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狗记(四)——止坠

作者:止坠  录入:04-18

第204章:螳螂捕蝉

天日殿内

外面的嘈杂声渐渐停歇下来,秦君墨这个年老的大周皇帝已经完全松软在自己的皇位上,全金打造的龙座今日也不能支撑起他的身子,他往日混沌的眼睛今日却难得的清明,掩饰了这么些年,他也累了。

他这一生,称不上是多么伟大。甚至有些卑微,苍老往日遮掩在他的威严下,今日却好像突然光临了这个老人,龙冠因为夜里的慌乱戴歪了,几缕白发散落在颈侧。

他本死寂的目光突然有些飘远,从这大殿里落到看不到的天际去。

他并非先皇后所生,他的母妃不过是个卑贱的浣衣女,后来生下他才勉强做了个小主,因为怀他的那一年,也因为先皇的猎奇心态早淡去,很快被人遗忘,生下他后甚至都不能亲自哺育,他被带给了一位没有生育子女的普通妃子抚养。

而他的那位养母,因为不想他知道自己生母的存在,也不想让人忆起他卑微的出身,清淡的往下放了句话,于是他那位可怜的生母在他四岁时就被折腾疯了,后来也不知怎的失足跌进湖里去,淹死了。

据说被打捞上来时,身体浮肿的不像话。

皇宫中这样的女人太多太多了,甚至没有激起一丝波浪。

从来没人把他当皇位继承人看待过,就连他自己也没那份心,总以为只要老老实实的,他的一生就将非常平和,哪怕有些不符合自己龙子的身份。

可后来,他突然就被推到了前台,先帝突发癔症死去后,他被众人合力扶上了皇位,他仓惶害怕不解,但同时内心也焚烧起了一种名为权利的欲望。

他渴望权利,渴望那登顶天下的快感,他不再希望自己的一生是被左右的一生。

没有人知道,他八岁的时候曾无意间知道了自己的身世和生母的惨死,那时候年幼的他躲在皇宫马厩里哭了一夜,第二天被养母带回去时他害怕的躲避养母的触碰,可之后的待遇和养母看待他时眼里流露的厌恶不耐彻底让他害怕了,他一个人缩在角落里整整想了三天,然后他再次学会了撒娇,他的养母也当他只是小孩子闹脾气没往心里去。

可没有人知道,从那时候起,他平淡的内心就已经起了巨大的变化。

可他本以为,自己这辈子永远没可能的。

直到坐上那张椅子,直到他自己的双手放置到龙头上,俯视着看向阶下的百官后,他忽然觉的,他或许可以,可以触摸到,那天下至尊的滋味。

可当了皇帝后,他也明白了,为什么自己这样一个没有后台,没有才能的人会被选为皇帝,他伪装出来的混沌让扶持他的文官和武官都放了心。

他开始猜测自己父皇的死因,开始怀疑前太子的谋逆是否真有其事,开始留意他前面那些稍有才干便遭不幸的皇兄们背后的真相。

然后,那张让他倍感兴奋的龙椅也让他感受到了最大的不安,而在最初的不安过后跟着袭来的便是巨大的不甘和愤怒!

他开始小心的平衡各方势力,他开始变的心狠,开始漠视一切感情。

包括不让身边的女人怀孕,也包括故意挑起后宫的战火杀死不小心降生的生命。

对于他来说,子女,爱情,都不再有意义,他的一生,为着那本该属于他的权利。

直到数十年后,他依旧存活了下来,而当年那些跟他作对的老不死却大多死了,没有人想到他能够撑得这么久。

再然后,为了给已经示弱蠢蠢不安的文武两派们一个交代,他妥协的留下了两个儿子,然后继续暧昧不明的纵容着。其实,他压根就不希望这两个皇子中任何一个来继承他,他太辛苦才得到的东西,他不想放手。

