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宸把手按在剑柄上,一步一步地往楼上走,在即将上到二楼时他微微低头,视线扫过楼下的众人,发现有几个人的目光一直跟随着自己,窗边一个做剑客打扮的人的眼神更是分外意味深长。
落座后,封霄开始兴奋地点菜,八珍豆腐、油皮饺子、酱鲈鱼、七鲜汤……零零总总点了十几个菜,引得附近的客人无不侧目。小二乐成了一朵花,左一声公子,又一声爷,叫得封宸毛骨悚然。
小二离开后,封宸抖了抖身上的鸡皮疙瘩,感慨道:“看来我这辈子不是战死的,是给人恶心死了。”
封霄大笑,朝嘴里扔了一颗花生米,吃得津津有味,封宸也扔了一颗进嘴里,又马上皱着眉吐了出来,封霄看着地上的花生米,惋惜地直叹气。
菜一碟接一碟地端了上来,封霄和其余三名将士看着满满的一大桌珍馐,都不禁两眼放光,口舌生津,吃得津津有味。
封宸没胃口,吃了两口就放下了筷子,倒在椅子里,盯着对面的封霄。封霄正吃得不亦乐乎,鸡肉鸭肉塞了满嘴,手里还抓着一个田螺,他突然打了个哆嗦,抬起头,看见封宸正盯着自己,哀怨的两眼直泛泪光:“爷,你干嘛老盯着我啊……”
“你只管吃饭,不用理我。”
“可是……你看的是我啊……”
封宸不耐烦地在桌底下踹了他一脚:“怎么,我还不能看了?”
封霄的表情越发哀怨了:“没……想看就继续看吧……”
封宸看了他一会儿,凑上去压低了声音说:“你觉不觉得,楼下的那帮人,不太像离国人?”
封霄的动作停了一下,然后咬了一口鸡腿,用力摇头。
封宸一脸痛不欲生的表情,伸手抢过封霄手中的鸡腿,往盘子上一扔,再狠狠踹了他一脚,龇牙咧嘴地说:“就知道吃,我真该把你养在猪圈里。”
封霄一愣,东西也不吃了,撇着嘴,低下头,委屈地看着地面,周围本来就有不少人一直往这边张望,此时已经有人开始小声议论。封宸耳力好,尽管议论的人都刻意压低了声音,谈话的内容还是让他听了个大概。
靠门的那一桌,有人问道:“那高个的是什么人啊,还把不把别人当人看了,连饭也不让好好吃。”
一个壮汉说:“我估计啊,那个高个的是有钱人家的少爷,矮个的是他的那个。”
旁人追问:“哪个啊?”
“这个。”壮汉竖起小指,满脸深沉笑意。
“嘶……”众人倒吸一口凉气。
一个白衣书生说道:“我看那高个的不像少爷,身上一股流氓地痞之气,倒是那矮个的,颇有世家公子之风。”
众人说:“不会吧,哪有少爷让下人欺负的?!”
“这你们就不懂了。”一名红衣女子说道:“我看那矮个的确实是少爷不假,那高个的才是他的那个。”
众人一脸惊诧,连连追问。
红衣女子得意地呷了一口茶,缓缓说道:“如今这世道,乃弱攻强受之天下也!”
众人听得一头雾水,连忙再次追问。
不想那女子一脸高深莫测的表情,不肯再细说,只道了一句:“只可意会,不可言传,同道中人,自会明了。”然后转头,看了封宸一眼,目光幽深,如老虎见了山猪。
封宸霎时间如芒刺在背,一身冷汗,连忙转身将桌上的菜往封霄面前一推,说:“你快吃吧,否则我怕我得竖着进来,横着出去。”
封霄欢天喜地地捧起碗。
封宸掩面叹息:“我上辈子到底造了什么孽啊?”
