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都和十多年前一样。
只是倒茶的小姑娘已经长成身段玲珑的娇俏少妇,见到面前丰神俊朗的男子,脸颊也会微微泛红了。
“客官,请用茶。”
女子为落座在角落的两人各斟满一杯茶水,便放下茶壶去招呼其他客人。刚走两步,她背上的小孩便转过脸,弯起圆圆的眼,朝两人咯咯直笑。
展清墨也朝他挤下眼睛,扮个鬼脸,小孩挥着肉肉的拳头,一下笑得眼睛都看不见了。
“喂!你看!那个小家伙好乖!”
展清墨的嘴角咧得更开,抬起胳膊捅下身旁无动于衷的男人,示意他快看。
鲍小翅却并未给与回应,仍旧啜饮着温度适宜的香茶,垂下的睫毛又黑又密,仿佛被浓墨染过一般。
好看得有些虚假。
“你说的有事,不会就是拉着我走了一晚来这里喝茶吧?”
见鲍小翅一直不说话,展清墨只好生硬地转移话题。
“清墨……”
隔了一会儿,鲍小翅才抬起头,期期艾艾地看他一眼。
展清墨警觉的挺直后背,竖起手掌挡住鲍小翅前倾的身体,正色道,
“有事说事,不要想用什么‘美人计’。”
“呃……”
鲍小翅脸上露出被识破的尴尬,眼光四下游移片刻,才重新聚拢到展清墨脸上。
“清墨,我听说……恒春谷里有一个人。”
展清墨漫不经心地喝着茶水,鲍小翅突然没头没脑地冒出一句,他险些把满口的茶喷出来,连忙一抹嘴,皱眉道,
“什么叫恒春谷里有一个人?恒春谷大着呢,无忧山庄里到处都是人,你少拐弯抹角了,利索点儿说完!”
“你啊……”
鲍小翅哭笑不得地看着他,这么多年了,这个人还是不懂委婉试探为何物。
“清墨,那我就直接说了。苏鸿睿他……在恒春谷里吧?”
展清墨的表情骤然警惕起来,瞪着鲍小翅道,
“你问这个做什么?如果我没记错,你跟他半点瓜葛也没有。”
鲍小翅摇头笑道,
“怎么会没有?”
“苏鸿睿是李承延的皇后,李承延是他的二弟,多少总有点牵连的。”
在鲍小翅提到“他”时,展清墨的眼神黯了黯。鲍小翅却没有发现,接着道,
“当年那件事,李承延母子救了他一命,现在他想还他们这个情。”
“哼!”
展清墨不屑冷笑,“他想还这个情就自己去还,凭什么拿苏鸿睿去?何况当年李承延对苏鸿睿下那般狠手,他怎么还有脸见他?”
“清墨,当年的事……其实是有些误会的,李承延这些年也并不好过,若是他知道苏鸿睿还活着,或许还能好受点……”
“好受点?”展清墨心里的火噌一下窜起来,“凭什么要让他好受?你若见了苏鸿睿现在的模样,就会晓得李承延受什么罪都不为过了!”
“苏鸿睿的病情……我都听莫鸿屿说了。”
鲍小翅的声音慢慢低落下去,本就不足的底气更是减少许多。听了莫鸿屿详尽的描述后,他其实已经打消寻回苏鸿睿的念头了。恐怕李承延悔恨一生,也弥补不了他对苏鸿睿的伤害了。可是……
“李承延他病得很重,就快要……不行了。”
尽管他也不能接受李承延对苏鸿睿毫不留情的迁怒,可看到李承延缠绵病榻中对苏鸿睿近乎癫狂的思念后,他也有些心软了。
展清墨愣了一下,旋即笑了,
“真是报应!但愿他死后不要下十八层地狱才好!”
“清墨,人一死,就什么都没有了……”
鲍小翅压低声音,阴沉沉地道,
“歉疚也好,负罪感也好,也都不会有了。死对现在的李承延来讲,何尝不是一种解脱呢?”
“可如果他活下去,并且见到了那样的苏鸿睿,他会怎么样呢?”
“凭什么苏鸿睿那样凄惨地活着,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却让李承延轻易解脱?”
“哼……”
展清墨也不是傻的,鲍小翅说得再好听在理,也不过是为了让他心甘情愿地交出苏鸿睿罢了。
世上哪来这么便宜的事?
