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哇……”穆灵涵做了一个夸张的惊讶表情,忙催促大胡子:“说来听听。”
大胡子把犹白燕先前在封宸面前说的话复述了一边,穆灵涵听完之后,嘴咬着烟杆,呆在了原地,半晌,他拿下烟杆,用力吸了口气:“兔子,你简直太神勇了。”
犹白燕满头黑线。
穆灵涵吸了两口烟,想了想,又说道:“我说兔子,你是真想救那小书生,还是开玩笑呢?”
“什么意思?”犹白燕有些不快地皱起眉:“我当然是想救他。”
“那你知不知道,你这番话非但救不了他,简直是在把他往悬崖下推。”
犹白燕睁大了眼睛,不明白他在说什么。
大胡子叹了口气,道:“凭那小子的头脑,迟早会猜到你师兄就是国师,而将军派那十万军队守着的珍贵之物,也正是他,所以你没瞧见吗,你一说这话,将军脸都青了。我看啊,那毛头下子这下是非死不可了。”
犹白燕的嘴巴张得能塞下两个鸡蛋:“你的意思是……封宸把那十万人留在孤鹜城是为了我师兄,而且我刚才还害了那个人。”
大胡子:“废话,你以为将军为乐乙和燕诺忙前忙后地张罗婚事是为了什么?不就是为了笼络他们,稳定军心,让他们能尽心尽力地保护你家国师嘛。”
犹白燕抱住脑袋,张大了嘴巴,脸上满是饱受惊吓、难以置信、不知所措的表情。
穆灵涵摸了摸他的头,分外同情地叹了口气。
犹白燕无比郁卒地抱着脑袋倒在草席上,他在草席上翻滚了一会儿,转了个身,看着大胡子和穆灵涵问道:“我有一件事想不明白。”
穆灵涵吐出一口烟:“什么事?”
犹白燕坐起身,仰头看着他:“封宸后来说着说着,就突然夸起那个人来了,看样子好像要招揽他似的,其实我当时差点怀疑是我想多了,封宸根本没想要杀他。”
穆灵涵眨了眨眼,看向大胡子。
大胡子看着他,想了一会儿,点点头道:“确实如此。”
穆灵涵:“是嘛,真是奇怪……”
大胡子摸了摸下巴:“不过与其说奇怪,不如说这样才正常。”
犹白燕:“什么意思?”
大胡子:“哎,怎么说呢,将军这人确实都点奇怪,他一向喜欢把人捧得很高,然后又突然把人给摔下来,我想将军是打算把拿小子夸得飘飘然之后,突然让人把他拖出去砍了。”
穆灵涵一手挟着烟杆,一动不动地望着大胡子,一缕淡淡白烟从他的口出缓缓飘出。
犹白燕脸色难看到了极点,扯着嘴角说:“有病。”
大胡子倒是一副见怪不怪的模样:“将军的名声一向不好,这算是其中一个原因吧。”
封霄不知从哪里搜出了一盒绿豆糕,此时正坐在席子上吃得不亦乐乎,听了这番话,吞下口中的糕点,说:“是啊,将军一直都是这样,只是不知怎么的,我们到离国后,他就有些不太一样,嗯……感觉……”
大胡子接道:“像变了一个人。”
封霄:“对对对,我都快认不出他了。”
穆灵涵:“嗯,之前也确实一直听说过将军的这些传闻,不过我进军队的时候,将军已经不怎么来平南了,所以只是匆匆忙忙的见过一两次,自然也不算真正了解他,不过这次在孤鹜城见面时,我确实觉得他有些不太一样,但到底哪里不一样,又说不上来。”
大胡子摸着下巴,苦苦思索了片刻,说道:“我估计啊,将军是跟国师分开太久,‘旧病复发’了。”
众人皆默。
大胡子扫了众人一眼,有些不满地说:“诶,我可不是在瞎吹啊,你想想看,将军之前一直是这幅模样,可自从到了离国,见了国师之后,就乖得像只猫似的,就连对这小子……”他指了指犹白燕:“都是处处手下留情……”
犹白燕不满地嚷道:“他对我还叫手下留情啊?!”
