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十六岁的时候,在家乡找的先生能教的东西也都教完了,两个人也都准备要去皇城,开始各自的仕途了。那年秋天,还是同一个荷塘,还是同一艘小船,残荷之中,夜色正浓。薄雾渐起,船舱中却是灯火通明。
“此去一别,可能就永远不会再相见。竹湮兄,也就收起平时那副伪装,跟我好好聊聊如何?”欧阳青的语气里,调侃却又有些苦涩。
“呵,小时候,记得父亲经常和我说,伴君如伴虎,稍不小心可能就得丧命,所以一定要谨言慎行,能不说的,尽量不要多说。所以我一直也就习惯了。”
“你说的也是,人在仕途,也确实要多加小心。”欧阳青点了点头,给两人都倒上了酒。“说起来我一直很好奇,竹湮兄看起来这么与世无争的样子,不知你志向究竟是如何?”
“志向?自然是继承父亲的职位,兢兢业业的在丞相一职上干下去,努力为国家为百姓谋求福祉,这我也说过了不止一次了吧。”
虽然对离竹湮的话有些怀疑,但看他那表情,倒不像是在敷衍。“说起来你们这些文官也是无聊,天天在那里捣鼓来捣鼓去,也没看出来有什么变化。哪有我们天天征战沙场有激情!总有一天,我必将会带领将士,开疆拓土,扫平蛮夷,最终功成名就,成为历史上最伟大的将军的!”
“人各有志罢了。”离竹湮笑了笑,“说起来,这么多年也一直受到你不小的照顾,也一直想对你说声谢谢了。”
“我们两个,还有什么好客气的啊。”欧阳青的脸上,不知道是因为酒意还是不好意思,微微的有些红晕。
船舱里的灯火彻夜通明,两个人也是一直喝到了天亮。那是离竹湮第一次喝酒,也是第一次醉成那个样子。
然而造化弄人,谁也没有想到,一个去皇城,一个去边疆的两个人,竟然会四年以后,以那种身份再见。自己的父亲,竟然会间接的死于欧阳青父亲之手,而自己,竟然也那么快的被委以重任,成为了新的丞相。任职那一天的晚上,离竹湮悄悄的来到了欧阳家的王府,来到了那个地下,见到了那个已经阔别了整整四年的人。然而,有些话,既然当初没说,现在也再也说不出口了。
“为什么不肯加入我们?为什么非要将自己束缚在先帝的嘱托之中?难道读了难么多年的书读糊涂了吗,你兢兢业业是要为国家求福祉,可是这个皇帝如此昏庸,还继续辅佐他,有什么用!”欧阳青有些愤恨的说道。
“人各有志罢了。皇帝昏庸与否是他的问题,我只能努力的去进谏,去想办法改变,除此之外,别无他想。”离竹湮有些憔悴的摇了摇头,回答道。这么多天以来都没有睡过好觉,这次来见欧阳青,也只是想把有些事说明白,他也没有抱着能说服欧阳青的打算。
“人各有志是吗?”欧阳青苦笑了一声。“既然这样的话,我也没什么好说的了。这杯酒之后,你我便是路人,今天晚上的谈话,也都当没有发生过吧。”
几个月之后,先帝驾崩,令所有人没有想到的是,先帝竟然将皇位暂时交给了年轻的丞相。加冕仪式上,离竹湮的手轻轻的搭在了幼帝苏苍洵的肩膀上,脸上也只是一贯的笑意。朝下,也已经继承了父亲职位的欧阳青,眼里满是敌意与失望。“四年了,你果然变了许多啊,欧阳兄。还是说,变的人,其实是我呢?”离竹湮的心里,默默的想道。
——卷一·火·完——
卷二:雪
第17章:年十七
“明天是陛下十七岁的大寿,朝中上下都已经准备好了节目来庆祝,这是程序和礼单,请陛下过目。”除去欧阳青之后的这一段时间里,离白已然成了苏苍洵的贴身管家,大大小小的事情苏苍洵都喜欢让他帮忙,离白身上确实也有点离竹湮的影子,虽然还没有适应皇宫中的格调,但好歹做起事来也是靠得住。
“是吗,明天?”苏苍洵有些怅然所失的看着窗外,“话说是十七岁,又不是七十岁,哪里来的大寿啊。”苏苍洵摆了摆手,笑着说。
“这也是臣子们的一片心意了,毕竟也是陛下登基后的第一个生日,隆重一些也是为了洗去之前的晦气了。”离白也不由分说的将长卷铺开在了离竹湮的桌上,顺便将几卷奏折叠了起来,放在一边。
“那就这样吧。”苏苍洵索然无味的随手翻了翻,“对了,丞相那边……有什么起色吗?”
