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承延没看到孙御医满脸的疑惑,他命人收了药,夸赞他几句,按例赏赐了些东西,就将人打发走了。再晚一点的时候,他又宣了沈沉璧和左相进宫,三人在御书房里密谈了许久,没人知道谈了些什么,只是沈沉璧和左相出来时,两个人的脸色都不大好看。
第二日上朝的时候,龙椅上的人已经换成了太子,沈沉璧当众宣读李承延留下的密旨,文武百官这才知道陛下微服私访去了,命两位宰相监国,辅佐太子执政,却丝毫没提他去了哪里。
此时,一辆毫不起眼的马车正穿过攫阳城繁华的街道,直往边境的凤栖山而去。马车里坐着两个人,沉默地彼此对望,却是李承延和元喜。
元喜伺候了李承延这么多年,纵使恨他入骨,那装出来的恭敬谦卑却一并刻在了骨子里。这样和他面对面坐着,还是生平头一遭,元喜下意识地弯腰低头,问道,
“不知陛下要带奴婢去哪里?”
这句话其实已经逾矩,做奴婢的只有跟着主子走的份,即使上刀山下火海也在所不辞,哪儿能问东问西了?
李承延倒不觉得有什么,笑道,
“这样的性子,也亏你能忍这些年。元喜,你且挑开帘子看看。”
李承延一说,元喜就下意识地伸手掀起窗帘,马车走得飞快,早到了城郊,远处都是绵延青山,路旁也是接连不断的草丛,深处偶尔掠过一两户人家,久违了的乡间小景,安静闲适,却也随处可见,元喜久居宫中,根本认不出是哪里。
苦恼之际,视线不由随着山路往前延伸,直触到尽头那座巍峨的山体,元喜猛地瞪圆了眼睛,随即转过头,直愣愣地看着李承延,手还维持着掀帘子的姿势。
“你要带我去凤栖山?”
这次,他连陛下这个尊称也忘了。
李承延侧下身子,从挑开的帘子缝隙望出去,凤栖山的轮廓已然显现,只是一层云雾罩着,看来有些飘渺。
“我带你去找他。”
元喜觉得自己的耳朵一定出了问题,他竟然听见李承延自称“我”,还说要带自己去找……他?
“陛下,你……”这个人,不会是疯了吧?
元喜小心翼翼地观察他的神色,实在正常得有些不正常。
“你不相信?”
能当皇帝的人,大抵都有窥探人心的本事。李承延自然不例外,他一看元喜的表情,就能知道他在想什么,不由觉得好笑。
“恒春谷这个地方,你应该知道吧?”
元喜身形一震,握着帘子的手倏地收紧,差点把窗帘整个扯下来。
“你连恒春谷……都知道了?”
李承延点头,从怀里摸出一本书递给他。那本书已经有些年头了,纸张微微泛黄,显得薄脆,封面不过是张稍厚的牛皮纸,上面什么都没写。
和宫里一般的太监宫女不同,元喜是识字的。他自幼跟在李承延身边,连李承延去太傅那里受教也寸步不离,耳濡目染之下,便也能看会写。
他匆匆翻看手里的书,翻过几页,便知是一本医书,讲一种叫遗世的药丸怎么配制,需要的草药都详细画了出来,如何炼制也写得清清楚楚。书中还夹着一张地图,竟标注着如何从凤栖山的密道进入恒春谷。
“陛下当真要……”
元喜的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不稳,他多年的夙愿就要得尝,自然惊喜交加,可对李承延,他仍然是不信的。
初入恒春谷,非亲非友者,十年不得出。
他不信这个习惯了高高在上的男人,肯放弃帝位,隐居深谷十年。
“我要去见他。”
对于元喜的怀疑,李承延并没有生气,也不想多做解释。他现在唯一期望的,就是看看那个人,哪怕一眼也好。
“陛下可能……不知道他现在的样子吧?”
元喜默默合上书,双手捧还与他,忽然开口道。
李承延眼神一闪,有些不甘地点头承认。他唯一知道的,就是苏鸿睿还活着。可他不知道,活着也有很多种方式。
“将军他……已经昏睡了二十三年了,只每日子时清醒片刻,也不过睁眼而已。”
元喜将展清墨的话重述一遍,又道,
“将军的病情很不稳定,每隔两个时辰就要服一次药,每日都要浸药浴,寒冬不能冻着,炎夏不能热着。即便这样,也只能保证他呼吸不断,醒来的可能,几乎是没有的。”
“你想说什么,不妨直言。”
李承延的脸色已经白了,双手紧紧篡着,指甲几乎扣进肉里。“夕见”的厉害他是知道的,他早猜到苏鸿睿不会活得很好,却不知他病得这般严重,想立刻见到他的心情又急迫了些。
“陛下,如果你只是对将军心存愧疚,便在此止步吧。你的歉意,他感受不到,也回应不了,何苦再去扰他清静,还将自己陷进谷里?”
