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天有不测风云,便在齐霈和李氏即将定亲的前夕,李氏的爹忽然获罪、从地方父母官变成了阶下囚,李氏也从千金小姐变成了罪官之女——如此一来,齐盛自是不想要李氏这个儿媳妇了,但齐霈还是坚持要与李氏定亲成亲、负责到底,致使他们父子之间的关系出现了更大的裂痕。
而在那样的情况下,最高兴的莫过于齐霈的继母虞氏了:原本在李氏还是官家小姐的时候,虞氏就一直想要破坏她跟齐霈的婚事;结果后来李氏变成了罪官之女,还是全赖虞氏的鼎力支持,齐霈和李氏才能有情人终成眷属……
事实上,齐霈并不是不知道继母的心思,但以他的性格,若是要他为了跟继母斗法而放弃自己心爱的人,那绝对是万万不行的。
所以齐霈跟李氏最终还是在一起了,要不然齐靖安也不会存在了。虽然最后他们夫妇俩都因为一场来势汹汹的时疫而过世了,但在他们做夫妻的十多年间,两人无论是富贵还是清贫都相爱始终如一,他们从不后悔自己的选择……对于他们来说,这或许已经足够。
“从小他们就这么跟我说——人活一世,只要到头来觉得无愧于心、不枉此生,那就值了。”齐靖安歪着头靠在夏侯宣的肩膀上,说:“所以开明如他们,是不会接受不了你的,放心吧。”
夏侯宣欣然一笑,伸手搂住了齐靖安的腰。
他俩黏黏糊糊地走了一路,直至天边的夕阳只剩一点点了,才走到山脚下。未免被别人看见他们“有伤风化”的行为,两人快到山脚的时候就恢复到了正经的模样……嗯,一切都非常正经,除了甜滋滋的气氛以外。
下山之后,夏侯宣正要招呼等在山脚下的亲卫们一起离开,却有一个禁卫军小跑过来禀告于他,说是他们先前发现一个老婆婆在山脚附近鬼鬼祟祟地晃荡来晃荡去,所以他们就把她给控制住了。
夏侯宣让禁卫军把人带过来一看,齐靖安吃惊唤道:“祖母?”
夏侯宣顿时恍然,眼前的这个满头银丝却精神矍铄的老婆婆应该就是齐霈的生母荣氏了。好在禁卫军们在他的告诫下很注意爱护百姓,即使是把这老婆婆给控制住了,也就只是请她坐在一边暂候而已,并没有丝毫怠慢。
所以老人家的精神可好了,乍听齐靖安出声,荣氏便抬起双手叉着腰,中气十足地说:“我才不是你的祖母呢,你的祖母是姓虞的!”
齐靖安曾听他爹说起过这么一件往事:齐盛当年曾用并不光彩的手段逼迫荣氏指天发誓、与齐霈断绝母子关系,而且齐霈也是直至十几岁才知生母是谁,所以荣氏很不痛快,一直不让齐霈和李氏喊她娘亲,也不让齐靖安唤她祖母……
但荣氏其实却是个嘴硬心软的性子,当年齐霈夫妇连同齐靖安一起被虞氏赶出家门、全家人一穷二白险些走投无路的时候,全靠荣氏救急帮扶,这份情谊是值得他们永远铭感在心的。
“是是是,您不是我的祖母。”齐靖安顺着荣氏的话这么说着,老太太的脸顿时就拉长了,然而齐靖安又说:“您是我的奶奶嘛,可比祖母亲得多了!”
听到“奶奶”这个常用于年幼的孙辈和祖母之间的亲近称呼,荣氏不自觉地弯了弯嘴角,脸庞皱成一朵花的模样。但随即她又板起了脸,说:“哼,喊我奶奶的人多了去了,不缺你一个!六七年不回家,回来了也没想着来看看我,我还真不稀罕你这个没良心的小崽子!”