离白咬了咬嘴唇,摇了摇头。“太医说如果只是单纯的外伤,不可能两三个月都不醒来的。只怕有可能是体内早已有旧疾,被剑伤所引发,才变成了这样。太医也已经想尽各种办法出去离大人体内的毒素,现在只能尽人事,听天命了。”
“还没有醒来吗?”苏苍洵仿佛没有听到后半句话,托着下巴沉思道。“算了,今天下朝之后,我们再去看看好了。”
离白领了旨意,便下去让人准备架轿,早朝一过,两个人便乘坐马车来到了离竹湮的府上。和几个月前比,这里早已经是门庭冷落,只有一群太医在端着药罐走来走去,以及离竹湮手下的一帮人在做着各种家务。上次在皇宫中,离竹湮身上受了极重的伤,一度陷入昏迷。本以为既然没有伤及性命,卧床休息一段时间应该就醒来了,没想到好几个月过去了,任凭他是在床边苦苦守候,也依旧没有任何变化,倒是躺在床上的那个人比原来看起来憔悴了许多,本来就显得有些苍白的脸上此刻更是没有了一丝血色。苏苍洵坐在他床头,看着太医将一小口汤药慢慢的灌进离竹湮的嘴里,不由的叹了口气。床上的离竹湮,也微微的皱了皱眉头。
“他皱眉了刚刚?我是不是眼花了?”苏苍洵有些恍惚。
“回陛下,陛下没有看错,丞相最近每次吃药的时候都会有些反应,应该是快要苏醒的的征兆——”
“他皱眉了,岂不是因为药很苦?丞相不会随意皱眉的,除非是实在接受不了,不然不可能这样的!”苏苍洵只是盯着面前那个人的眉头出神。
“陛下要知道良药苦口,这些都是最为上好的药材了,如果不每天用药,病情可能很难好转……”
“你们所谓的良药,这么久了,不也一点一点好转的迹象也没有吗?”苏苍洵冷冷的说道。
“这……”站在四周的太医见皇帝表情不对,立马一起跪倒在了地上,没有敢再发声。
苏苍洵端起了药罐,用勺子装了一小勺药,不顾太医们的阻拦,送进了口中。果然是苦,药刚一进嘴,苏苍洵就有种想要将它吐出去的欲望,咬紧牙关吞下去之后,更是感觉五脏六腑都翻腾了起来,眼泪甚至都有些忍不住流了下来。“有办法加点糖或是什么的吗?让它不要像原来那么苦?”苏苍洵突然轻声说道。
跪倒在面前的太医不禁面面相觑,许久才有人开始回话,“之所以用这个药,是因为之前听丞相手下的人说丞相往血脉中注过姹女,我们怀疑这可能是他一直昏迷不醒的原因,所以便用此法以毒攻毒,想将其逼出。不过既然陛下有要求,我们就稍微变一下药方便是。只是这药本身毒性也大,陛下万不可拿自己的龙体开玩笑啊!”