“你说的的确很有道理,让李承延就这样死了,未免太便宜他了。”
展清墨捏着下巴深深地点几下头,对着眼角眉梢浮起喜悦之色的鲍小翅,沉沉地叹口气,
“可即使我愿意,你也带不走他啊。”
“这是为何?”鲍小翅脸色突变,有些着急地道。
“苏鸿睿一身是病,五脏六腑没一处好的,每隔两个时辰就要服一次药,每晚必须浸药浴。而这些药草,大多只长在恒春谷里,药方也都是师傅和我试验了二十多年,根据苏鸿睿病情的变化不断修改而来。长则数月,短则数日,必作更改。稍有不慎,苏鸿睿便性命不保。你是打算连同恒春谷一起给李承延搬去吗?”展清墨一脸等着看好戏的表情。
想再见到苏鸿睿,起码应该先拿点诚意出来。
“那……我可以带李承延去见他吗?”把经商之道玩得风生水起的人,脑子当然灵光。略加思索,鲍小翅就明白了展清墨的意思。
“当然可以。”
展清墨轻松一笑,“不过,初入恒春谷,非亲非友者,十年之内不得出,你可要叫他想清楚了。”
“我会如实相告。”鲍小翅点头应承。
“那就这样吧。”
展清墨将剩下的茶一饮而尽,伸长手臂打个哈欠,恹恹地道,
“一晚没睡真是累死了。人老了就经不住折腾了,下次……”
话到这里戛然而止,展清墨一扫满脸的疲态,自嘲道,
“不会再有下次了吧?找到了苏鸿睿,我对你而言也没有任何价值了。我们没有必要再见了。”
“清墨……”
鲍小翅一时不知如何辩解,不由伸手握住展清墨放在桌上的手。展清墨由他握着,淡笑道,
“你不用觉得对不起我,我知道你喜欢的是他。只是……忍不住心存妄念罢了……小翅,帮你这次,我也不欠你什么了,你应该也不会报复我了。我以后就想带着孩子过平静的日子,我……不会再见你,也不会再让你找到了。”
展清墨说完就要将手抽回来。可他抽了好几下,鲍小翅都不肯松开。
“清墨……对不起。”
鲍小翅看着他的眼睛,诚恳地道歉。
这句对不起,包含了太多东西。
是对他心意的辜负,是废他武功的狠绝,还是对他痴心妄想的嘲笑?
鲍小翅自己都说不清了。
直到他也被爱慕之人拒绝,他才算真正懂得了展清墨的心情,也明白了自己对他的伤害究竟有多深。
“没关系。”
展清墨无谓地耸下肩,
“过去种种,我自取之,无怨无悔,更无须同情。”
这一次,他顺利地抽回了手,临走之前,展清墨转身,指着不远处伏在女子背上已经睡着的小孩,柔声道,
“你看到那个孩子了吗?他长得……和小团很像……”
叹息般的话语转瞬就飘散在风里,等鲍小翅回神的时候,早不见了展清墨的身影。
“展大哥他有两个孩子,是对双生子,一个叫小团,一个叫小圆,可爱得不得了!”
小团……小圆吗?
“客官,不好意思,我们要收摊了。”
不知呆坐了多久,鲍小翅才被上来收拾茶具的女子唤醒。
那女子羞涩地弯腰低头,背上睡足觉,正咿咿呀呀叫着的孩子正好和鲍小翅对上眼。
“咿……呀呀!”
小孩冲他一笑,抓握几下手指,再篡成拳头塞进嘴巴里去,吮吸得啧啧作响。
鲍小翅摸下他嫩嫩的小脸,随手在桌上放下五两银子。
“客观,这……太多了!”
女子拿着钱追上来,满脸惶恐不安。三个铜板一壶的茶水,五两银子委实太多了。
“剩下的,就给小孩买糖吃吧。”
鲍小翅淡淡勾起嘴角,女子的脸红得吓人,连连弯腰道谢,鲍小翅再看一眼她背上的孩子,回转身慢慢走远了。
晴朗夏夜,月明星稀,偶有风过,清凉怡人。守在昭阳殿外的侍卫难免有所松懈,渐渐合拢的眼皮粘合一下,又迅速地睁开。可就在这眨眼之间,一道黑影飞快地自半开的窗户闪进殿内,先是悄无声息地移至候在外殿,正在打瞌睡的元喜跟前,趁其不备点了他的睡穴,将他放倒在地。然后朝内殿走去。
内殿里的光线十分幽暗,只在桌上点了盏琉璃灯,晕黄的烛光被五彩琉璃分解得支离破碎,根本照不清东西,反而将屋子衬得诡异冷清。
黑影慢慢靠近床边,已经病得有些神志不清的李承延丝毫未觉,依旧低低地呢喃着什么。
“李承延?”
黑影走到他面前,弯下身,试探性地摇摇他的身体。
李承延倏地睁开双眼,眼神幽深黯淡,闪烁莫名欢喜的光芒,
“鸿睿……是你吗?”
他反手握住对方的手,拼命地紧紧篡着,快要勒出淤痕来了。
“李承延,我可不是苏鸿睿。”
黑影嘲弄道,发出一声戏谑的轻笑。
李承延的手一下便松开了,因为兴奋而直起的上身颓然落下,整个人又恢复之前毫无生气的样子。
“你就不怕我是来杀你的吗?”
黑影颇为意外地问。
“呵呵……咳、咳!……”
李承延边咳边笑,
“若是如此,我还要感谢你。”
“哼!想得倒美!”
黑影踢他一脚,忿忿道,
“喂!你当真想见苏鸿睿?”
