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男子蜷成婴儿状,长发在绯红果浆中沉重散开,正畅快酣睡。
单致远触到那肉身头顶,顿时心中复杂莫名。却也不做他想,摆动尾巴,滑行一般移动至那人面前,随即抬起爪子按在那肉身眉心紫府位置,一缕灵力随即放出,顺利没入躯壳之中。
那肉身本就属于单致远所有,故而神魂轻易侵入,他只觉眼前一花,便落入成片参天树林之中。
根根树木皆有十人合围粗,高耸入云不见顶端,立在树下仰望时,令人徒生天地广袤,苍生渺小的感叹。
如六甲所说,这些巨木,便是侵占他经络紫府之中的魔藤根系。
他抬起手时,突然察觉手中空空,龙牙正握在开阳手上。何况如今神魂入内窍,只怕外物也使用不得,不由低叹一声。
好在他五行功法修炼扎实,灵力随心所欲,便抬起手来,念法诀结手印,一颗足有人头大小的火球凝聚在虚合的手掌之间,烈烈烧灼,赤红耀目,被单致远朝一株大树下掷去。
火球去势凌厉,带起一条长长尾巴,呼啸声中撞在树上,干叶枯枝纷纷坠落如雨,树干猛烈一晃,随即又稳稳立住。唯有两丈高的树干处被火球轰出一处焦黑凹槽。
单致远见状,便对这巨木强度心中有底,虽是数量有些惊人,却并非坚不可摧。他这一次更是全力催动五行灵力,以金之力做剑骨,以土之力做剑基,以火之力做剑刃,以木之力催生烈火,再以水之力打磨锋锐。
一柄火焰形成的巨剑渐渐显出完整外形,赤红耀目,火焰内红外金,灼热惊人。
有五行之力的基础,有对三昧真火惊鸿一瞥的感悟,更有这数年用剑心得,剑意蕴含烈焰中,哔哔啵啵响声里,火焰巨剑一口气伸展出百丈。
单致远两指各掐剑诀,那巨型火焰剑随心意而动,威势赫赫,横扫之时,气势雷霆万钧,摧枯拉朽一般,成片巨木轻易被拦腰斩断。
巨木一根接一根倾侧倒下,自断口处开始,化作了灰烬,不过几息工夫,便凋零得半点也不剩。
单致远不敢耽误,一鼓作气再挥火焰巨剑,又扫倒了大片巨木。
如此几次挥剑后,饶是单致远魂体已是金丹修为,依旧灵力见底,火焰自百丈骤缩成尺余。单致远手腕微微发颤,有些耗力过度的酸痛。
望向面前依旧无边无际的林海,单致远不由得再发愁起来。魂体不能用仙丹补充灵力,若是单纯打坐,回复却太过缓慢。
六甲又反复告诫,只道魔藤根根斩断时,剧痛远胜任何折磨,故而斩光根系前,切莫与肉身融合。恐届时只顾着忍受剧痛,无暇再斩根系。
他收了火焰巨剑,踩过地上厚厚一层灰烬,只得先寻个地方打坐回复。弯腰拂过灰烬时,只觉一股清新灵力自指尖涌入,干涸丹田顿时仿若被春雨滋润,单致远顿时精神一震。
他蹲下身来,抓了一把灰烬细看。同草木烧灼后的飞灰截然不同,这巨木化作的灰烬有沉甸甸手感,若仔细看时,极微小的颗粒细腻,有若苍灰晶体,竟是无属性的灵力结晶,被单致远指尖一碰,便悄无声息没入指尖,自发顺周天源源不绝奔走。
天下灵力分五行,却也有极少灵力,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便是无属性的灵力,极纯极强,又能生生不息,得一点便是天大好处。
这漫山遍野的巨木虽看着极多,终究都困在肉身之内,故而即使尽化了无属性灵力,实则数量也并不算如何惊人。
饶是如此,却也足够叫他喜出望外,忙握住两把灰烬,凝神运转周天。灵力顿时有若溪流一般,涌入经脉之中,丹田金丹亦是随之微微变色,染上一层柔和银灰。
又如此反复吸纳灵力,召出火焰剑斩断巨木。每循环一次,魂体与剑术皆能精进一分,单致远竟觉出了几分修炼的乐趣。