话说命运真的是很奇妙的,且看齐盛和虞氏——齐盛本人虽然白手起家、赚了数不清的钱,但他早早地中风在床,其实也没享多少年的福。而虞氏呢?在齐盛没中风的时候她要假贤良,好不容易等丈夫倒下了,她得意了十年左右,但掌管生意也不容易,大约是很辛苦的,所以齐盛前脚一死、她后脚便也跟着去了,连亲孙子都没能抱上。
再看荣氏,她虽然没有过上大富大贵的生活,但现如今她都快八十岁了,身体依旧康健,甚至还能下地劳作。而且当年齐霈被齐盛抢走以后,荣氏在四十岁以后又跟她的第二任丈夫生了好几个儿女。现如今二三十年过去了,她的儿女们纷纷开枝散叶,给她生了一堆小萝卜头承欢膝下;虽然她偶尔也会嫌弃一大家子人闹哄哄的,但生活却是过得有滋有味的——看她这健壮的模样,说不定能快快乐乐地活到一百岁呢。
挨了奶奶的训,齐靖安讪讪一笑,赶忙挽上奶奶的胳膊,把他的好口才统统发挥了出来,这才让奶奶“勉强”原谅了他,并邀请他跟夏侯宣一起去家里吃饭。
夏侯宣自是欣然同意,他派了一个亲卫去通知齐霖,然后就跟着奶奶去了她的家里,吃了一顿很有滋味的农家家常菜,还见到了一大家子朴实的亲戚……
夏侯宣身为公主却毫不拿架子,给荣氏全家都留下了极好的印象。天真又调皮的小孩子们还叽叽喳喳地喊他作“仙女姐姐”……令夏侯宣暗窘不已,而齐靖安则是憋笑憋得肚子都痛了。
直至打更时分,他们两人才从奶奶家里走出来,一边散步消食,一边往齐家大宅走去。
“先前奶奶悄悄跟我说,我这么个穷小子能娶到一个仙女一样的媳妇,那真是天大的福分。”齐靖安笑眯眯道:“可是啊,她老人家让我注意喽,说是仙女很有可能会随时飞回天宫去织云彩,抛下我和俩孩子凄凄凉凉在凡间生活,一年才能见一次面!”
夏侯宣喷笑道:“难怪你这么会说故事,原来是得了奶奶的真传!放心好了,我根本不懂得织云彩,飞不走的!”说着他顿了顿,忽而露出了几分萧瑟的表情,又说:“而且跟我在一起,你也没可能有俩孩子。”
“我不喜欢孩子!”齐靖安最看不得夏侯宣露出这副表情,赶忙安抚道:“一点儿也不喜欢,闹哄哄的,刚才在奶奶家,我的头都被那些小崽子们吵得大了好几圈!”
“喜不喜欢是一回事,可传宗接代又是另一回事,”夏侯宣语速很慢地问:“你真的一点儿也不想要孩子?”
“不想!”齐靖安非常肯定地这样回答道,同时也不想再继续讨论这个话题了,他便话锋一转,问:“方才奶奶也把你拉到一边说了一通话,可以告诉我么?”
“嗯,奶奶说让我多督促你锻炼身体……她说啊,你爹娘就是因为从小过惯了好日子,不干活也不锻炼,把身体都养残了,所以才会风一吹就倒,一点儿小病痛也耐不住……”夏侯宣语气很温和地说:“奶奶的话虽然说得严厉、甚至有些不近人情,但她的心意是好的,她是真的关心你。”
齐靖安点了点头,“我当然知道,奶奶她是刀子嘴豆腐心,从来都是。”
“不得不说,你祖父的眼光真差劲!幸好你没随着他……”夏侯宣摸了摸下巴。
齐靖安哼笑了一声,“那可未必……我的眼光就很好么?”
“嘿,如果说你的眼光不好,岂不就是说我不好?齐小苗,你的胆子变肥了呢!”
这时他们两人正走在热闹的夜市上,夏侯宣借着衣袖的遮挡偷偷捏了捏齐靖安腰间的软肉,惹得齐靖安浑身剧颤,却又不好在大街上失态,只能回以一枚眼刀……
当他们打情骂俏着走回到齐家大宅时,夜幕已深。两人各自洗洗睡了,这美好的一天终是过去了。
想来,自从离开了兴庆大营,夏侯宣遇到的好事真是越来越多了,先是在石岭关赚了一大堆好处,来到兴平的这大半天也是过得如此舒心——老天爷大约是看不下去了,所以第二天一大早,夏侯宣指挥队伍集结完毕,正要运粮上路,就收到了紧急军情:北燕大军发动了!
