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犯愁时,幸臣便来了。将岳仲与胡满仓的传话一讲,单致远感激不尽,心中更坚定了要回转凡界的念头。
二人正交谈时,旁边炼器的炉鼎陡然喷出一股黑烟,顿时鬼哭神嚎,尖啸刺耳。几个仙官喊道:“不好!神枪发怒了!”
说时迟,那时快,黑烟中窜出一道金光,在大殿半空撕开一条犬牙狰狞的裂缝,倏然消失了踪影。
那裂缝通往不知名时空,黑漆漆、阴森森,有若猛兽张口,竟生出无穷吸力,鲸吞虹吸,将殿中仙人器具一同吸入。
单致远亦是身不由己,被那股绝强之力扯拽而去。幸臣急忙抓住那修士一只手腕,甩出一条银光闪烁的绳索,牢牢卷缠在大殿柱子上。
谁知那裂缝吸力竟愈发强悍,竟连大殿地砖一同吸走数块。
幸臣被巨大地砖狠狠一撞,险些成了肉饼,胸口气血翻滚,灵力溃散,手指便失了力道,单致远便自他手中脱出,被那道时空裂缝给吞没。
开阳正在此时赶到,剑气化作咆哮的血红巨龙,猛冲进那裂缝之中狠狠一撞,那裂缝方才渐渐合拢。吸力一消,半空中无数人、石块、器具,尽皆跌落在地,响起成片的唉声叹气。
幸臣落了地,不顾伤势,跪在开阳脚边,脸色惨白,“属下无能,未曾保住万神谱。”
开阳脸色有若乌云压城,却不发一言,身形一晃便失了踪影。
幸臣压力一减,便缓缓抬头,不由生出些疑惑。
祸星大人的脾气,似乎比从前要好上一点了?
单致远自得了万神谱,所经历种种波折变故,比他先前二十年人生总和更多。如今已有些习惯了。
故而在自半空跌落时,便已运转灵气,施了个轻身的法术,安然落地。
他正站在一条巷道中,头顶骄阳灿烂,碧空如洗。
单致远只得缓缓步出巷中,巷外连接一条宽阔大街,人来人往,接踵摩肩。商铺林立,人人笑容和蔼。
只是此地建筑同他所居住之地风格差异极大,莫非这一卷,便跨越了数万里之地,到了别的国家?
单致远又细细看来往行人,不由倒抽一口气。此地居民无论衣着服饰,无不古朴,同他在古书中所见,数千年前居民的衣饰极为相似。
莫非时空倒转,将他带到了数千年之前了?
这可……如何是好?
此时有人惊喜大喊道:“姜仙师来了!”
顿时大街上人人喜出望外,奔走相告,潮水一般往街头涌去。
单致远亦是好奇,便顺着人潮涌动方向一同前行。便看见一名青年道长,全身素白道袍,袍角绣有仙鹤朝阳,衬得这道长更是丰神如玉,眉目俊朗。
那道长笑容温柔谦和,在百姓包围中有若冬日旭阳,缓缓散发和暖灵气。
这般悲悯亲和,说是仙人下凡,也不为过。
周围对这姜道长的赞颂之辞亦是不绝于耳。
一人道:我家小子一年前重病,便是得了姜仙师赐的灵药治好的。
另一人道:我们村中遭遇妖兽袭击,亦是姜仙师施展神通,退治妖兽,救了全村人性命。
又有个老者道:我儿子顽劣难训,也是听了姜仙师讲道,幡然悔悟,发奋修行,如今已然筑基了。
凡此种种,将这道长捧得天上有地上无,令单致远心生向往。
若非他眼下自身尚如浮萍,定要同这品性高洁、法术高超的道长结交一番。
那道长同百姓交谈了片刻,又为两位病人施治后才离开。此后人群徐徐散去,又回复先前的祥和。
单致远抬头,便看见一间客栈,又探乾坤戒,发现灵石法宝俱在,便安下心来,迈入客栈中,要了一间上房。