半个时辰后,众人,除封宸外,终于酒足饭饱,拍着肚皮,往楼下走。
此竹舍虽地处偏僻,布置简单,却是远近闻名的酒家,其独家酿制的竹叶酒更是令不少江湖人士心驰神往,封宸一行人刚到离国就不时听到车夫、船夫、酒保、市集小贩、街坊大婶等人到处向游人念叨此酒楼如何如何好,此处的饭菜如何如何香,让封霄馋得红了眼,胡搅蛮缠地赖在封宸身上,非要他带自己到此一探究竟,美其名曰:刺探离国国情。
封宸拗不过他,昨晚向离奚若大概了解了一下情况后,就带着封霄到此一游。
下到一楼时,原本在座的客人已经走了不少,掌柜正在算帐,算珠拨的啪啪响,封宸“砰”地将银票往柜台上一拍,吓得掌柜一哆嗦。
“我问你一件事。”封宸斜倚在台上,俯视着吓白了脸的掌柜。
“您问,您问,在下一定知无不言。”
封宸眯着眼,扫视了一圈竹舍:“刚才在这里的人都是一起来的吗?”
“也不全是。”掌柜用袖子抹了抹额头上的汗,伸出手指指着几张桌子说:“最里面的那几桌人是一起来的,还有楼梯下的那桌,哦,还有窗边的一桌。”
“嗯,人不少。”封宸点点头:“掌柜的,依你看,他们都是些什么人?”
“这……”掌柜又抹了抹汗,在脸上堆出笑:“这我可不好随便说。”
封宸又扔出一锭银子,掌柜的看直了眼,支吾着说:“应该不是离国人吧,离国人吃饭都很讲究:左殽右胾,毋抟饭,毋流歠,毋咤食……”
“行了行了。”眼看着掌柜的越说越起劲,封宸连忙打断他:“你说,他们明明不是离国人,却作离国的打扮,有何企图?”
“这……”掌柜的也一脸疑惑,抓了抓头:“应该没什么企图吧,这在天子脚下,谁会敢造次,不过他们的样子看着有些像北四国的人……啊,不,覃寻两国已经亡国了,难不成是封国人?哎呀,那可就不得了了,那些蛮夷吃人都不吐骨头的……”
封宸哼了一声,说道:“你猜对了,他们是封国派来的探子。”
“啪!”掌柜的手一抖,算盘跌落到地上。
封宸又扔了一张银票在台上,然后把剑往腰间一别,大摇大摆地撩开竹帘,往外走去,边走边说:“我看这离国的天那,也快变了,这些银两,就当我送你逃命的盘缠吧,后会无期。”
竹舍内的客人面面相觑,小二又摔了一个酒壶,急得直跳脚。
封霄跟在封宸身后,似乎有些忐忑地问:“将军,那些人真的是封国的探子吗?看着不像啊。”
“当然不是,我只是闲着无聊,和他开个玩笑而已。”封宸抬头看着天上的流云:“你看他们的动作和身形,他们都是军人,而且都不是泛泛之辈。看来潜入离国的不止是我们……”封宸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村庄,笑得怪模怪样:“离国这下是真的要‘四面楚歌’了。”
第6章
雨晴山有态,风晚水无痕,初春的离国,美得令人心碎。
封宸无视了周围的一切景致,孤身一人在离国的宫殿外绕了一圈,然后足尖一点,跃上了房顶。再美好的景致他也无心欣赏,他今晚有重任在身,那就是——再次密会离奚若。
封宸飞檐走壁,轻车熟路,如入无人之地,片刻之后,已经越过了重重宫墙,抵达逆灵宫。
绯红的花烧红了苍天古木,粗壮的树干拔地而起,一棵接一棵,合抱成圆,绝艳的花瓣婀娜地旋转着落在了树下的碧池里,池水波光粼粼,明晰如镜。
池中有一座古亭,在潋滟波光的映衬下恍若瑶池仙台,一道雪白的身影立于古亭中,融在了万紫千红里。
封宸坐在树枝上,目光紧紧地追随着亭中的人,正看得出神之时,那人却突然抬起了头,直直地向封宸望去,墨色的眼眸沉如秋水,看得封宸一楞,差点从树上摔下。
封宸正要开口,离奚若却收回了目光,继续盯着亭下的幽幽绿水,封宸顿时觉得有些失望,悻悻地从树上跃下,如飞鸿般在水面上掠过,闪身进到凉亭里。
亭子里的石桌上放了一壶酒,两个酒盏。
封宸又是一愣,哑然失笑:“我说,国师,你不会是专门在这等我的吧?你就这么想我吗?”