只苦了守在外头的六甲,一面遥遥感应禁制,一面担忧山外战况,一面警惕有人进地牢查看,一面又操心浆果内单致远祛除魔藤的进度,只急得百爪挠心,却是一筹莫展。
时辰匆匆,不知过了多久,突然头顶一阵山摇地动,就连地牢顶亦跟随裂开,藤蔓间显出些泥土来。
六甲精神一振,心知这地牢外禁制已被打破,急忙跳起来,在原地不停打转,不时望向那绯色浆果。
浆果外皮鼓动,仿佛颜色浅淡了些,此外却依旧毫无动静。
禁制既破,势必被妖皇看透计策,他与单致远所剩时机已不多。若被堵在地牢中,六甲依旧是黑猫形态,自是能自那小地道中逃走。单致远却会落入敌手,这番布置,便尽付东流了。
他只得每隔几息,便扑在浆果外皮上连撕带咬,最后只落得牙根生疼。
待六甲隐隐感应到有妖魔气息正急速靠近地牢时,险些急秃了一身黑毛。那浆果终于有了动静,轰然炸开,黏稠甘甜果浆溅满地牢,黑猫自然不能幸免,被淋了满身。
更被一头灰褐动物从天而降,压在身下。
六甲急忙奋力抖毛,连施三次清洁咒,方才摆脱了黏腻浆液,那压着他的松鼠亦是醒了过来,抖抖耳朵,迷茫看向四周。
一名青年立在浆果所在之处,眼神尚有些空茫,浓黑长发一直垂到大腿,紧紧裹缠在他寸缕未着的躯干上。
六甲只觉这一次单致远出关,仿佛气息大变,又与往日截然不同。却顾不上仔细查看,推开松鼠,唤道:“致远,快些撤退。”
单致远方才回神,瞳孔骤然一缩,抬起手来,一柄火焰巨剑在手中显形,随后反手一斩,地牢墙壁,连同外面根深叶茂的藤蔓一同被断为两截。
六甲笑道:“你剑意又厚重一层,可喜可贺。不过还是速速离开为妙。”
单致远亦是笑道:“正是如此。”分明情况极为危急,他却闲庭信步一般,查看乾坤戒——血逝终究是众妖之上的领袖,丝毫不将他那乾坤戒看在眼里,反倒保存了下来。
随即施展清洁咒,洗掉一身粘稠。又取出青云天衣披上,弯腰将那一猫一鼠塞入袖中,而后放出火焰剑,那金赤烈火笔直穿透地牢斜上房顶,撞出一条笔直通向外头的隧道。
主峰如今失了禁制,根本挡不住金丹剑修一击。单致远身形一晃,紧跟那火焰后头穿过隧道,顷刻间眼前一亮,已出了地牢。
遥遥便望见一名玄袍男子被困在法阵之中,单致远顿时对他生出些亲近之意。足踩飞剑,往那阵法之处急速飞去。
一群大大小小妖修拦在单致远面前,喝道:“兀那黄口小儿,胆敢擅闯你爷爷的山寨,还不速速就擒,饶你不死!”
单致远冷笑,重新召出火焰剑,只道:“找死。”
巨剑横扫,炽烈火舌烧红半边天空,众妖修抵挡不住,轻者被灼伤,重者直接化作焦炭,更有数名妖修被拦腰斩断,惨叫声此起彼伏,纷纷自云头、飞行法宝上坠落。
那惨叫传至困尸阵中,令众人变色。唯有开阳冰冷神色有些微和缓,法力再度暴涨,玄金长枪威力顿时翻了数倍,一缕冰寒剑气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出,将巽门位所站的妖修绞杀,血雾蓬然炸开,其余妖修脸色铁青。
阵中酸雨黑水,金风枪雨尽皆往巽门处涌出,守阵诸妖顿觉妖力狂泻,急急忙忙收了妖力,收得太急竟遭反噬,个个口吐鲜血,皆受了重伤。
血逝手中金符早已化作焦黑,随手一抛,冷笑道:“人人道你冷血冷心,嗜杀成性,暴虐如凶兽,不近人情。不想今日竟为一个凡人奔走至此,开阳,你变了。”
开阳道:“我应天而生,顺天而变,不过道法自然,无为从心。你何时悟了此层,何时便能得道。”随即脱出了那法阵,往单致远所在飞去。
灵枭自然也察觉了单致远那具躯壳,弃了开阳,提了大锤转身追杀而去。
血逝喝道:“灵枭,不可!”