他这一辈子都在受强臣的苦,他不希望他的后代,同样走上这样不堪的道路,秦昭硕也好,秦昭翼也罢,不过是政军派系的诞生物。

如果再给他些时间,如果他的两个儿子不这么聪明,他还有机会,他的大周,也还有救。

秦君墨苍老的眼从屋檐处缓缓移下,落到下方缩在一起瑟瑟发抖的百官身上,他想要好好看看,这群各怀心思的官员们,好好看看他这辈子努力维持的地方。

百官中有人表情看着害怕,但再仔细看就能看出对方眼睛里藏都藏不住的紧张和兴奋,不用说,这批人都是秦昭翼的心腹,早便知道将要发生的事情。

虽然都是蹲着,但也有官员真正是满脸惊悚,这一批看起来是完全不知道会发生巨变的。秦昭翼目光再巡梭,从这一张张早就熟悉而今却陌生的脸上看出了愤怒,紧张,悲伤,震惊。

他闭了闭眼,扭转脑袋,把视线落到没有蹲着,站在角落戒备着的十多个武官身上,从对方吃惊,愤怒,不敢置信的脸上轻轻游弋,看样子,他的好皇儿秦昭硕这次真是落后一招。

他突然不再沮丧,反而有些想笑。

“嘭!”

大殿的门被撞开,速度跑进来的士兵们提着还在滴血的刀团团围住了早蹲在地上的百官们,连那站在角落处的十多个武官也没放过。

秦君墨的目光落到大殿门口,远处的朝阳少了大门的遮挡投射进来的金光让老人一下眯了眼,他的好儿子这才慢悠悠的背着朝阳独步而来。

秦君墨的眼死死看着他,片刻晃神般投注到他的身后,一眼望不到头的广场上看上去黑压压一片,整整齐齐的罗列满了士兵,这些大周的士兵经历了一夜的厮杀,浑身都散发着浓重的杀气。

“父皇!”秦昭翼已走到了殿内,恭敬的低下身子,行礼。

秦君墨眯起眼睛,不说话。

时间恍若静默了,如果不是殿内不安抖动的百官,这一场景还真像每一天上朝时的景象。

半天秦昭翼也没能等到让人平身的声音,嘴角鄙夷勾起,自己就站直了身子,目光和秦君墨对视上,温和道:“父皇,您老了。”

秦君墨依旧没说话,目光静静打量着他,半天在所有人都以为老皇帝不准备开口的时候,他苍老但威严的声音缓缓响起,“你何苦等不及?”

秦昭翼微愣,继而像是听到了什么可笑的话一样,哈哈大笑起来,整个大殿没有人打断他明显不像笑声的大笑,等他慢慢停顿下来才突然发问,“父皇啊,您又何苦等不及。”

“你说什么!”秦君墨皱眉,看恍若疯子的儿子一眼。

秦昭翼停下了癫狂的大笑,非常非常仔细的看秦君墨的眉眼,嘴里带些苦涩更携带浓重的恨意,“您又是何苦等不及,等不及母后老去,非要那样难看的弄死她?!”

“孤没有处死她,是她自己的身子不好。”秦君墨不知想到了什么,眉头皱的更深。

“是啊,是啊!……呵呵……”秦昭翼脚步向前,身子有些晃动,仰头半天不响,似是在逼回眼眶里的泪水,“是啊,是她自己不好,明明就知道你是个没有心的人,却依旧为你难过,是她自己不好。”

“逆子,畜生,你说什么?”秦君墨不止眉头,连脸都跟着皱到一块。

殿下的立着的人却一瞬间收起了悲怆,浑身散发出浓重的杀气,抬眼,语气不再轻缓,重重道:“父有父样,子才能有子样,父皇,我今天这样,都是您逼的!”

“简直是混账话,你今日大逆不道,弑君夺位,也是孤逼得你?”

“难道不是吗?”秦昭翼先轻缓问一声,又突然大声喝问,“难道不是吗?”

“您从小可曾抱过我?可曾对我笑过?自我懂事起,便被告诉,要小心自己的父皇,真是可笑啊,秦君墨,是你自己先做的孽,你有今日谁都怪不了!”