“罢了罢了,你们继续吧,你们每天在这里挺辛苦,我也不想难为你们。”苏苍洵站了起来,整理了一下衣服上的褶皱。“不过如果让我知道你们胆敢有一丝懈怠……”苏苍洵的脸上布满了冰霜,走出了房间。天气很阴沉,是要下雨了吗?这天气,或许会下雪,也不一定吧。
纵使苏苍洵并不是很有心情,第二天的寿宴依旧是照常举行。皇宫的殿外,文武百官已经整整齐齐的列坐在各自的位置,仪仗队整齐的站在了正殿门外的台阶两边,礼乐的队伍也已经各就各位,就等着一声令下开始表演了。几张红木大桌上,满满的摆放着来自各地的贺礼,等待到了献礼的环节,再一个个被拿起介绍,收入殿内。这一切,本来自然是应该由朝中地位除了苏苍洵之外最高的人——离竹湮来主持,但由于离竹湮一直没有醒,苏苍洵便让离白来负责。虽然说起来德行各方面都说不过去,但既然是皇帝的要求,群臣也不敢反对。穿上一身祭祀的红衣,站在所有人中间的离竹湮显得有些瘦小。庆典从午时正式开始,第一次主持如此盛大场面的离白有些无所适从,此刻正在紧张的扶着衣冠,倒是苏苍洵一直很镇定的坐在王座上,毫无表情的看着下面的人议论纷纷。
快到晌午的时候,灰蒙蒙的天空竟然真的飘下的小朵的雪花,将庆典搬到室内的提议很快被苏苍洵淡淡的一句“听父王说,我出生的那一天,也是这样,下起了初冬的第一场雪”给否决,群臣也马上欢呼起“岁雪兆丰年,普天同乐,圣上英明”之类的话了。
随着午时的钟声敲响,礼乐也准时的响起。一道道丰盛的酒菜被端了上来,离白也站到了台上,一边指挥了起来,一边拿起讲稿读了起来:“今日乃吾皇十七岁寿辰,微臣在此谨代表朝中百官,祝陛下万寿无疆,福泰体康。陛下乃先帝遗子,幼年多舛,然天子命格,吉人天相。登基不足一年,朝野万象更新,国泰民安,乱党皆除,民心所顺。微臣——”
苏苍洵听得正爽,虽然想装作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但毕竟是这样在夸自己,还是忍不住心里有些高兴。突然发现声音听了下来,不禁有些意外的看了过去。台上的离白,正在不知所措的看着讲稿,虽是初冬,额头上却已经冷汗直流——不知道是谁拟写的稿子,接下来的一段是从丞相的角度来说的,之前没有仔细看,只是觉得用词什么的都可以,现在让离白自称离竹湮,他是既不敢,也不愿意,因此才愣在了那里,不知道该怎么继续。座上的苏苍洵有些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皱着眉头看着离白,座下的群臣也开始指指点点,说起离白的不够资格来了。
“微臣离竹湮有幸被先帝托以重任,辅佐幼帝,不敢有一点懈怠。每每看到陛下展现出超出常人之才,亦或是帝王之风,心中总是倍感慰藉。如今能看到幼帝成长为能够独当一面的明君,我也是自感没有辜负先帝,定将三叩与先帝陵前,为陛下,为苍生祈福。能够侍奉如此开明良君,为臣,以及在座的群臣,也必将继续兢兢业业,辅佐陛下,鞠躬尽瘁,治理国家。为江山社稷、百姓福祉竭尽自己所能,死而后已。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怎么和稿子上写的不一样?离白一时有些没有反应过来。
这爽朗的声音,难道是!苏苍洵忍不住站了起来,看着不远处的殿门。
雪已经停了,天空一片晴朗。不远处,行动还有些僵硬的离竹湮,正带着标志性的微笑,走了过来。
“丞相!”群臣连忙称呼道。
“离大人!”离白是又惊又喜。
“竹湮……”苏苍洵的眼里含着泪花。
“没事了,没事了,我不是回来了吗。”离竹湮走上前去,轻轻的朝苏苍洵一拜,转而走到了离白的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没事了,你把这衣服脱下来给我,你下去吃饭去吧,剩下的事情,就交给我吧。”
离竹湮不需要稿子,但他对着一套程序比任何人还要熟悉。站在所有人中央的离竹湮,穿着一身火红的祭祀服,在灰蒙蒙的天色下,显得格外的耀眼。离白自始至终都是用崇拜的眼神看着台上的这个人是如何游刃有余的应对着各种突发的事件,而王座上的苏苍洵,也早已经轻松的半躺了下去,看着离竹湮的表演。毕竟,竹湮已经醒了,还有什么好担心的呢?
