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把剑和它的主人一样,表面藏锋,但血气极重。杀过的人越多,刃口越是驽钝。但凡有点阅历的人,一眼就能看出剑的来历不寻常,无怪乎雷东迫不及待的想夺过来纳为己用。奈何剑身太重,常人虽提得动,用起来却并不衬手。疑惑之余,他忍不住打量了被缚住手脚的阮空绮一眼,怎么也想不通,那副看起来弱不禁风的身躯到底哪来的力气,居然能使得动这样一柄无锋重剑?
阮空绮低着头,姣美的面容被散乱的乌发掩去大半,用一种冷硬的口吻道:“看够了没有?”
雷东一听,故意存了心似的,一面肆无忌惮的继续打量他,一面抚着下颔啧啧有声道:“哟,一个阶下囚,又不是姑娘家,还不准人看了?”
阮空绮抬眸,视线落在他持剑的手上,语调又冷了几分:“你是什么东西,也配动我的剑?”
“老子就动你的剑怎么了?啊呸,什么你的剑?现在它是我的了!哼哼!”
“你!……”
雷东一脸贼笑兮兮的凑过去,“哎,阮兄弟,口渴不渴?我给你削个梨吃怎么样?”
阮空绮不知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神情戒备的道:“你想做什么?”
雷东咧嘴笑笑,果然走到角落拿了个白梨,大大咧咧往椅子上一坐,拿手里的剑给梨子削皮。结果一个没抓稳,剑身把梨子压得粉碎,汁液横流。
“哎这个不能吃了,我再给你削一个!等着啊马上就好!”
……
阮空绮铁青着脸看雷东嘻嘻哈哈的在面前耍宝,出奇的忿怒反而让他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在蟾宫,谁都知道他对他的剑视之如命,平时连让人碰一碰都决然不肯。哪知虎落平阳被犬欺,他知道该怎么用最恶毒的语言去攻击一个旗鼓相当的对手,却不知道该用什么姿态去面对一个幼稚可笑的无赖。此人自诩名门正派,言行举止却跟个下九流的地痞流氓没有两样,令人不齿。
“有种杀了我。”
雷东假意挠了挠耳朵,大声问:“什么?不想吃梨?那你想吃什么?”
阮空绮恶狠狠的瞪他一眼,“不杀我,你会后悔的。”
雷东哈哈大笑,终于玩够了似的随手把剑抛到一边,慢悠悠道:“储秀山庄上上下下三百多条人命,就这么杀了你,岂不是太便宜你了?!”
阮空绮别过脸,一言不发。
雷东咬牙切齿道:“可惜啊,这里不是牢房,没有什么现成的刑具。不如我先挑断你的手筋脚筋,废了你的武功,让你以后不能再出去害人,你看怎么样?”
阮空绮冷笑一声,轻蔑道:“要动手何必等到现在。我看,这里还轮不到你做主。”
雷东被他一语言中心思,顿时火大起来。“老子就算杀了你,也没人敢说一句闲话!!”
“那就动手吧。看看是我的命硬,还是你的嘴硬。”
“你!…好,老子这就让你尝尝生不如死的滋味!!”
气急败坏的雷东掏出袖藏的短刀,冷不防在阮空绮葱白的右手腕上一划、一挑。
突如其来的疼痛刺骨钻心,殷红的血水顺势蜿蜒而下,几乎和红色袖布融为一体。阮空绮闷闷的蹙着眉头,却是咬紧牙关一声不吭。
雷东心情大好,拿刀在他身上比划了半晌,冷冷笑道:“接下来,可不是这么简单的了……”
下面的话不用再说,阮空绮也明白他是真的起了杀意,犹自泠然道:“今日我受多少苦,往后定要你十倍奉还。”
雷东闻言,简直怒不可遏。这个人明明是邪魔外道,何来这股倔气,一番话说得好像他才是十恶不赦的恶人一样!
气氛正胶着,门口忽然传来动静。雷东回头,一个青年侠客模样的男子朝他疾步走来。
“叶兄弟,你怎么来了?”