大胡子瞥了他一眼:“要是换了以前,你早就被一刀削成肉片了。”
第102章
穆灵涵在一旁一边抽烟一边笑得分外促狭:“看来也就只有国师才能镇得住将军了。”
大胡子也跟着笑:“不是有人说这离国的盄是能镇妖驱邪的嘛,说不定还是真的。”
穆灵涵:“原来国师还是个移动镇妖塔,真方便。”
犹白燕没好气地瞪了他们一眼。
“穆将军,您在里面吗?”帐外有人轻轻唤了几声穆灵涵。
穆灵涵应了一声,掀开帐幕。
帐外一员小将,抱拳一拜后说道:“穆将军,可找着您了,大将军唤您过去呢。”
穆灵涵眯了一下眼睛,抬起脚,把烟枪里剩下的烟草在鞋底上敲灭,然后把烟杆别进腰带上,再对那小将道:“走吧。”
两人走远后,大胡子又教训了犹白燕几句,犹白燕和他吵了一会儿,被封霄拖回帐里去了。
树叶在风中簌簌乱颤,山林寂静,月上枝头,鸟鸣在枝叶间起起落落。
月色,浓郁粘稠,笼罩万物苍生,却又空灵飘渺,远离尘世。
封宸站在这近乎凝固的寂静里,远处林海翻卷,几个黑色的人影在林海中起起伏伏,似是随着海浪翻卷的一艘小船。
一缕青烟缓缓在海浪中燃起。
穆灵涵一手拎着铲子,一手夹着烟杆,吐出一口烟雾后,回头看向了身后。
淡金色的眼睛里月光流转,映出一个修长的身影。
那身影停留片刻,随即转了方向,越走越远。
穆灵涵看着封宸的背影,意味深长地叹了口气,他扛起铲子,招呼着其他小兵们回营。
三日后,潜龙城南。
潜龙勿用,阳在下也。不易乎世,不成乎名;遯世无闷,不见是而无闷;乐则行之,忧则违之,确乎其不可拔,潜龙也。
潜龙城西起樗山,东至巨斄关 ,地幅三百余里,蜿蜒连绵,宛若一条潜水巨龙。城内峡谷河道众多,地势崎岖,复杂难行。
城外的山林里,数座简陋军帐散落于林间,斑驳树影穿透绿叶,在营帐上投下点点光亮,合着山间鸟鸣,别有一番动人姿态。
封宸一动不动地看着案上的军图,眉头紧皱,在和煦宜人的晨曦中兀自凝成一道令人倍感压抑孤冷的暗影。
寅时刚过,旭日虽已升起,但这山林野地里,依旧冷得如同冬夜一般。
大胡子站在一旁看着封宸,脸上带了一丝忧虑,还有数名将领站在案前,安安静静地立成左右两列,个个都神情肃穆,似乎连气都不敢用力喘。
唯独穆灵涵,大大咧咧地咬着烟杆,眯着眼睛,惬意地站在门边烤太阳。
帐内寂静无声。
封宸盯着那张军图看了良久,说道:“朝廷将东边的守军全部调至锦川一事,是否已经证明属实?”