颇有些出乎意料的是,北燕人竟然绕开宁京,而奇袭了大名府:由于大名府的守将没什么准备,故而惨遭大败,以致十万大军只剩下一万刚出头了——残兵败将们逃入宁京,与城内的五万守军会合在一处,准备借着坚固的城墙和守城器械来努力抵御燕贼的入侵。
而北燕的三十万大军,此时已将宁京围得水泄不通。
“先破大名府,再围宁京,”夏侯宣手持战报,眉头紧皱:“北燕军中……有劲敌啊。”
第四十二章:初会
宁京城墙高逾六丈,墙根内部俱是夯实的凝土、而外部则由千斤巨石所筑;城墙上的垛口之后足有四丈宽,可以摆得下两排抛石机和床弩,还配备了叉竿、抵篙、夜叉擂、狼牙拍等实用而有效的守城器械;城墙下更有护城河、陷马坑、鹿砦、地涩等障碍布置,所以宁京城实可算得上是当今天下间最难攻克的坚城之一。
然而俗话说得好,没有攻不破的城,任城墙再坚固,也怕有心的敌人。
此时此刻,朝阳初升,一场攻城大战正在宁京城下开锣上演:只见护城河外的荒野上、方圆数里的范围内,足足遍布了二十余万北燕军士,军旗蔽野、烟尘弥漫;抬目望去,那庞大的军阵几乎一眼望不到边界,兵卒们如潮水般汹汹涌来,密集的脚步带起恍如地震般恢弘的声势!
一直推进至距离城墙约莫一里半处,北燕大军才堪堪停下。随即军号吹响、战鼓开擂,喊杀声直冲九霄!
最先发动的是先锋军,那些不怕死的壮士们顶着城墙上急射下来的如蝗箭矢、抬着数十座飞桥往护城河上搭去;在他们的后方,冲撞车、云梯、弩车和投石车等器械全都蓄势待发……而再往后,则是密密麻麻的盾兵、弓兵、刀兵和枪兵,他们俱已排列好了阵势,随时准备发起冲锋!
“起锅烧油!”“快给床弩上弦!”“弓箭手都不要慌,瞄准再射!”“先用抛石车打烂他们的飞桥!”宁京城墙上,守将们嘶声大喊,紧急下达着一个又一个命令——来了!北燕人终于开始正式攻城了!
在这天以前,北燕大军已将宁京城包围了七八日,也有过好几次试探性的攻城和夜袭,但像今天这样大规模的攻城还是头一遭,这说明对方已然万事俱备、是时候开展强攻猛攻来夺取宁京了!
“我们还是来迟了一步,如果是在天亮之前就伏于此地,方才就可以在他们的军阵还在移动的时候趁机冲杀过去,争取毁掉他们的飞桥和冲撞车了……”
宁京城外,西面的一座土丘上,趴伏着几百个头顶草环、脸抹泥灰的将士,其中就有夏侯宣和齐靖安等人——当他们的队伍连夜赶至几十里开外时,感官十分敏锐的斥候们就伏地探听到了北燕大军的动静,于是夏侯宣当机立断,亲自领着几百禁卫军快马赶来探看战况,而七千余人的大部队则马蹄裹布、马口衔铁地缓行至几里之外待命,以免被敌方的斥候察觉。
现如今,亲眼目睹了北燕人整齐的军容和浩大的声势,饶是以夏侯宣的胆气和自信,心下也略略一沉——“就算我们来早一步,仅凭着七千骑兵也很难毁掉对方的器械,你们仔细看看他们中军和后军的布置,真是防备得相当严密。”
由于他们现在正处在战场的西面、朝阳的光辉几乎是直射入眼,所以齐靖安抬手遮挡于眉峰上,半眯着眼睛看了好一阵子,才凝重地颔首道:“确实,对方军阵严谨,推进的过程中也几无丝毫乱象,更连后军都布置了完备的盾阵和弓阵,即使我们出其不意地冲出去扰袭他们,也讨不到多少好处……我们的兵马数量终究还是太少了,只能尽量协助宁京守军多撑一阵,以期能够坚持到朝廷的大军赶来驰援的那一天吧。”
“那现在我们就什么都不做了?”纪彦平揉了揉被阳光晃得直冒星星的眼睛,颇为郁闷地说:“紧赶慢赶才赶上燕贼的第一波大攻城战,难道我们就待在这里干巴巴地看着他们打上一整天,一直等到夜幕降临、双方歇战之后,我们再悄悄进入宁京城、加入守城的队伍么?”