叶玉楼看了看他,又看了看面色苍白的阮空绮,额上陡然渗出一抹冷汗。
“雷兄,你对他做了什么?”
“我……哼。”
看雷东的神情,叶玉楼多少也猜到几分,不由叹道:“此番甯大侠落在他们手里,江湖上尽人皆知。陆庄主不是交代过,在他回来之前,不可擅动此人么?”
“谁让他不识好歹,自讨苦吃!”
叶玉楼低吟一声,面色沉痛的对雷东耳语道:“道长身中剧毒醴魂烟,陆夫人请来城里最好的大夫也没用。现在道长命在旦夕,故夫人让我来当说客,看能不能从这魔头身上套出解药配方。”
“这……”雷东知晓自己坏事了,偷眼瞧了阮空绮一眼,喏喏道,“这该如何是好?”
“你先出去吧,这儿交给我。”
“好吧。”
叶玉楼等雷东走后,径自上前替阮空绮解了身上枷锁。阮空绮没了支撑,本就绵软无力的身子立刻摇摇欲坠,被叶玉楼一把扶住,挨到椅子上坐下。
“你受伤了,我帮你看看。”
“用不着你假惺惺。”
阮空绮侧身避开他的触碰。
叶玉楼若无其事道:“你放心,在确定甯大侠的安危之前,我们不会对你怎么样的。”
阮空绮当然知晓他口中的甯大侠是谁,再想想自身处境,不难猜出对方用意。
“你们想用我换回甯怀殇?”
叶玉楼道:“陆庄主是个重情重义之人,如果这么做能换甯大侠平安无事,当乐意之至。”
阮空绮闻言,面色微变:“此言何意?”
“据我们的人回报,贵宫宫主已经拒绝了陆庄主要求换人的提议,大部人马俱已回转解剑峰,甯大侠也在押送之列。”
叶玉楼的声音平静无波,阮空绮默然听罢,竟无端生起一种冷水浇背的颤栗感,整个人如坠冰窟。
“我早就听说蟾宫新任宫主是个冷血无情、心狠手辣的人,想不到他连对自己的手下也……”
“住口。”阮空绮面色阴鸷地打断他的话,“蟾宫内务轮不到外人置喙,若想挑拨离间,我劝你趁早死了这条心吧。”
“不如我们来做个交易吧。”叶玉楼不甚在意的淡淡一笑,“你告诉我醴魂烟的解毒方法,我带你离开这里。”
阮空绮蓦地转头,昏蒙的光线下,他脸上的表情从来没有那么凝重过。
夜半时分,解剑峰下了一场雨,淅淅沥沥整宿未绝。点军殿内,温初晴辗转反侧难以成眠,索性披衣下榻,静静望着窗外的雨帘出神。
廊上传来杂沓的脚步声,不多时就有人高声来禀:“殿主,他们回来了。”
什么?回来了?可此时距原定回宫的日子分明还早。
温初晴心里有了不好的预感,急急忙忙赶出殿外,迎面碰见了满脸焦色的柳玄应,她的裙裾下摆赫然被泥水沾湿,显然也是匆匆而来。
“柳妹,怎么只你一人?宫主和阮弟呢?”
“温师兄,见到你实在太好了……”
乍然听见暌违已久的温和语调,柳玄应忍不住鼻梁一酸,泫然欲泣。
温初晴忙扶她到内殿,沏了杯热茶递过去:“别顾着哭,慢慢说,我听着。”
“嗯。”柳玄应稳定心神,将事情始末缓缓道来,“这次下山,原本一切顺利,谁知我们的人出了内鬼,不但放走了陆常青和他的同伙,还掳走了阮师兄……”
砰——
茶杯脱手,碎了一地。温初晴满眼震惊的重复道:“你说谁被掳走了?”
柳玄应像要哭出来似的,连声道:“那些人对我们恨之入骨,阮师兄落在他们手里不知要受多少苦!他们还以阮师兄的性命要挟宫主,要我们放了甯怀殇,否则……”
温初晴肃容道,“宫主答应了?”