李承延被元喜如此轻看,登时怒火中烧就要发作,可话到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口。他将苏鸿睿害成这样,又凭什么让元喜相信,他能照顾好他?
“我对他……并非只有歉疚……”
过了良久,元喜才听到这句叹息般的辩白。
之后,两人谁都没有再说话。马车一路颠簸前行,离凤栖山的入口越来越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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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无虞近来是越发懒了,许是肚子里的胎儿渐渐长大的缘故,他变得尤为嗜睡,常常日上三竿还赖在床上,即使醒了也不肯起来。
苏挽之自然要陪着他的,连宝贝书箱都放在了床头,沈无虞搂着他睡觉的时候,他就靠在床栏上看书。
“书呆子……”
这日快近晌午,沈无虞总算裹在被子里动了动,胳膊缠在苏挽之腰上,头往他腰侧挤了挤,眼睛半开半闭,还是一副朦胧欲睡的样子。
苏挽之听见他唤自己,放下手中的书低头看去,顺手把他耳畔散落的长发理好,柔声道,
“醒了?”
沈无虞被他宠溺的语气勾得心里发痒,撒娇般往苏挽之怀里挤去,咕哝道,
“还要睡……”
苏挽之不由好笑,手潜进被子里轻轻抚摸沈无虞略微隆起的腹部,哄道,
“吃过午饭再睡好吗?小少爷应该饿了。”
沈无虞一掌拍在他手上,愤愤道,“这是我儿子,你瞎关心个什么劲儿!”
说完,又觉得自己这醋吃得有些莫名其妙,偷偷地红了脸。
苏挽之没想到沈无虞连孩子的醋都吃,忍不住笑出声,沈无虞不干了,把头拱进他怀里,隔着衣服衔了他小腹上的肉磨牙。
苏挽之哄孩子似的摸摸他的头,打趣道,
“看来少爷也饿了。”
“可恶!”
沈无虞被他的话噎住,利落地翻身起来,跨坐在他身上,恶狠狠地逼近,
“久了没收拾你,是要上房揭瓦了?”
苏挽之看多了他虚张声势的样子,早就不怕了,嘴角仍然噙着笑,头往前一伸,轻轻地碰了碰沈无虞的嘴唇。
沈无虞的脸立刻就冒烟了,捂着嘴指着苏挽之,半天说不出话来。
他、他居然被自己的男妾……调戏了?!
午饭时的气氛颇为古怪。
沈无虞烧着脸,一会儿皱眉,一会儿傻笑,筷子在碗里戳来戳去,不知道的还以为碗里有什么玄机。
不过几块鱼肉鸡肉,都快给他捣成泥了。
苏挽之倒还正常,他吃饭是不说话的,姿势端正,举止得体,只偶尔给沈无虞夹菜。
站在桌后的红衣看一眼不远处的绿衣,用眼神问道,
“这又是唱哪出?”
绿衣回她一个同样疑惑的神情。
等下午红衣去书房给沈无虞送茶水点心回来,脸红得都快赶上沈无虞点名要吃的山楂果子了。
绿衣忙拉了她问,红衣支支吾吾半天,捧着脸羞怯地道,
“苏公子不知又哪里惹到少爷了,我方才看见他……他……嘴都被少爷……咬肿了!”
绿衣差点笑出声来,见红衣羞赧得无地自容的模样,只好道,
“以后少爷要什么东西我去送吧,瞧你臊的。”
红衣听了,不知多欢喜,恨不能把头都点掉。
两人手勾手说了会儿话,从即将出生的小少爷的衣服样式到晚饭弄什么菜色,正谈得兴起,大门忽然响了,绿衣以为是段明幽来了,急急迎出去开门。
谁知门一开,却是两名陌生女子。
“请问……这是沈无虞沈少爷府上吗?”
第96章:客人
问话的是穿一身水杏色衣裙的少女,声音温柔婉转,恰如莺啼,让人听来十分受用。绿衣不着痕迹地瞟她一眼,不由微微一怔。她在宰相府的时候常在前厅迎客送茶,见过不少大官家的夫人小姐,个顶个的端丽华贵,貌美如花。她自认也见过些世面,并不轻易露怯,大惊小怪。可眼前这名女子,却着实好看得让她有些吃惊。且不说别的,只说那双翦水秋瞳,似真藏有深不见底的潭水,经阳光一照,便波光粼粼,熠熠生辉。
何况女子一来,便言明是找沈少爷的,可门匾上挂的,明明是“苏府”。沈无虞搬来这里的事,除了宰相府里少数几人,外人是绝对不知道的。女子能问出他的下落找来这里,可见她的身份不简单。
这名女子究竟所为何来?