如此过了月余,单致远每日勤奋修炼,从不间断,修为竟又有长进,叫他惊喜不已。
闲暇时刻,他又在城中四处游览,在商铺中购买了大量未曾见过的灵草法宝。
只是说来奇怪,这月余以来,极少有人肯同他攀谈。便是有人在面前,对他也往往视而不见。就连招待他住店的小二亦是转眼就会将他忘在脑后。故而单致远过了这许久,竟无一人熟识,便不免有些寂寞。
好在修行时无岁月,也不觉枯燥。单致远如今一筹莫展,干脆先增进修为,再作其他计较。
这一夜他打坐之时,陡然心生感应,便自天人玄通的境界中惊醒过来。远处一股杀气连同血腥隐隐传来,似乎极为凶险。
单致远便推开窗户,悄然一跃而出,隐匿身形往血腥味传来的方向疾行而去。
越过幢幢屋舍房顶,便来到了西边城墙下。此地乃穷困百姓集中的住地,此刻却有阵阵咀嚼声连同血腥味道自一间破旧房舍中传出来。
单致远前几日曾听人提起,传说此地有妖兽藏匿,那妖兽最喜食人心,却又狡猾无比,数十年未曾被人抓获。就连那神仙样的姜仙师也毫无办法。
想必这便是那噬心妖了。单致远心头一震,召出灵剑紧握手中,悄然落在那房舍外。
筑基修士六识灵敏,无惧黑暗,他便悄悄往窗户中一探,淡薄星光下,一个足有两丈的漆黑身形匍匐地上,正吃得起劲。
那怪物通身黑毛,尖耳、利爪,有若人猿一般。血腥恐怖的气氛缓缓散开,至少也是头八阶巅峰的妖兽。单致远如今,绝非对手。
他却也不能置之不理,心头一时混乱,不知应大声示警、还是偷袭、或者前去寻姜仙师来对付这妖兽。
正犹豫时,一道血红剑光破窗而入,扑一声闷响,正正扎穿那妖兽后背,顿时血光四起。
噬心妖猝不及防,痛得狂吼一声,转身撞破窗棱向外扑去。
单致远见那兽影自面前一掠而过,竟令他丝毫来不及应对。那妖兽已扑向远处一个少年模样的身影。一击之后便即刻仓皇逃离。
那少年却身形如鹰隼般矫健,向那妖兽追逐而去。一人一妖转眼便去得远了。
单致远沉痛反省,他终究还是,少了些临阵对敌的经验。日后定要多加修炼。
反省之后,亦是紧追而去。
那妖兽一声怒吼,在寂静夜色中极为刺耳,将大半城池的百姓俱都惊醒。
待单致远赶到集市,空旷地上已集结了数百人,其余百姓亦是66续续赶来。单致远心道,莫非是擒获了那妖兽了?那少年不知何方神圣,好生了得。
怎知却听见一个童子凄惨哭喊道:“师父!”
随即又有一名男子怒喝:“你竟杀了姜仙师!”
而后一个少年冷淡嗓音道:“这妖孽乃噬心妖,伪装修道者隐匿城中,暗中害百姓性命,如今罪有应得。”
“胡言乱语!胡言乱语!姜仙师最是慈悲,为那噬心妖烦恼了数十年,你休要诬蔑仙师!”百姓对那少年心生畏惧,却又愤怒厌恶,故而一面惧怕,却一面仍旧怒骂,竟无一人相信那少年之语。
单致远心头却泛起万丈波涛,那少年嗓音尚有些青嫩,那腔调语气,却正是开阳。
只是人群拥挤,他却靠近不得,只隐隐约约看见那少年一袭黑袍,华贵端方,手提一柄血红长剑,被众人团团包围。
百姓心头怒火终于战胜恐惧,骂声四起,随后不知何人起了头,捡起一块石头砸去。
“你这祸星,出现之处必有灾祸,还不滚出去!”
单致远怒道:“住手!”
只是他在此地本就被众人忽视,此时更是人微言轻,一声怒喝被淹没在如潮的呼喝声中。更多石块、菜叶纷纷落落,雨点般往开阳身上砸去。
单致远更是大怒,将灵剑召在手中喝道:“若再动手,莫怪小爷大开杀戒!”