夏侯宣沉吟了片刻,询问道:“靖安,你看我们能不能绕到后面去突袭北燕大军的营地?若能烧掉他们的粮草,或能阻一阻他们猛攻宁京的势头。”
“可以一试,但效果未必会好。”齐靖安眉心微蹙,沉声应道:“从这军阵的排布上就可看出对方主将的风格偏于严谨,那么他至少都会留下两三万兵马做守护营地之用。再加上对方的营地附近肯定是斥候分布最为密集的地方,故而我们的突袭只怕很难竟功。再说粮草,我猜对方营地中的粮草存量也不会太多,因为祁函关后方的涿水郡才是对方存粮的最佳位置,既距离此不远、又处于北燕境内,还有地势可守,所以他们没必要把粮草都运至临时营地里堆存。”
“噢!”听了齐靖安的一番分析,纪彦平的眼睛里冒出了更加多的小星星,他晕晕乎乎地追问道:“那我们到底应该怎么办?”
“不急,先看看再说,敌方主将虽然布阵严密,却并不代表当他的大军战至酣时也能毫无破绽,那需要极强的控军能力,而北燕似乎并无这等名将……所以我们且观其战况,再伺机而动!”夏侯宣冷静地下了结论,然后就凝神定心地注视着战场——
及至此时,北燕人的攻城战已全面发动,只见他们的数十座飞桥已成功架好了一多半,数辆冲撞车开至城门下,还有好几支先登小队在城墙根处努力搭架云梯、抛甩飞钩……而城墙上的大魏守军则开始往下方倾倒滚烫的火油,并投放干草和火把,尽量破坏对方的军械;抛石机和床弩也“轰轰”、“铮铮”地抛射出巨大的石块和铁箭,将企图登城的敌人们纷纷砸成肉饼、串成肉串!
呜呜呜、咚咚咚——
敌方的号角和战鼓放声作响,中军的盾兵和弓兵快步推进至护城河边的弓箭射程之内,以掩护先登小队搭架云梯——如此这般,城上城下的弓箭手们开始交错互射,箭矢几乎比瓢泼的大雨还要密集;投石车也开到了城下,有的投石车还没发动就被城墙上落下的巨石和火把砸烂、烧毁,而有的则幸存了下来,反将城墙上的守城将士们砸成一滩滩血沫和碎肉……
当艳阳一步步攀上高空,战况愈演愈烈,护城河的水也变得越发的粘稠和浑浊了:箭矢巨石、断肢残躯、飞桥和投石车被损毁后的残余物、以及北燕先锋军拼命扛到护城河边的沙包土袋……种种杂物统统混在一起,铺架出了更多的桥和路,令护城河的作用节节降低,于是敌方的战鼓声再度大作,中军的刀兵和枪兵也都发起了冲锋!
——杀!夺回京都!一雪前耻!
眼看着十七八万北燕兵卒如蜂如蚁般涌至城下,宁京的守将们越发感觉到压力巨大:虽然几个时辰打下来,北燕人付出的伤亡是大魏守军的十倍还多,但守城的器械却并非无穷无尽的,一旦被耗空、形势必然逆转,而且这还只是敌方正式攻城的第一天,再想想第二天、第三天……连续性的消耗战啊,那该有多么的艰难和可怕?!
随着时间的推移,厚重的城门在冲撞车一次次撞击中摇摇欲坠;越来越多的北燕刀兵攀上了垛口,与大魏守军面对面厮杀……血水如浆,把城墙洗涮了一遍又一遍,甚至将悬于天际的艳阳都渲染成了血色的夕阳。
忽而,只听“轰隆”一声巨响——城门破了!数十辆冲撞车前仆后继,终于撞破了城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