离奚若轻轻点了点头,却没有说话。
封宸盯着他清瘦的背影,猜想他是在回答自己的第一个问题还是第二个问题,想了片刻,还是想不明白,只好在石桌旁坐下,开始喝酒。
酒杯刚举到嘴边,离奚若就转过了身,向石桌走来。清冷的月光在衣袍上流淌,一缕黑色的发丝在脸颊边轻拂过,一眼望去,仿佛自祥云中走来的仙人。
封宸手中的酒杯一歪,琼浆差点洒了一地。
离奚若看了他一眼,一言不发地在桌边坐下,将另一个酒杯斟满,向他举杯。
封宸笑了笑,与他酒杯相碰,一饮而尽,然后低着头拿过酒壶,再次把酒杯倒满,仰头喝下。
离奚若没有喝酒,与他碰杯之后就将酒杯放下,看了他一会儿,又转头看向了高悬的明月。
两人就这样沉默着坐在亭中,一个赏月,一个喝酒,不知过了多久,月色渐浓,酒壶也慢慢见了底,离奚若终于开口:“封宸。”
“嗯?”封宸放下酒杯,向他望去。
离奚若抬起头,望着亭外高悬的明月,神色有些寂寥:“你说,这残月何时才能圆?”
“这个……”封宸也抬起头,看向了那轮明月,看了片刻后,半开玩笑似地说到:“每个月的十五、十六都会圆。”
离奚若回头看了他一眼,低下头,笑了出来,笑容里有一丝无奈,也有一丝纵容。
封宸看着他微弯的嘴角,刻意无视了他笑容里的那抹深意,故作惊奇地说到:“国师,原来你会笑啊?”
离奚若抬起头,疑惑地眨了眨眼:“为什么这么说?”
“我从昨天第一次见到你开始,到刚才之前,你都没什么表情,我还以为你根本不会笑,没想到……”封宸斜倚在桌上,做出一个市井无赖调情良家妇女时的氵壬笑表情:“笑起来还挺好看。”
“嗯。”离奚若点了点头,脸上却不见一点喜色,他用手理了理耳边垂落的发丝,然后弯腰拿起桌下的一坛酒,一边拆封一边声说:“你以前应该见过我笑。”
封宸的心跳漏了一拍,他故作镇定地接过酒坛开始往酒壶里倒酒,同时面不改色地说:“时间太久,有些记不清了。”
离奚若没有再说什么。
甘醇的酒香随着倒出的琼浆飘散而出,沁人心脾,未饮先醉。
酒壶倒满了,封宸拎起酒坛想直接喝光剩下的酒,却被离奚若拉住了手:“封宸,这可不是普通的酒,后劲极大。”
封宸只得作罢,放下酒坛,接过离奚若手中的酒杯。
酒香浓郁,月色醉人。
酒过三巡,封宸渐渐有了些醉意,看着湖面上破碎的月影,不少前尘往事莫地涌上心头。从儿时的嬉戏到沙场的厮杀,从糜烂的国都到荒凉的边城,一幕幕在眼前飞快掠过,快得让人心慌。
封宸无奈地发现,那些曾经的瑰丽与欢欣是如此的模糊而遥远,只有号角、旌旗、黄沙、鲜血是真实的。
这就是他所拥有的一切,作为一个曾经的皇子,他的家在偏远、荒芜、孤寂的边关。
封宸有生以来第一次觉得,自己活得相当无趣,这么多年来他为自己编了无数个借口,然后躲在那黄沙遍地的边疆得过且过。
这一切,也是时候结束了。
“国师,其实我今天来有一件重要的事。”封宸盯着酒杯中自己的倒影,幽幽地开口:“我想带你走。”
第7章
月上枝头,疏影横斜,惊起数只飞鸟,鸟鸣声阵阵,响彻夜空。
离奚若看着封宸,沉默不语,半响,他突然问道:“封宸,你是不是很奇怪,为何我区区一个国师竟能权倾朝野?”
封宸直言不讳:“是很奇怪。”
“那你可知当年我为何要背井离乡,藏匿于燕寒山?”