“混账,逆子!”秦君墨想呵斥他,却被他连连的逼问堵得说不出话,只能从龙椅上站起,颤抖着身子,伸手指着他。

“大殿下,您这样行事,不怕史书记载成为后代万人所指的……”声音戛然而止,一个站起身的文官倒下,着黑衣的杀手从百官中轻晃出来,手上的匕首还在向下滴血。

秦昭翼刚抬目过去就见这一幕,微皱下眉,打量那黑衣人一眼,又再次移回脑袋,看向自己这辈子最恨的人。

脑袋被削掉,喷溅出来的热血洒了边上官员们一身,当中几个吓的大叫出来,可声音才出了个头,就再次嘎然停止,边上数个黑衣人从士兵中晃进被包围着的百官中央,手起刀落收割起人命。

这一下,再没人敢发出半点声音。

连秦昭翼都被这边的动静影响到,皱眉看着他们动作,然后一晃脑袋,身后走上个同样黑衣戴着面具的男人。他语气低沉,“让他们收敛些,这些都是朝中大官,我日后要用得着他们。”

“是!”那男人恭敬的低头,轻一挥手,那些黑衣人退离了百官身周,这下,这些平日尊贵惯了官员们当中不少人都吓瘫在地。

第205章:黄雀在后

秦昭翼眉心依旧皱着,脸上却看不出不满,语气照样平和,低声发问,“你的人现在应该攻破二皇子府了吧?”

“是!请您放心,秦昭硕留下的那些人对上我们巫灵山庄的精锐根本不够看。”

“那是自然。”秦昭翼没回头,口气淡淡带点欣慰,“魏庄主做事我自然放心。”

“谢谢殿下。”黑衣人说完,停顿了下,再次补上,“皇上的计策根本不会有错误。”

秦昭翼彻底绽放出笑脸,对方的一声皇帝叫的他欢欣不已,寂静的大殿中其他人也听的一清二楚,每个人表情都不太相同。

秦昭翼心情好,连黑衣人继续寸步不离的跟着他也没在意。

上面的秦君墨却收起了刚才露出一些苗头的颓丧,目光在秦昭翼身后跟着的黑衣人身上停留片刻,又颇有深意的看向大殿四周零落散乱着的黑衣人身上,眉头再次皱起,目光深处浮上丝担忧。

“你真觉的你今晚这样逼宫便可以得到天下了,昭硕他……”“父皇,你省省吧!”

秦昭翼没空继续听他的父皇瞎说,他用最嘲讽的口气问,“您还妄想着他来救您吗?他现如今远在西桑,就算他日后赶回来了,我也早已经登上大典,他能如何?敢如何?发兵吗?那是造反,为天下所不容,您说呢好父皇!”

“你!”

“我?我劝您别再有其他想法才好,而且,说不准,他比我更希望您死呢。”

老皇帝被他的话堵得满脸通红,一口气咽在喉咙底上不来。

秦昭翼却一挥手,冷道:“把他带下来!”

两个士兵走上前去,动作粗鲁的一把扯过秦君墨,黄袍加身行动不便的老皇帝被这样大力的一扯,本能往前跌出去,身侧的人也不扶,甚至恶意在后推了一把,由他滚下十九步高阶。

“皇上!”边上早吓呆的老太监这下哭喊出来,跟着扑向前,想扶起老皇帝,但秦昭翼只看他一眼,那老太监就被边上的士兵腰斩。

秦君墨眼中露出痛苦,这老太监从小跟着他历经风雨,却落得这么个下场。

他还来不及起身,眼前就出现双金丝镶边的靴子,秦昭翼在他身前蹲下,一把抓起他的头发,阴柔道:“我的好父皇,怎么这样狼狈?”

“逆子,你弑父夺位,不得好死!”

“啪!”秦昭翼眼中的狠毒不加收敛,左手狠狠一个巴掌挥出去,右手却依旧抓着秦君墨的头发,老皇帝被他一个巴掌打的半天目无焦距。

偌大的殿堂再无声息,空有睁着眼睛流泪的官员无声抖动。

“我的皇位,是您传给我的,是不是。”

“逆子!”哪怕鲜血从嘴角处流下,秦君墨依旧咬出这几个字。

“是不是呢?”秦昭翼笑着再一拳打向他肚子。

“咳咳……咳咳咳。”秦君墨从嘴里吐出口血,半天没说出话,等气缓合些,再次怒斥出两个字,“逆子!”

