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勒坎贝尔。
怎么回事?他根本没有递交申请,怎么出现他的名字?!
米勒迅速重新翻过那份申请,从头看到尾,每一个签名处都端正显出了他的名字,盖着略显暗红的砚章,最后是本部上级中央议员会的签名审核,步骤一丝不苟,是一份正式的申请调迁文件,具有军令效应。
米勒猛地皱眉,一定有人偷偷帮他申了一份,他沉默半晌,拿起电话拨了一个号,等了几秒后话筒传来来自同僚们的有点不正经的声音:“米勒?”
“谁帮我递交了一份申请书?”米勒开门见山地说,“你们都在吧?把我的话传达一下,有人不在的,我先去帮你们定一个玩忽职守的罪名再问话。”
那边沉默了一瞬,立刻有另一个同僚拿过电话,肯定地说:“所有人都在,请总指挥官放心!我们是美利坚的精英!绝对不会做出有辱国家荣耀违反军部纪律的事情!”
米勒哦了一声,继续说:“太好了,我刚才已经下发了一个指令,两分钟之内我的军队会包围你们的驿站,将你们的回程令带到的同时,我很想知道,我为什么也会有一份。”
同僚沉痛地说:“指挥官……我们也不知道为什么您也会有一份。”
“有证据么?”
同僚坚决道:“一般来说,您的一份就是我们的。”
“什么意思?”
“像我们的家属从国家寄来本土的物品……您其实也收到了不少,不过……有些东西我们分过后,您的就是我们的。”
米勒沉默了一下,忽然厉声道:“少校们!”
全体同僚齐刷刷吼:“请总指挥官指示!”
“回程轮船作为军资扣下!低于少将级别严禁动用!违令者移交上级军法科处置!”米勒声音低沉,带着哼气声,“拿到回程令的精英们,游回去吧!”
同僚:“……”
驿站窗前摆放着一瓶樱花,高低不等艳丽不同的花枝被插成妖娆清淡的姿势,色如樱的少年一身黑色的和服,尺余长的黑发被一根花枝挽起,膝上横着一柄长剑,倒是有三分像武士,面容却过于妩媚,斜飞的赤粉抹在眼角,像是火焰升腾。
这次米勒回家的时间比平常晚了很多,当他看见早站在门廊下的身影时,烦躁和苦涩一阵阵涌来,他摸摸喉结,感觉嗓子干哑如夜鸪。
该怎么说呢?刚毅说“我是一名军人,而我的祖国正在宣召我归去。”还是日本风地表示“这两天我就要离开这里了,可能会回来,可能永远不再相见,可不管怎样,你都要多多保重啊。”
米勒觉得哪一种都无法说出口,哪一种的话都说沉甸甸的枷锁。
真是可笑啊,佛说,人世轮回,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不必计较一切得失,也不必挂念一切到来远离。可他偏偏在踏上这个国土的时候就思考着归途,却在归途已定的时候像是生了根一样牢牢钉在这里,无法动弹。
所有的亲吻都是无用安慰,所有的拥抱都是为了离去。
这个世间上……怎么会有那么多无奈的事情呢?
这一年,米勒坎贝尔第一次明白身为人的渺小,第一次活得像个人。
樱花缓缓凋落,过他眉梢。
……
“米勒!米勒坎贝尔!”
一声高喝将失神的米勒震得清醒过来,他刚一回头就瞧见同僚大步闯过来,丝毫没顾忌这里的权限比他高了好几个级别,米勒刚刚皱眉,同僚立刻用一句话将他骂人的话堵住:“江户暴动了!”
整个江户城都暴动了,蜘蛛在它的网上肆意挥舞刀割八足。
米勒一惊,也顾不上同僚还碎碎叨叨报告情况,立刻提步要往外走。
“米勒君?”