第18章:告先帝陵
寿宴结束的时候已是黄昏,冬天的夜晚天黑的特别早,很快天色便黑了起来,小雪也再一次的下了起来。祝寿的群臣大多也都打道回府,离白也被支开去干别的事了,只剩下一群打扫的伙计在忙碌。离竹湮和苏苍洵两个人站在殿门口,闲散的看着专司的大臣正在清点礼品。
“丞相……终于是回来了吗。”苏苍洵喃喃的问道。
“嗯,药太苦,我喝不下去了,便起来了。”离竹湮轻松的说道。
“你听到了——?”苏苍洵愣了一下,脸微微红了一下,“只是担心太苦了你会咽不下去耽误了病情,我可不是真的……”
“嗯嗯,我一直都能听到呢,只是说不出来话罢了。”离竹湮狡黠的笑了笑。
“那……你身体刚刚恢复,外面还有些寒意,要不我们回去吧。”
“等等,还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要做。跟我来吧。”离竹湮扬了扬眉毛,便拉着苏苍洵往门外走去。
“这里是父王的……?”跟着离竹湮走了片刻,来到了皇城附近的郊区,看到四周略显阴森的建筑,苏苍洵不禁问道。
“嗯,先帝的陵墓。之前一直没有带你来过这里,因为不想让你回想起七年前的那段记忆,从而心生恨意。不过现在,是时候让你来见见了。”离竹湮收起了一贯的微笑,带着苏苍洵一起跪在了气势恢宏的陵墓前。“先帝托孤于我之时,幼帝刚刚满十岁,我也刚加冠,时常唯恐无法将幼帝辅佐成人,无法尽到代政之职,对不起先帝托付,辗转反侧,夜不能寐。如今苍洵已经能够独当一面,我也,终于敢带他来见您了。”
离竹湮对着陵墓俯下身去连叩了三次首,再直起身子,继续说道:“如今乱党已除,朝中安宁,天下太平,幼帝即位,说起来,我也算是完成了使命,自此以后,可以不必再辛劳如此了——”离竹湮抬起了头,看着刚入夜的星空,眼里仿佛有些星光。
“丞相,还是要走吗……?”苏苍洵有些难以置信的问道。
“但是看到当初那么小的苏苍洵如今已经长成了和我一般高,一想到这七年里发生的一切,实在是让人不忍心就这么一走了之。况且江山虽定,社稷未稳,还有许多事情,需要我来处理,就这么推卸了责任,也对不起肩上的重任。所以——”离竹湮笑着看着跪在身旁的苏苍洵,“陛下,就让朕继续来教你如何去治国,直到您真正有能力不需要我的帮助的时候吧。”
“可是我还有很多东西要学,需要很长的时间才能学会,或许这一辈子都不够呢!”苏苍洵连忙说道。
“倘若真是那样,那我就自称朕一辈子好了。”
“这可是你说的!不许反悔啊!”
“那是自然,当着先帝的陵前,我怎么可能出尔反尔?”
“切……”
因为离竹湮的身体还有些不便,从郊外回来的时候,夜已经很深了。“好冷的天气,丞相今晚就陪我睡呗,好多年都没和丞相睡在一起过了。”苏苍洵恳求的说道。
“瞎说,刚刚才入冬,你的寝宫里还有炭火,怎么可能会冷啊。”
“丞相……”苏苍洵一脸无辜的看着他。
“你要想找人一起睡,我明天就让人给你选几个妃子纳入后宫好了,刚好陛下也到了……”
“丞相……”苏苍洵继续撒娇。
“我现在一身都是药味,睡一起会熏到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