开阳已后发而至,龙牙横扫,竟将灵枭头颅斩了下来。随即一点金光自他脖颈处冲天而起,那身躯却已自鬼渡鸟王背上无力坠落。
那金光中隐隐有模糊人形,正是灵枭半残的神魂。开阳屈指一弹,放出一股血红剑意,将那神魂绞杀得干干净净。
自此以后,十方三界,再无灵枭此人。
“灵枭——!!”
血逝双目如血,爆发惊天动地怒吼,身形陡然暴涨做一片赤血红云。顿时天空乌云云集,狂风大作,地动山摇。方圆百里内无数树木、藤蔓、花草尽皆疯狂生长,足足长了百丈高。
色泽仿若凝结的黑红鲜血般的妖藤枝干伸展半空,宛若毒蛇舞动,将四散奔逃的活物,无论妖魔灵兽,尽数捕获,撕裂躯壳、吞噬血肉。
一时间,哭喊求救,痛苦嘶吼,垂死一搏的战斗,声音此起彼伏,风光明丽,山清水秀的凤栖山,仿若化成了一片血狱之地。
单致远只目瞪口呆望向眼前变化,被开阳提了后颈衣领,远远撤离了那片群魔乱舞的魔性森林。
那松鼠受了惊吓,险些掉出单致远袖口,幸而六甲及时咬住它后颈皮毛,拖了回来。
单致远抬手,打量袖中的一鼠一猫,不由叹道:“鼠兄,这些时日多得你照应。”
便听开阳冷冷一哼,“嗯?”
单致远默默将握住后颈那只手挪开,低头道:“开阳,这些时日多得你照应。”
竟将对那松鼠所言话语,一字不改重复一次。开阳脸色愈发阴沉,单致远战战兢兢,跟随他一路疾行,回了小妖们驻扎的山谷。
六甲在半空就自单致远袖中跳下,扬声道:“随本大王撤退!”
随后身形一闪,自阿桃躯壳中脱出,阿桃就地一滚,恢复了原本大小,当先朝谷口外跑去。
众小妖听了召唤,纷纷自洞中、树下跑来,一见那黑猫化了黑豹,纷纷一愣,随即欢呼道:“恭喜大王!贺喜大王终于修成正果!”
六甲哭笑不得,却只得同阿桃一道,指挥这群小妖逃生。
那妖异嗜血的森林一直蔓延了将近千里,方才渐渐停了下来。若是自高空看去,便仿若青山绿水间一块巨大而丑恶的瘢痕,令人望之生厌。
众人撤退至一处叫奇荟谷之地,那谷中本有几头狮虎熊罴占谷为王,各自为政。只是被开阳、单致远霸道剑意震慑,纷纷夹起尾巴逃窜了。倒便宜了这群小妖,乔迁新居后热闹了许久。
单致远将那只松鼠放下,那松鼠虽灵智未开,却已天然对开阳、单致远二人生出依恋,停在草丛中,回头用黑溜溜双眼看向二人。
单致远见它纤巧可爱的模样,便有几分不舍,回头看向开阳道:“不如……留下来?”