此时手臂却猛被人一拽,脸颊便埋入一人温暖怀中,头顶响起开阳的冷淡嗓音,却在这片躁动声中,有若清泉一般,令单致远暴躁怒火也渐渐平息下来。
开阳道:“不要看。”
话音才落,天空中便响起一声清脆童音:“不许欺负开阳!”那嗓音虽稚嫩,却含有无匹威势,有若一道惊雷在城池上空滚过。
而后无数雷霆、陨石自天而降,大地轰鸣颤动,楼宇倒塌,地火喷涌,百姓逃窜哀哭,濒死惨叫撕裂耳膜。
这富足悠闲的城池,转眼便化作了人间地狱。
单致远偷偷自开阳怀中抬头,看向周围天崩地裂的灾变,他同开阳却漂浮在一片紫色光芒中,分毫不受影响。
他不由紧紧抓住开阳衣袖,仰头道:“莫非,就要袖手旁观……”
开阳仍是冷道:“不过六千年前的旧事。”
一声惊雷,随后倾盆大雨滂泼落下,将熊熊燃烧的烈火浇熄。
这城池之中,再无半个活人。
雨帘之中,单致远与开阳漂浮半空,被光晕包围。
地面上,废墟当中,一名衣着华贵、七八岁模样的小童正嚎啕大哭,少年开阳将他紧紧抱在怀中。
雨水濡湿了那少年黑发,贴在线条刚硬俊朗的惨白面上,透明水流成串滑落。
单致远挣扎一下,想要上前,却被开阳牢牢禁锢肩头,“你不过是一介过客,他们看不见,去了无用。”
那小童仍旧哭得凄惨,抽噎道:“开阳,我、我怎的、就杀了他们……”
少年开阳轻轻撩开那小童湿润乱发,低声道:“帝王之怒,伏尸百万,流血漂橹,日后切莫如此冲动。”
他又仰头看向天空,乌云汇聚,隐隐有电光闪烁,闷雷涌动,这却是天道之怒。
少年开阳将那小童圈在怀中,大声道:“此事因臣而起,与太子无关。臣甘心受罚。”
一道足有五人合抱粗的青白雷光自云层中落下,少年开阳推开了小童,硬生生捱了雷击。
而后身形一晃,站立不稳,单膝跪在地上。
那小童凄楚喊道:“开阳——!”
那少年只喝道:“别过来。”
随即又是一道雷光落下,少年开阳两手紧握剑柄,仍旧硬抗,衣衫烧焦破裂,肩头后背布满寸寸血痕裂伤,又自嘴角涌出血来。
开阳见状,眼神冰冷,将挣扎不已的单致远带走。
单致远见一道接一道落在那渐渐变得遥远的颓然身影上,只觉胸口气血翻涌,堵得难受,鼻尖酸楚,哑声道:“便不能想想法子?”
开阳皱眉,“六千年前的往事,想了何用?”
单致远咬牙又问:“……那,天罚,总共持续了多少时辰?”
开阳便如同诉说他人往事一般冷淡直述,“七七四十九日,总共一千零八十道九阳神雷。”
周围空间变换,单致远眼前一亮,已同开阳回了勾陈殿。
开阳将那小修士松开,道:“你……”
堪堪才开口,那小修士已猛扑进怀中,将他紧紧搂住。开阳低头,见单致远肩头颤抖,一阵温热湿意,便自胸前衣襟处渗透。
第三十三章:行仪式辨真伪
开阳平素最不耐这般儿女情长,此时却一言不发站在原地,任那小修士将泪水涂了一身。
单致远一时情绪激昂,言行无状,却难抑悲从中来,那九天神雷气势凶悍,记记仿若撞在心头,他只觉痛彻心扉,恨不得以身代之。
过了不知多久,悲泣声渐渐止歇,单致远方才察觉失态,他堂堂男儿,竟哭得有若梨花带雨、泣不成声,委实有些……愚蠢。
一时便惭愧得不敢抬头。
眼前暗金华服的胸襟,被水渍浸染出深沉痕迹。
开阳仍是一言不发,随他自己松手,后退,擦拭掉残余眼泪。
赤红眼眶,依稀又同那日的小童重叠一起。若单致远当真是天帝转世,他先前对这小修士种种所为,已远非僭越二字。
一时之间,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单致远见那人脸色喜怒难辨,只得自己出声道:“我失态了……大人莫怪。”
开阳冷哼一声,却问道:“为何要哭?”
