度更高一些……好吧,半斤八两,打了个平手。既如此,夏侯宣便见好就收,说:“既然你不喜欢,我当然尊重你的意思。只是我实在很好奇,你好歹也是豪门巨富的长孙,何至于有个如此乡土的名儿?”而且这似乎还不是小名,否则齐靖安没必要一直以字当名,而绝口不提他的真正姓名。
“据说是因为某相师曾对我祖父说,如果想要粮行的生意蒸蒸日上,就要给孙辈取苗、禾、米、麦之类的……大名。”齐靖安磨了磨牙,轻哼道:“如果齐霖也信这说法,他的儿子应该是叫齐小禾罢。”
夏侯宣了然地点了点头,这年头的相师在取名方面还是很有发言权的,“不管怎么说,小苗小禾总比大壮小壮好得多了,靖安啊,知足常乐。”
齐靖安无话可说,干脆侧过脸去不理夏侯宣了。
夏侯宣看着好笑,倏尔再度出手,捏了捏齐靖安腰间的软肉,说:“好了好了,我们说正经事,我原以为你此番回来是想把齐家连根拔起呢,但我方才观你神情,似乎并无此意?”
说正经事还动手动脚!而且还从捏脸变成捏腰了!齐靖安抖了抖肩膀,狠瞪了夏侯宣一眼,然后木着脸说:“以前我跟齐霖的关系还挺不错的,我看他这些年连样子都没怎么变,应该还是像以前一样心地不坏,没必要整得他太惨。”
“哦,就因为你叔父仍是一张娃娃脸,所以你就觉得他心地不坏?”夏侯宣弯起一边嘴角笑道:“小苗苗你也未免太天真了?”
“媗妹!谈正事的时候你能不能稍稍正经一点儿?”齐靖安略有点儿着恼,说:“相由心生,我看人的本事或许不及你,但也差不到哪里去!”
“好吧,那么我的靖安,正经的你究竟打算怎么从你叔父这里弄出些粮食来当成聘礼送给我?”
“……”
夏侯宣的态度确实挺不正经的,因为以他和齐靖安的本事,想从齐霖这里掏出粮食来并不困难,既可以使软招,也可以来硬的,不怕对方不就范——譬如说之前在城门口的时候,他们其实就已经在做铺垫了:先让兴平城里的官吏士绅们都清楚地知晓了齐家跟公主殿下之间大有纠葛,那么接下来他们如果要下狠手的话也就有理有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