秦昭翼被气的马上起了杀心,半天才算冷静下来,皮笑肉不笑,“父皇,您何苦给自己找罪受呢!”

秦君墨这次没再叫逆子,目光逐渐恢复些清明,盯着秦昭翼的脸,口气低沉,“你以为你成功了吗?好皇儿,你始终太嫩。”

“你说什么,嗯?”秦昭翼眯起眼睛。

“可怜孤这一辈子苦苦经营平衡,今尽毁于你手,你若有这个能力,孤今日便是死在你手上也无妨,但你终究怕是给别人做嫁衣,白白葬送了我大周天下,拱手让出我秦家江山!”

老皇帝现在的语气才是他逼宫来最悲怆的,目光中透露出来的不甘和担忧让秦昭翼也为之震颤,他虽然被局势逼的不得不下手逼宫,但他不蠢,他的老父皇似乎看透了什么,这让他有些不安,“你到底想说什么!”

“你……呃!……”老皇帝停顿了话语,鲜血更汹涌的冒出来,秦昭翼一瞬间傻了,怔愣的看着老皇帝胸口处刺出来的匕首,继而再傻愣着看黑衣男人从老皇帝身后站起来,跪下向他喊:“皇上,先皇已经驾崩,请您节哀!”

安静的百官再一次轰鸣起来,所有人都震惊的看着这一幕,由于角度的问题,所有人只看到是秦昭翼拎起皇帝狠狠打了几下,然后蹲下身子似乎在逼问什么,而现在再看去,老皇帝胸口居然插着把匕首,血沫从嘴角冒出,已是气若游丝。

秦昭翼回神,突的站起身子,松开手中的人,伸手指向依旧恭敬跪着的黑衣人,不敢置信的喊,“魏居,你敢!……”

“皇上!您今日所做的这一切究竟是为了什么!还请您节哀,尽快掌控局势以免天下动乱!”跪着的黑衣人抬头看他,目光逼人,声音更大过他,让他把未出口的质问都吞了回去。

看一眼地上出气多进气少的秦君墨,秦昭翼再一想今日的事情,他都已经逼宫了,再也没了回头路,老皇帝本来就必须死,现在虽然有些意外,他心里忽然沉了下,但目前,魏居说的不错,尽快掌控局势才是关键,日后的,等他掌控了天下后,再慢慢清算。

目光隐晦的扫过跪着的魏居,他抬步朝龙椅走去。

“秦昭翼,你敢做出这样大逆不道的事情!不怕天下人都站出来反你吗?!”虽然一时的狠辣手段震慑了不少人,但现在看大局快定,还是有官员站出来呵斥。

在不少官员心中,君弱,有权势的人可以营党结私,甚至是欺君,但真要逼宫篡位这种行为却又是万万不可的,不但天下清流不会放过你,连亿万平民也必然戳你脊梁骨骂,哪怕千年后的史书上,后人也看你不起。

一些自持清流的官员自然不能在这时候继续沉默。

就连一些站在秦昭翼这边的官员这时候都保持了沉默,深皱起眉,按他们的想法,老皇帝可以死,但最起码不要死的这么明显,秦昭翼明明有很多办法,却偏偏选择了最不明智的一种。

秦昭翼一皱眉,在三步台阶处停下,他知道必须下狠手,止住这股反对的气势,但刚才还出手狠辣的黑衣人们好似记住了他刚才的命令,却又都不动了。

他这一迟疑,大殿中站出来冒死反对他的人已经多达十多个。

他是要篡位,但没准备杀光大臣们,让自己成为光杆司令。

刚准备下命令处死那些站出来的大臣,远处天际就轰然炸响个巨大的烟火,那烟火炸开,甚至有光亮让殿内的人都闭了下眼。

还来不及发问,大殿下的广场上再次动乱起来,数万反叛军中突然有人朝自己的同伴下了杀手,本就精神紧张的士兵们这下彻底炸了锅。

底下一动乱,秦昭翼也慌了神,大声质问,“发生什么事情了?”

有士兵跑出大殿,片刻后就回来,颤抖着嗓子说,“殿下……殿下下面的军队自己打起来了,皇宫外边似乎还来了大军,现在正从东晋门那打过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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