单致远一愣,便望向他暗红双眸,讪讪低语,“那、那想必,很疼……”
话音落时,殿中仿佛骤然一冷,开阳冷道:“何时轮到你来同情本神。”
更不给单致远开口机会,转身自去了。
不觉便有些慌乱退避的意味。
单致远挽留不及,更觉冤枉。他种种情绪激动,却并非怜悯之故。这神仙为何如此独断专行,竟不肯听他解释?
他只得四面一扫,见这殿中空阔寂寥,竟无半分声息,同他醒来的勾陈南殿大同小异,不由苦笑起来。
若是在神界迷路,可如何是好?
好在不过片刻,巨石柱后便绕出一人一豹,正是幸臣同阿桃。
阿桃急急奔来将单致远扑倒,喜悦非常。幸臣亦是温和笑道:“幸好你平安无事。”
单致远一面应付那大猫舌头乱舔,一面长舒口气,便问道:“我被困了一月有余,幸得了开阳大人搭救,却不知勾陈大人、麒麟大人和太羽大人可好?师父师弟可好?”
幸臣面色一愣,轻轻咳嗽一声,方才道:“俱都安好,我来接你回南殿。”
单致远只得随了幸臣前行,阿桃见了主人,高兴异常,前后一通乱跑。
他同幸臣如今也算熟识,这青年态度温和,也叫人心生好感,待幸臣一问,便将那城池中之事巨细靡遗,讲了一遍。
幸臣虽不过一介星官,却自先代天帝便开始侍奉勾陈,故而对这些掌故了若指掌,听罢叹息道:“那周鹤嗜杀凶暴,却原来是阳炎神枪本性。被放入炉中净化时不知出了什么岔子,竟突然暴怒走脱,却反倒连累你也误坠时空……不想竟去了那里。”
单致远问道:“那城池如今如何了?”
幸臣道:“天帝之怒,非同小可……那城池至今仍是荒芜无人之处。”
单致远心中叹息,与幸臣肩并肩出了大殿,拾阶而下,但见眼前豁然开朗,绿树如茵,脚下一条雪白玉砖铺就的道路蜿蜒盘曲,又同其他道路阡陌交通,通往不知何处。
路旁仙花灵草繁茂,仙鹤、白兔悠闲漫步。
阿桃顿时见猎心喜,撒开四肢,往草丛中扑去。
单致远慌忙喊道:“阿桃,不可!”
幸臣笑道:“不妨事。”
话音未落,几头仙鹤已扑棱棱张开翅膀飞走。阿桃扑了个空,转身又朝几只白兔冲去。
说时迟那时快,一只白兔灵巧跃至半空,后腿便精准有力地往阿桃鼻尖上狠狠一踹。
阿桃猝不及防挨了这一记兔踢,顿时嗷嗷惨叫出声,鼻尖又酸又痛,立马垂下尾巴转身逃到单致远身后。
单致远嘿然不语,这神界之中,果真是藏龙卧虎。
那小白兔落了地,便化作一个六七岁的小女娃,一身雪白纱衣,有若云霞轻扬,小脸粉嫩,明眸皓齿,隐约已看得出日后会是个绝世的美人。
幸臣忙上前行礼道:“这灵兽无知,冲撞了耀叶仙子,望仙子恕罪。”
那小女娃面上不苟言笑,只道:“这小猫微末本事,何来冲撞。”又轻轻一扬手,一点红光闪烁,落在单致远手中。
单致远摊开手掌,便见一粒圆滚滚的朱果在掌心打转,外皮极为柔嫩,红光纯净,温润可爱。
又听那小女娃道:“用这果汁给小猫涂抹鼻尖,便可消肿。”
单致远便学幸臣姿势,行礼道:“多谢仙子。”
那小女娃轻轻一笑,招来仙鹤,跃在鹤背上,悠然远去了。
单致远见阿桃伏在草地上,用碗口大的前爪捂住鼻尖,委屈呜咽。心中又好气,又好笑,一面教训道:“你若再这般不知好歹,胡乱冲撞,小心下次被人给扒皮抽筋,做成红烧豹肉。”一面将他爪子拉开,便看见漆黑鼻头果然红肿不堪。
幸臣道:“长生大帝的千金倒是大手笔,这五千年方才成熟的九品养神果,对灵兽乃是至宝,开启灵智,增进修为,日后化人……”幸臣此时突然想起,这黑豹已是被骟过的,若是化了人形,反倒徒增烦恼,不如就这样做个畜生倒好。故而闭口不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