大胡子答:“是,两日前,朝廷已派兵带着兵符连夜赶往东境,料想五日内第一批前行军就会赶至锦川,我们在妘国的探子也查明,五日前,朝廷派镇军将军亲自前往妘国,觐见君王,并订下盟约,封国调兵之后,妘国绝不进犯。”
一名校尉说道: “其它与封国相邻的东边小国,也秘密接见了封国使臣,所以调动东境守军一事,应该属实。”
“朝廷到底是怎么想的,虽然东边的都是些蕞尔小国,但封国防守如此薄弱,国内又有战乱,一旦他们联手进犯,后果不堪设想。”
“这可难说,这几个小国都寡国少民,就算联合起来,兵力也不过十余万,而且从未听闻这几国内有哪一位将领是当真才华出众的,我看,只怕他们联合起来,也讨不了什么好处。退一万步讲,就算他们当真给封国带来重创,虞国、玖兰国以及我平南军,最后也未必肯和他们分一杯羹,他们随时落得个竹篮打水一场空的下场,与其如此,还不如老老实实地在那待着,万一封国胜了,他们还能不损一兵一将,白白得到封国许诺的一大笔好处。”
帐中数人议论纷纷,对封国应否调兵一事看法不一,一时间,争辩之声此起彼伏。
封宸手指在军图上摩娑了一会儿,开口道:“那些小国都只会见风使舵,如果封国能制得住我们,他们必然是对封国马首是瞻,若封国败了,他们自然会落井下石。所以他们的情况,现在对我们还没有太大影响,暂时不用考虑,等战局开始明朗之时,再做打算。”
众人想了一会儿,觉得也确是如此,遂不再争论。
封宸的目光停留在军图上的一点,口中说道:“潜龙城北衔南冥关,汾水关,再往东还有巨斄关,这三关过去都是抵御外敌的要塞,但自从封国扩张至北陵后,这三个关口就不再用于防御,日渐荒废,平日里每一个关口最多也不过千余人镇守,我们可以试着从这里突破。”
一名将领说道:“将军,朝廷自从知道我们攻下孤鹜城后就一直往这一带调兵,只怕,此时这三座关口内,守军人数早已不只千人。”
封宸:“这三座关口都位于险绝之地,想要通过,绝非易事,而离开了这三座关口,其它道路虽然同样需要拔山涉水,但与这三处相比,无异于平地,两厢比较,你说朝廷会在哪一边布下更多兵力。而且这些关口位于深山峡谷,无法自己种植粮食,外面能运进去的物资数量有限,所以,即使朝廷愿意,也无法在关内安置太多兵力。”
“再者,昨日探子来报,有一只万余人的军队正在我们的西南面,我们若是往西南方向走,进了樗山一带后,极有可能与早已居高待敌的封军相遇,而那万余人的军队就能与大军前后夹击,切断我们的退路。我们若是往东北方向走,则能诱敌深入,孤立敌军。”
“但是,将军,这三个关口既占了地利,城防又如此坚固,就算朝廷只在关内布置极少量的兵力,我们也未必能打得下来。”
“其它地方我不敢说,但要说这巨斄关,一定能打下来。”
将领们面面相觑,都想不明白封宸何出此言。
封宸狡黠一笑,朝众人招了招手。
众人急忙凑上去,围在封宸边上。
帐外阳光绚烂,鸟语莺啼,似有若无的话语声从帐内轻轻地往外飘去,在不知情的人听来,仿佛是一群踏青而来的文人雅士,正在讨论这艳丽的春光,这动人的景致。
第103章
当晚,幽黑寂静的山岭里悉悉索索之声四起,一条暗色队伍潜行在夜色中,首尾相连,蜿蜒蛇行,远远望去,仿佛这正是那条沉睡了千年的巨龙,遯世百世后,终于再次醒来,即将击水三千,抟扶摇,风动九州,睥睨天下。
数名身着普通封国百姓服饰的人骑着马从林中奔出,前往不同方向,似是巨龙击打水面溅出的朵朵水花。
千里之外的北陵,也有数人驾着马,越过重重关口,奔向那极北之地的冰雪之国——虞国。
在这平静夜色下,无数暗涌起伏。
山雨欲来风满楼。
两日后,军队出了潜龙城,另外几股分散在外的军队也陆续返回,封宸命众人换上军服,高举旗帜,饮血击鼓,正式向封国宣战。