柳玄应摇了摇头:“没有,宫主让我领大部人马押送甯怀殇先行回宫,他带着十九留在襄州设法救人。”
理智上,温初晴知道月隐麟的决定是正确的。但私心里,他还是不够冷静,尤其是牵涉到阮空绮——
“我问你,甯怀殇现在人在何处?”
“已经押入南陵水牢了。”
“我知道你对甯怀殇印象不坏。这段时间不要对他多加为难,他要什么就给他什么,一切等宫主回来再行发落。”
柳玄应听出他的言外之意,愕然道:“温师兄,你要下山?”
“事关阮弟安危,我不能坐视不理。你放心,我一定会带他平安回来。””温初晴想了想又嘱咐道,“在此期间若遇麻烦,记得先去揽月阁请教梅落,不要自作主张,知道么?”
柳玄应红着眼眶点了点头,算是答应了。
第25章
春宵月,千金楼,说的是荆襄一带冠绝一时的风月场,也是一文钱难倒英雄好汉的销金窟。世人只道千金楼主花绛红长袖善舞、通权达变,却鲜少有人知晓她与储秀山庄的陆夫人交谊匪浅。陆夫人本名白如练,幼时体弱多病,与花绛红同为当世神医方楚真的得意门生。两人情同姐妹但个性迥异,一者蕙质兰心,一者浮浪不羁。长大后的花绛红出落得千娇百媚,言行愈发出挑,惹得不少人为之争风吃醋、数次相残,终被方楚真视为邪门异端,逐出师门。其后不久,白如练嫁予陆常青为妻,成为武林第一庄的陆夫人,自此云泥有别,与花绛红联系渐疏。
襄州百姓提起陆夫人的善行,没有不交口称赞的。每逢天旱雨涝的时节,地里收成不好,陆夫人不但不会催缴庄稼,反而时常开仓布施,与民共苦。若是流年不利、遇有疫病,陆夫人还会亲自给灾民看诊赠药,坊间口耳相传,百姓纷纷夸她乃菩萨托生,是个百年难得一遇的大善人。只是这一年的秋夕,山庄不知遭了什么劫难,一日之间风云变色,庄主与庄主夫人不知所踪,山庄附近尸横遍地、血流成河。终归是,布衣不解江湖恸,恩怨浮沉一场空,几度烟霞梦。
深夜。千金楼歌舞升平。焚香雾绕的绣房里,白如练幽幽望着倚枕卧榻的花绛红,不禁感慨良多。眼前之人轻罗素裹、风鬟雾鬓,虽与自己一样年过而立,肌肤却如少女一般光滑紧致,眉目之间艳光流转,风流韵致丝毫不减当年。
“这么多年没见,我以为姐姐早已忘了旧日情谊,想不到……”
花绛红一声轻笑,打断了她:“妹妹说的什么话。如今你夫妻二人落难,我千金楼人多地广,提供一两处栖身之所不是难事,不必放在心上。”
白如练摇头叹道:“姐姐何必故作轻巧。那班邪魔外道无孔不入,要躲过他们的耳目安置庄内女眷,还要接应一干江湖朋友,上上下下少不得多作打点,怕是费了姐姐不少心力吧?此恩此德,日后定当图报。只不过……”
“只不过什么?”
“我们若继续留在这里,恐怕会连累千金楼。此番我是特地来请辞的,还望姐姐不要介意。”
花绛红闻言,面浮薄笑道:“听妹妹言下之意,是嫌弃我千金楼乃烟花之地,要与我划清界限了?也罢,你们是名门正派,待不惯风月场所也是常理。只是别忘了,你们当中一人中了毒性命垂危,唯一的解药只能寄望于那个邪教之人。此时要走,恐怕有些不合时宜吧?”