第93章:败露
元喜迷迷糊糊地睁开眼时,天已经亮了,他揉弄着莫名酸痛的后颈,轻手推开半掩的窗户,灰蒙蒙的天幕低垂,好似随时会有雨来。
他正看得出神,忽然远处一道银钩从天而降,轰隆几声雷响,吓得他一个激灵。
夏日的雨,总是说来就来。
方才几片浓重的乌云积在一起,得势一般泼落倾盆大雨。窗前瞬时挂上一道雨帘,混着泥土气息的微醺雾气渐渐浮起,沉寂许久的朝阳殿被包裹在一片恣意水雾中。
这种天气,李承延是连床都不会下了。
元喜伸手接了一点雨水,冰冰凉凉的触感,仿如他嘴角勾起的冷意。
“孙御医,陛下他……究竟得了什么病?”
“唉……元公公,实不相瞒,陛下的病……其实并非什么疑难杂症,皆由心结所起,心结一旦得解,便无大碍。只是……”
“只是……陛下什么都不肯说,也不配合医治。长此下去,只怕会虚耗过度……元公公,您一直在陛下身边伺候着,可知他有何未了心愿?”
“孙御医,元喜不过粗陋之人,能蒙陛下不弃常侍左右已感激不尽,何德何能得窥陛下心事?”
“若是连你也不知……这可……唉!”
呵呵,就算我知道又能怎么样呢?
李承延自己作下的孽,当然要他自己慢慢去还。
“公公……元公公……元公公?”
肩膀被人轻轻推了下,元喜敛起笑意,转身看到一脸古怪神色的翠珍,有些奇怪地问道,
“出什么事了?”
翠珍忙把手里的托盘举到他面前,元喜扫眼看去,不过放着一只药碗,并没觉出什么。可随后他脸色一变,抬起头,露出和翠珍一般古怪的神色,
“陛下他肯喝药了?”
翠珍的视线同样落在已经见底的药碗上,又欢喜又忧虑地点头,
“今日陛下他……有些奇怪,奴婢一早端了药来,本想劝着陛下多少喝一些。可奴婢一走进内殿,却发现陛下他已经起了,正坐在桌前看书,奴婢把药端过去,他眉头都没皱一下,就一口气喝干了。眼下正催奴婢传膳,说是饿了……元公公,您看……这会不会是……”
回光返照四字,翠珍是断然不敢说出口的。可元喜一下就明白了她的意思。的确,李承延今早的举动太过异常,从他卧床以来,还是第一次这么配合地服药,甚至还破天荒地主动吩咐传膳。
“翠珍,你去把御医请来。”
元喜想了想,终归觉得不妥,这种时候,仅凭猜测难以断定李承延的状况,还是请御医来诊治下比较好。若真到了那个时候……也不至殃及自己。
“是。”
翠珍屈膝颔首,顿了顿,又抬头问道,
“那……奴婢还传膳吗?”
元喜笑笑,
“你这小丫头,莫不是吓傻了?主子的命令,岂有我们不听的?”
翠珍连连点头,裙裾摇摇摆摆,片刻就消失在门外。
作为李承延的近侍,自己竟然睡过了头,连李承延起了床都不知道。
元喜按下心里隐隐的不安和焦躁,掬捧雨水拍在脸上,又对着铜镜正了正衣冠,才往内殿走去。
果如翠珍所言,李承延依旧坐在桌前看书,他穿了一身山青色长袍,腰间系着纯白玉带,头上没有戴冠,长发利落地束起,整个人透着病态的憔悴,却也有股说不出的美感。
李承延的长相肖似太后,太后年轻时就以美貌冠绝攫阳城,否则也不会在没有后家可倚仗的情况下,获先皇盛宠,甚至破例升为贵妃。因而可以想见,李承延是如何俊美的男子。更难得这俊美之中,不掺杂丝毫女气,五官中唯一遗传自先皇的两道凌厉剑眉,使他带着与生俱来的王者气息。
但凡见过李承延的女子,无论宫女妃嫔,皆如失了魂魄一般。纵是男子,也常常不能幸免,自李承延登基以来,宫里时常传有年轻官员看陛下失了神,被罚板子的笑话。
而你当年,也是被他好看的模样迷惑了吧?
元喜咽下内心不断涌起的苦涩滋味,走到桌前,跪道,
“陛下,您今日可感觉好些?”
李承延缓缓合上手里的书,微微颔首道,
“是觉得好了一些,元喜,平身吧。”
元喜谢了恩,站起来又走近些,转头看看窗外,又看看李承延,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李承延托着腮看他,微微笑道,
“有话就直说。”
“奴婢不敢。”
元喜慌忙垂下脑袋,隔了一会儿,又抬起眼,诺诺道,
“陛下,雨大天凉,您的身体刚爽利些,可不能大意了,奴婢把窗户关了可好?”
李承延“嗯”一声,元喜赶紧走过去,将一排大开的窗户都关严实了。
待他松口气回身时,发现李承延还在看他,视线像是黏在他身上,一丝一毫都没错开过。
元喜被他看得有些发慌,双腿一屈跪在地上,叩首道,
“元喜犯了何错,还请陛下明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