开阳道:“它又不是你。”
单致远哑然,又觉脸皮微热,只得硬着心肠,目送那只松鼠一步三回头,最后窜上了一株松树,不见踪影。
此时凡界七福城自然已收到了那妖异森林突然出现的消息,各自有了对策。
不曾想那联合神界内应,将三界搅得天翻地覆的妖皇,竟为了一具傀儡暴走,最后化了灵智尽失的嗜血妖物。如今想来,当真令人唏嘘。
单致远忆起此处,也沉沉叹了口气,望向谷中绿草如茵,其上成排正襟危坐的众小妖,正专心听六甲授课。不由道:“往后……”
话音未落,斜刺里骤然伸出一只手来,将他面颊掐住。
【天帝归位】
第七十二章:返神界开杀戒
单致远被掐得脸颊微痛,仰起头来,便对上开阳幽若寒潭的双眼,眼眸深处泛起隐隐血光,同初见时并无两样。
他不由得抬起手,想要再触碰开阳白得毫无血色的脸颊。随即脸颊骤然生痛,竟被开阳狠狠一捏,原本要出口的话语便生生哽在喉中。
开阳又连捏几次方才松手,“果真是本尊。”
单致远气急,才要反唇相讥,开阳已收了手,走到一旁,将龙牙召出来握在手中。
原本春意融融的山谷,被枪身散发的杀气一震,刹那间成了万物沉寂,肃杀深秋。
众小妖或是钻洞,或是遁地,或是连路也走不动,只伏在原地瑟瑟发抖。
就连单致远亦是被那黑枪杀气激得面皮隐隐刺痛。
开阳将黑枪倒转,轻轻一掷,枪尖噗一声轻易刺入地面,立在单致远身旁。单致远不由后退一步,避开那凛冽杀气,又听开阳道:“物归原主。”
单致远心中暗叹,自三昧真火炼化之后,这剑魂太过霸道,纵使物归原主,他如今用来也有些力不从心。才开口道:“其实……”
却听开阳又道:“暂且留你性命,仔细看好,不得交给别人。”
单致远一惊,上前两步,抓住开阳腰带。那腰带织锦垂绦,压在掌心里强韧如钢,结结巴巴问道:“你、要去何处?”
开阳不语,只任他靠近身边,举止孟浪。
单致远终究撑不住那静默如山,颓然松了手,亦觉自己未免有些逾越了,只道:“外界传闻尘嚣日上,凡界终非你久留之地。”
开阳道:“十方三界,何处能留?”
单致远默然,这位祸星虽名开阳,却终究不再是往日那位。
前事尽忘,当真是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往昔与他的纠缠,自然再无半点关系。
单致远自己也百思不得其解,初见时分明只有抵抗畏惧,如今要一刀两断时,为何恋恋不舍的人,反而是他?
开阳依旧半敛星目,垂首看他。单致远一咬牙,将他左手握住,“你生在神界,自然应回归神界。我——我有一法,可带你回转。”
他心中揣测,开阳纵使分裂,终究同勾陈三相互有牵连。何况他亦曾现了星纹,能重回主魂也未可知,总归要寻到勾陈去试上一试。
开阳反手将他右手握紧,掌心相合,十指交扣,面上显出些许奇异神色,又道:“且先答我一问。”
他力道极大,握得单致远手掌隐隐钝痛,单致远道:“但有所问,决不隐瞒。”
开阳道:“若我与勾陈只能选其一,你待选谁?”
单致远不料他有此一问,顿时张口结舌。
彼时风清草绿,山谷中灌木摇曳,金丹修士分明寒暑不侵,单致远却骤然赶到一阵寒意,自后背蜿蜒爬上。
开阳见他怔愣,又追问一句:“选哪个?”
单致远被连番追问,茫然道:“勾陈四相,皆是高高在上的神明,何曾轮到我来选?从未曾……想过。”
开阳道:“如今想也不迟。”
单致远求助一般往谷中央的六甲与阿桃望去,六甲转过头视若无睹,又将蠢蠢欲动的阿桃牢牢摁在原地。
外无救援,内无对策,单致远一筹莫展,苦着脸道:“不若先将我师父等人自万渡城中救出来?”
自知晓了关鸣山同血逝勾结之事,单致远便请六甲遣了小妖,前往万渡城中查探,好在关鸣山藏得极深,面上仍旧对真仙派礼遇有加。
若他日东窗事发,只怕座上宾转眼便成了人质。自然要早些救出来才是。
开阳却神情漠然,冷道:“与我何干?”
单致远沉默半晌,方才叹息道:“言之有理……”
开阳道:“既如此,可还有话要说?”
单致远心中酸涩,人心不足,自古有之。与那等卓绝神仙相处久了,不知不觉竟生了妄念。察觉之时,更叫他惊出一身冷汗,自然将种种妄想强压下去。既无欲无求,便自觉底气足,腰身挺,昂然道:“你去吧。切莫忘记,天庭之中尚有上万神明虎视眈眈,若你在凡间作乱,迟早被天兵天将捉拿。”
开阳闻言,反倒沉思了片刻,重新握住单致远手腕,“此计极好。”
单致远不由怔住,“什么、谁定了计?”
开阳眼中杀气一闪而逝,扬手重又抓住龙牙,收了起来,“暂且再借我一用,待杀光天庭神明,便再无后顾之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