轻轻的一声呼唤,像是傀儡师收紧了线,白色军官不顾一切的步伐被瞬间止住。
他诧异地回头。
“抱歉,虽然这个时候不太适合说这些,但是希望米勒君能记住。”青肤笑着说,“我会每年都给你写一封信,如果哪一年你再没有收到我的信,请再来一次日本吧。”他顿了顿,脸上是薄粉胭脂都掩不去的苍白倦怠,“我知道你并不喜欢在这里度过的时光,我也不喜欢,但这是我的祖国。祖国的意思就是哪怕千万人心中的火都熄灭,我依旧要将这火高举过头顶,即便独自一人,也万死不悔。”
米勒怔怔地看着他,有些不知所措唤道:“青肤……?”
原来……你已经知道,我要走了么?你却还要坚守你的……祖国。
我们的祖国对峙而立,刀光剑影中居然生长出一枝脆弱的樱花,就算仅存刹那,竟然也芳华了一个时代。
“那就在此告别吧,米勒坎贝尔君。”青肤打断他的话,深深鞠躬,“请多多保重。”
在米勒怔愣的目光中,青肤直起身走过来,踮脚仰头吻了下他的唇角,然后擦肩而过的木履声嗒嗒地响,背后的身影在越走越远,越走越远……远到就算回头,也再不见。
米勒努力地保持平静,可手指却忽然颤抖起来,他感觉自己在失去什么,慢慢遗失,就像血液渐渐留空,身体温度迅速下降。
他忽然想起他刚来日本的那个季节,还是三四月樱花初开,漫天飞舞的早樱纷纷沾湿,初遇瞳如残樱的少年;在络新妇里静静看少年插花煮茶,白金色阳光铺洒在他们身上,少年手指带暖光;樱都之舞时少年如皇帝般惊艳全场,却独向他眨眼。
那一刻记忆的洪流压垮了他,他从来不知道,原来自己记得这么多,这些毫无意义的片段,居然在那些时候就刻入了他的脑海中,永不消散。
就像刚才他坐在屋子里,默默看着你,等你来和他告别。
这个少年原来一直在那里等你转身进来,他会一直鞠躬微笑,说请多保重请多保重请多保重……像个装了发条的木偶人,是个独属于自己的木偶,一直觉得转身就能够到他,但也许有一天你发现身后居然空空如也……你会恐慌么?就像没人等候你回归的空房。
那些将你视作最重要的人们都死了,那么你将一文不值。
“发什么愣呢?米勒,被小情人亲傻了?”同僚拍了一下他的脸,见米勒的目光恍惚地转向自己,赶紧表明立场,“我可不亲男人,离别吻可是留给橘园的小姑娘们的,你别肖想。”
半晌米勒似乎回神过来,没有理会同僚的揶揄,只是低声说:“走吧。”
一九四七年初冬,蜘蛛与樱花的最终战争爆发,成百上千的日本武士握紧腰间的长刀,源源不断的美国大兵推档上膛,双方第一次交面就拼战成激烈的火力线。
而此时,驻日总司令道格拉斯麦克阿瑟的病室中寂静得隔绝了一切厮杀,江户大名藤原小笠于西之丸宫殿执刀仰头饮酒。
“樱花指挥”米勒坎贝尔默默抬头看火烧起来的天色,“蜘蛛剧毒”丹羽青肤漠漠低头看地上蔓延的鲜血。
至此,天地不容。
12、凋零
湮灭的白光瞬息闪落!
丹羽青肤收刀,他漠然地低着头,双手握刀,刀尖点在地上,蜿蜒的鲜血从刀锋慢慢滑下。这样的杀人夜一定要有些与众不同的天色,但这个傍晚这样美好,无风无雨,残霞把最后的光映在所有人的身上,像是恩赐。
可空气中简直躁动地令人发指。
丹羽青肤半跪下确认那美国少校已经咽气,随即提着刀割开他的皮手套,一刀斩断五根手指,刀锋一抄一挑将之裹入布囊里,身后埋没在黑暗里的小厮立刻接过,血珠滴落在地。
他起身,武士长衫贴合在他身上,披上厚重华贵的和服他是艳名满京的太夫,而此刻换上这麻布长衣,增添了几分坚毅冷漠,像是被岁月风干的花瓣。
“可以了。”
丹羽青肤挥手,小厮立刻引燃手中信号烟的栓子,冲天而起的爆破声和刹那绽开的花火渲染了将晚的夜色。
与此同时,西之丸宫殿处,家臣模样的武士默默回头看向孤独而坐的,低沉说:“殿,第六朵樱花陨落。”
“没有用。”藤原小笠冷冷说,“通知口器,立刻带领忍者组刺杀坎贝尔总指挥官。”
家臣轻轻蹙眉,低下头劝谏:“毒的效果也许会更出色吧?”