“姐姐误会了,我绝无嫌弃之意。”白如练秉性纯良,被她这么一说反而不好再固执己见,只好顺着她的话道,“解药一事我已着人设法,静观其变吧。”
“喏,说曹操曹操到。人来了。”
花绛红话音刚落,果有一个青年男子由婢女领着踏进门来,朝二人拱手一揖:“叶玉楼见过两位夫人。”
“少侠不必多礼。情况如何?”白如练心系钟灵子安危,不免问得忧心忡忡。
叶玉楼自觉有负使命,面露愧色道:“那姓阮的软硬不吃,无论我和雷东怎么威逼利诱,他都不肯透露半点口风,只一意求死。”
“哦?”花绛红饶有兴致的插了一句,“你们把他怎么样了?”
“雷东挑断了他的手筋脚筋,武功已废,但尚不致死。”
“既是如此,恐怕解药无望了。”白如练蹙了蹙眉,显然也无计可施。但身为医者,一想到要眼睁睁看着丈夫的好友死去,神情不觉哀戚。
在一片沉重得让人窒息的静默中,花绛红吃吃一笑:“你们这些名门正派呐,手段都太正直了。对付邪教中人,自然要用邪门歪道的方法。”
“他连死都不怕,姐姐还有什么办法让他松口?”
“在我这千金楼里,不怕死的人多了,可人生在世,最可怕的却不是死。”花绛红云淡风轻的笑笑,并不想多做解释。青楼楚馆里的肮脏勾当本就不足为外人道,实无必要自揭疮口来满足旁人的一时好奇。有很多时候,连她本人也未必清楚自己何以会走到今天这一步,唯一可以肯定的是,在无数个黯淡无光的漫漫长夜里,她一次也没有为后悔这种事烦心过。
出入欢场的三教九流虽多,但千金楼从来不缺乏贵客。上至王公贵胄,下至江湖草莽,其中有挥金如土的纨绔子弟,也有仗剑买醉的江湖失意人。楼里的姑娘训练有素、见多识广,大部分人早已练就一身处变不惊的看家本领,表面上对着谁都是盈盈笑语,心里却计较得清清楚楚,遇见什么人该说什么话,断不会出半点差池。只不过,今日来的这两位客人实在有些特别。
从他们踏进千金楼的瞬间,所有人的目光都情不自禁在他们身上打转。为首那一人白衣淡服,周身气质出尘,一抬眸、一举步,那秋水顾盼的绝代风华竟硬生生将这满楼娇色给压了下去——若非姑娘们亲眼看到,绝想象不到男子也可生作如此仙姿佚貌、美得荡人心魂。相形之下,紧随其后的那名布衣男子虽没那么引人侧目,却也不失为一个身量高俊的美男子,别有一番琼林玉质的气度。只是当他皱着眉头说话,那种隐秘的捐狂气质便蓦地消失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痴儿般的呆傻憨态,剧烈的反差不免教人大失所望。
楼里颇有眼力的心娘殷勤上前,将两人迎至一处视野甚佳的雅座,正要招呼上酒时,为首的白衣人开口了。
“我不是来喝酒的。”
“客官说笑了,来我们这儿的人都不是来喝酒的。不过呢,酒能助兴,少饮何妨?”
心娘俏眼含春的娇嗔一句,便有动作伶俐的伙计适时端上酒菜。
十九也是饿了,巴巴望着一桌子香甜可口的小食挪不开眼。月隐麟见状没说什么,淡淡的对心娘道:“我要见此地主人。”
心娘闻言心尖一跳,暗忖千金楼主岂是人人见得着的。此人能这般面不改色的说出这句话,若非不知天高地厚,便是来历不凡了。看来眼前之人定也不是简单人物——
饶是心思百转千回,心娘面上仍笑靥如风的道:“客官真是好眼光,我们主人确是天姿国色的大美人。我这就遣人去通传一声,有劳二位在此稍候。不过丑话说在前头,楼主愿不愿意接见你们,就要看缘分咯。”
第26章
红楼画阁,屏风层掩,一室绣纺暖炉熏香。贵妃榻上,阮空绮幽幽转醒,迷懵的眼神混沌未明。
“卿本佳人,奈何从贼?如今你筋脉既毁,再想混迹江湖,处境堪虞呐。”细语婉转入耳,娓娓含笑。千金楼主移步近前,软罗轻裳风情旖旎,媚色浑然天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