封国东境守军此时正尽数涌向北境。
封宸率平南军现身不久,就立刻被一只早已徘徊在潜龙城外的军队发现,对平南军穷追猛打。
平南军一路北行,且打且退,一副招架不住,毫无还手之力的模样。
五月初五,一场纷飞小雨,下得飘飘扬扬。
林间绿叶被清洗的焕然一新,地上略为泥泞,部份铠甲、兵器被凌乱地抛弃在了地上,暗暗透露出了主人不久前提盔弃甲而逃的丑态。
雨水淋淋漓漓。
枯枝、树叶都被雨淋湿了,无法生火,众人只得将抗回来的猎物直接剥皮、洗净,然后生吃。
犹白燕吃了一些野菜后,望着血淋淋的野猪和野兔子肉,胃口全无,一个人默默地缩到一边去了。
其他人对这茹毛饮血之事都仿佛早已习以为常,狼吞虎咽地吃着手中的食物,嘴唇周围染了一圈红色血迹。
突然,一阵琴声响起。
声音时高时低,铿锵有力,但却十分杂乱,显得毫无章法,似乎弹琴之人并不懂音律,只是在胡乱弹奏。
封宸正在喝水,听到那断魂催命的魔音后,愣了一愣,放下杯子,撩开帐幕走出去。
帐外的一众将士都是面面相觑。
在这黄昏时分的荒郊野岭里,突然传来这样一阵惊天地泣鬼神的琴声,实在是让人渗得慌。
几名将士拿起长矛刀弓,朝声音的来源之处奔去。
片刻后,琴声戛然而止,出去寻人的将士们的身影再次出现在众人眼中,他们中间,还多了一个被五花大绑的人。
那人个子矮小,身形也很单薄,披肩散发,还有几片孤叶插在头发里,说是人,倒更像一只山林野兽。
将士们将他带到封宸面前,按着他的肩膀往下一压,让他跪在了地上。
那人并没有反抗,乖乖地跪下了,但似乎被绑得有些不舒服,身体左右扭了扭,像一条蚯蚓。
封宸俯视着他,打量了片刻后,问到:“你是谁?”
那人抬起头,乱糟糟的头发遮住了大部份脸,脸上还有不少尘土,唯有一双眼睛又大又亮,说是胜似星辰也不为过。
那人张了张嘴,嘴唇蠕动了几下,好像在寻找发声的正确方式,然后一个字一个字地用力说道:“我叫佹丠。”
他的语调有些奇怪,就像一个三四岁的孩童,虽然能说清楚话,但有些字依旧说的很含糊不清,而且他说话时的咬字方式与常人相比显得刻意了许多,好像在说每一个字前,都要先在口中找好发音的位置,再努力说出来。
一旁的将士们听了他的名字,都有些惊讶。
封宸挑了一下眉:“你姓佹?你和佹诸是什么关系?”
佹丠抬起头,嗫嚅道:“是我师……师傅。”
“哇……”有人情不自禁地惊呼出声。
“佹大仙的徒弟竟然是个连话也说不清楚的小鬼?”
“这小子是个骗子吧?”
众人议论纷纷,都不太敢相信眼前这个披头散发,一幅乞丐模样,说话含糊不清的小子是奇人佹诸的徒儿。
封宸的眉头动了动,似乎对这人非常有兴趣,他驱散了众人,然后让人将佹丠抬回大帐。
进了营帐,封宸命人解开绳子。佹丠跪坐在地上,揉了揉有些酸麻的胳膊。封宸弯下身,看着他的眼睛:“你不跟你师傅好好在槐山待着,跑来这里做什么?”
“我……”佹丠突然像一个见了生人的小女孩般扭捏了起来,他的脸上虽然满是污迹,但一丝红晕还是透了出来。
封宸看着他,眼睛微微眯起。
佹丠扭了扭身体,像只被欺负了的小羊羔,低着头喏喏而语:“我,想见国师。”
营帐内静了很久。
封宸有些不确定地又问了一遍:“你说,你想见离奚若?”
佹丠眨了眨亮晶晶的眼睛,眼里仿佛真的在闪光,头用力点了一下。
封宸:“国师不在这里,他在孤鹜城。”
佹丠道:“我,知道。”他抿了一下嘴唇:“不能直接见。”
封宸:“为什么?”
“守军不让进城,而且,我,没有名号。”
封宸笑了出来:“你想在我这里混个名号,好在他面前介绍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