藤原小笠冷笑:“他是很好。”沉默片刻,深吸了一口气,忽而阴郁低喝,“带上我的刀剑,去会面那樱蕊吧!”
家臣肃然抬头:“殿要亲身前往?”
藤原小笠半张脸埋没在阴影里,手指森白有力:“不亲自去,怎么能确认我最美的毒会不会背叛我啊!”
栖息在樱花中的蜘蛛,却一直未曾让最近的花蕊毁灭,你什么时候学会这么保护过一个人了?丹羽青肤,你真的是要抛弃大义于我而不忠了么?
……
驻日美军指挥部。
米勒现在简直是一个头六个大,他早有预感这场巨大暴乱,不动声色地设立了一个个关卡限制住江户城,每一个关键的点都派遣了军队。这战役刚打响时,虽然美方被搞了个措手不及,但因为早有准备占了地形优势,战况很快胶着,并未造成太大损失,而且在米勒的指挥之下,训练有素的军队进退得当,隐隐有镇压之势。
但当第一个将领失去联系后,米勒就知道要糟。
一个小时不到,已经有六位将领失去了联系,六个关卡战况混乱不明。
米勒知道这是敌方有高手出动了,他读过一些日本传记的翻译版本,知道日本史上有那么一些高人比子弹还厉害,万军中凭一把冷兵器直接取将军头颅,虽然抱着一种半信半疑的态度看完,但还是觉得应该是历史,不过写书的人夸大了一点。
但是他现在觉得也许没夸那么大,所谓高人,真的很高。
怎么办怎么办,米勒按住自己的太阳穴,强迫头脑冷静下来继续指挥。
“坎贝尔少将!少将!”突然间的一声急喝,打断了他的思考。
“混账!!”米勒低声咒骂,但仍是压制住暴躁的心情高声喊,“出了什么事?”
外面再没有回答。
米勒眯起了眼睛,手默默按上了桌上的枪柄,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握紧。
有人入侵指挥部,是那个高手么?效仿古代战场上千军万马中剑尖直指君王的壮举,来取他的命?
可你们……真的以为这还是冷兵器的时代么!
米勒垂下湛蓝的眼眸,漠无表情,像是在等待什么,又像是已经疲惫地睡去。
“没有人来迎接我么?”
纯正日本口音的声线被风送入,含着漠漠大雪般的笑意,和藏在雪原里凌厉的杀机,光影被遮住了一半,看来是那个高手出现在门口,用身躯挡住了光。
迎接他的是一颗子弹。
米勒坐在指挥官的高背椅上,翘着腿,冷漠抬眼,他手中的枪仍然按在桌面上,桌面被浅浅犁出一道弹痕,枪口在微弱的光线中飘着若有若无的硝烟。
门口的男人很轻松侧身而过,斗笠上的轻麻像是水中晕开的墨。
“你是哪只?藤冲?平一郎?纲方?野田?”米勒报出一系列“蜘蛛”里家臣的名称,他的日本话并不明晰,要花很长时间分辨那些发音奇怪的名字。
年轻人随手摘下了斗笠,俊秀的眉眼含着刀剑的清光。
“都不是,你刚才说的那些名字,都在和你的属下在战斗。”
他抬手,刀锋直指米勒:“藤原小笠。你知道我吧?”