“姝妃乱政,离国内乱。”
“是,先帝驾崩后,姝妃扶持幼帝,铲除异己,杀贤臣,诛良将。待到数年后,姝妃暴毙之时,朝中早以是乌烟瘴气,女干臣当道。”离奚若停了停,转头望着亭外的湖水。
一只飞鸟在水面飞快掠过,激起一片涟漪,水中的倒影霎时变得扭曲而模糊,一尾红鲤摆着尾,悠悠地在水面下游过。
这水中的鱼,湖边的树,还有那高悬的明月,都一如之前的无数个夜晚,这里的一切似乎都是静止的,在匆匆流逝的时光中凝成了不变的永恒。然而,不变的只是死物,曾经在此地嬉闹的人群早已散去,曾经的主人也已逝为烟尘,只空留一片冷寂,还有痴心守候的人。
一切变化的发生都是那样轻易而简单,仅仅因为一位帝王的逝去,仅仅因为一个野心勃勃的女人,离国千百年的基业几乎就要毁于一旦。五年前,在那段极尽黑暗和混乱的时期,杀伐、倾辄、鲜血弥漫了整个离国,朝中人人自危,百姓也惶惶不可终日。
当时,逆灵宫的宫人们每日都会站在大门前,看着国师离琦走出大门,登上马车,绝尘而去。马车渐行渐远,慢慢没了踪迹,众人还是眼也不眨的看着,生怕这是最后一眼。
在姝太后把持朝政的第六年,国师离琦与太常离帧因私通敌国,密谋篡位而被离王下令满门抄斩。当时,满朝的文武百官站在大殿上,看着大权在握的姝太后将所谓的通敌书信扔在众人面前,几名太常府和逆灵宫的下人被拖进大殿,战战兢兢地跪倒在地,然后在姝太后的呵斥下指着离琦和离帧声嘶力竭地痛陈他们的罪行,讲述自己在过去几年间如何为这二人卖命,做出各种大逆不道的事来。
人人都知道这些都只不过是姝姬铲除异己的借口,但没人敢说话,有胆识有谋略的大臣早已死的死,走的走,留下的不是姝姬的人,就是一些胆小怕事,或者明哲保身之徒。
太常离帧原本身居太尉之职,五世三公,兵权在握,势力极大。国师一职虽专司祭祀、典礼,鲜少干涉朝政,但离国人几乎人人信奉宗教,在他们眼里,国师离琦的地位甚至还要高于离王。自幼帝登基以来,姝姬就一直想把这二人收为己用,然而离帧为人耿直,刚正不阿,曾多次在大殿上公然顶撞她,言辞中处处暗指她为人狠毒,心怀鬼胎,小离王的王位也继承的名不顺言不正,姝姬气的咬牙切齿,龇目欲裂,却也无可奈何。
而离琦为人处世滴水不漏,任凭离姬如何笼络、讨好甚至威胁,他永远都是不动声色,一副“与己无关”的模样,然而,姝姬明白,他早已在背地里不知道为多少事穿针引线,出谋划策。每每在大殿上看到他,姝姬就心惊胆战,坐立不安。
这样的两个人,如何能不除之而后快?在一点点蚕食离帧的部分势力之后,姝姬设计让离帧打了一场败仗,然后指使大臣不断弹劾他,此时,朝中大部分人都已倒向了姝姬,所以响应者是一批接一批,谩骂声顿时此起彼伏,不绝于耳,更有甚者,一封奏折递到离王面前,直指离帧心怀不轨,居心叵测,战败一事并非偶然而是早有预谋。
年仅四岁的离王对着奏折眨了眨大眼睛,一字一句地大声说道:“太尉离帧专横跋扈,刚愎自用,致使敌军长驱,败坏军政,危我社稷,其罪当诛,本王念及旧情,尚削其官秩,收回兵权,贬为太常,以儆效尤。”
离帧立在原地静静地听完,然后瞥了姝姬一眼,冷笑着说:“姝太后,微臣虽然没你年老,却也混迹官场多年,见过不少乱臣贼子。今天送您一句话——您做事错漏百出,留在后宫撒泼耍赖还行,想要君临天下,还太早了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