米勒当然知道,只是略微错愕,那个传说中的高手难道就是“蜘蛛”的领袖?这场战争首领居然领先于局面而对峙,真是匪夷所思。
他觉得自己不能再等下去,这是极其危险的时刻,但也是最好的机会。这个传奇一般的男人就站在自己的面前,只要杀了他,那么这次几乎历时一年的战争将要结束。
米勒举枪倾泻下一弹夹的子弹,子弹间的距离近得几乎要摩擦彼此,闪现出一系列金属的微光。
藤原小笠身形却犹若鬼魅,双手上长刀旋转挥舞!
子弹被呲啦打得四散,像是金色的种子洒向四面八方。
米勒凝视藤原小笠飞速而来,刀几乎要割裂空气。他一拍桌面,勃朗宁手枪震离桌面后被他牢牢握住,进而瞄准。
轻微的嗞声。
米勒没有用手擦脖子上的血痕,虽然透着刺痛。刚才他也许可以击中藤原小笠,却在藤原小笠长刀割喉的那一刻没有扣下扳机。
他反应并未迟钝,只是忽然想到了一件事情——如果,如果藤原小笠不死,而美军伤亡惨重指挥官亦负伤,那他是不是可以用驻日指挥官的身份和重伤静养的理由拒绝那份调遣回程令?
真是想一想都会心动的事情。
那就不用说再见了。
于是下一刹那的刀光燃烧时,米勒放弃了手中的枪,在感受到剧痛的同时,心底蔓延开的居然是一丝莫名的喜悦,像是千古酿制的甘泉,缓缓渗入龟裂的泥土。
青肤。
他轻轻念着这个名字,像是要将那个少年含在唇齿间。
“少将!!快支援少将!”
“叫军医备命!指挥官负伤!”
嘈杂的声音和脚步重重叠叠,米勒知道自己要的只是重伤而不致死,努力摸索手边的枪,收缩手指迸出几枚子弹阻挠藤原小笠的下一次攻击。藤原小笠轻易地荡开了子弹,而此时门外已全是赶来救援的军队,正紧张地端着枪瞄准那个举刀的男人。
“进去救援!”
沉怒的声音低低响起,打碎了这一场对峙。
急火攻心的美国军人们根本没注意这声音是从哪里发出来的,立刻条件反射遵从命令鱼贯而入,在这同时,一道黑色的身影贴墙闪过,寒冷的刀光直接劈向藤原小笠!
指向米勒胸膛的刀被格开,藤原小笠擦了一下脸,抹掉一丝血痕。
“蛛毒啊……”
他漠漠地笑起来,眉梢染上了狰狞,就像是蜘蛛君王的真正狂怒,要将自己的叛部全部捆起来沾粘在网上,来日方长,慢慢风化成灰。
那个少年身上的黑色武士长衫在冷风中慢慢翻卷,他束起一头黑发,瞳仁里失去了樱花凋零般的柔美空灵,剩下的,只是坚硬。
如石碑的坚硬,填满了空洞。
“真失望啊。”藤原小笠轻声重复,“我真失望。”
丹羽青肤没有动,在他身后是将有些昏迷的米勒运走的美军,而他此时垂下了眼,没有回头,也没有直视藤原小笠。
藤原小笠默立良久,从衣襟里扯出一根樱花枝,那是丹羽青肤作为艺女支的“舞扇”,对于艺女支那么重要的东西,如果给予他人,就像是一个承诺,承诺会为那个人付出一切。
丹羽青肤默默看着他,藤原小笠将樱花枝掷到了地上,然后举刀对着他:“我们是敌人了。”
……
“快快!这边!!”
“那边防线被攻破!军医都调遣开来了!”
“少将的伤不能再拖了!!”
嘈杂声中,米勒晕晕乎乎被抬着走,心想这真是我一生中最大的战争污点,如果还能回国一定将这场战役真实状况全面封锁千万不能让家里老头子知道。正在这么乱七八糟地想着,忽然听到耳边一声震喝:“杀了!”
什么杀了?杀了谁?
米勒勉强抬起眼,在冲天的火光中看见自己的部下押着一个穿着简短和服女孩,其中一个正举枪准备射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