就一刹那的功夫,绿衣的脑袋里已经转过无数种猜测,心里隐隐冒出些许不安。
要知道少爷他……是最喜欢这样弱不胜衣的娇美少女的……
“喂!你这丫头,我妹妹问你话呢,还不快答!”
绿衣不过稍迟疑了下,另一名穿鹅黄衣裙的少女便走上前来喝斥。
声音也是娇滴滴的,人也长得好看,却比不得她身后的女子。
“姐姐!”
那少女许是觉得失礼,轻轻拉了拉喝斥绿衣的少女的手。
绿衣朝她感激一笑,点头道,
“少爷正在书房用功,两位小姐请进来稍作休息。”
绿衣将两名女子引进主屋,请她们落座后,就去厨房吩咐红衣沏茶备点心,自己去了书房找沈无虞。
“哪儿冒出来的小姐?我不想去。”
沈无虞没骨头似的窝在苏挽之怀里吃葡萄,对绿衣口中的少女兴趣缺缺。
“少爷,人家小姐说是专程过府来谢你的,你就去见见好吗?”
绿衣其实也不想他去,那般貌美婀娜的少女,指不定少爷见了会生出什么心思。可不去吧,人家都找到家里来了,少爷闭门不见,总归是他们失礼。
“无虞,绿衣姑娘说得对,人家专程登门造访,又是姑娘家,落了面子传出去不好听。”
接收到绿衣求救的视线,苏挽之无奈地笑笑,轻拍沈无虞的肩膀劝道。
沈无虞最耐不住苏挽之轻声细语地哄他,耳根子一下就软了,又怕绿衣看他笑话,假装不耐烦地坐起来,在苏挽之下巴上重重捏几下,指使他回卧房取衣服来换。绿衣连忙拦住他,自己去找了沈无虞最近爱穿的玄色滚银边长衣来。
这件长衣是在沈无虞有孕后新做的,故意没加腰带,只在腰间添了根系绳,防止衣服松开。苏挽之接过长衣替他换上,沈无虞一边理衣角一边站到铜镜前反过来正过去地照,确定看不出隆起的腹部了,才肯去大堂见客。
磨蹭来磨蹭去,到大堂的时候已经过了半盏茶的时间,两名女子算教养好的,并没露出不耐的神色。见沈无虞来了,那名水杏色衣裙的少女一下站起来,莲步轻移走到他面前,盈盈一拜,柔声道,
“素柔谢过沈公子搭救之恩。”
说完,她慢慢将头抬起来,如桃花般冶艳的嘴唇轻轻勾起,唇角两颗小巧妩媚的梨涡,端的美得不可方物。
沈无虞也怔了一下,虚扶起她,面露疑惑道,
“搭救一事,还请姑娘明示。”
话一出口,素柔的脸色黯了黯,原来她心心念念着上门道谢,别人早将她忘干净了。
待稳了稳心神,强笑道,
“沈公子或许不记得了,百果节那日在梨花巷,多亏公子出手相助。”
她一提百果节,沈无虞才恍然大悟,想起那日的确救了一名遭恶少调戏的女子,不过情急之下没有细看,实在记不清女子的模样,便不好意思地摸着头道,
“哪里哪里,是我家小妾看不过眼,定要逞能。不过举手之劳而已,姑娘无须挂在心上。”
“公子家的小妾?”
素柔愣了片刻,满脸喜色化作无边的尴尬。沈无虞纳妾一事,当初在攫阳城内传得风风火火,倒没有几个人不晓得。只是传闻那男妾并不受宠,曾有人亲见他在雁栖湖畔摆摊,被沈无虞生生拽回府里,当日就卧“病”在床,后来更是鲜少听闻他的消息。她以为沈无虞早将那男妾悄悄休掉了,却不知自己那日是承了那男妾的恩,心里多少有些疙瘩,却还要顾着面子,作出感激的样子,问道,
“素柔不知个中曲折,既是多亏了他,不知素柔能否有幸得见,也好当面致谢。”
一般人家的男妾是上不得台面的,家里来了客人更是要躲得远远的,免得拂了客人的面子。素柔不过试探下那男妾在这里的地位罢了,却并不是真心想要见他。
谁知沈无虞转身就从背后牵出一名男子,推到她面前,笑道,
“这就是贱内——挽之,姑娘要谢,便谢他吧。”
方才苏挽之是同沈无虞一起进门的,他跟在沈无虞身后,素柔以为他是沈无虞的朋友,根本没仔细看他,没想到他就是沈无虞的男妾,并且还随身带着,不由得仔细打量起他来。
苏挽之的模样是没得挑的,儒雅俊美,身形修长,因为年长一些的缘故,透着一股沉稳包容的气质,沈无虞初见他时都呆掉了,何况素柔这名情窦初开的少女。脸又红上一层,如涂了胭脂般醉人。她刚要弯身拜谢,却被一股力道拉住了。
“妹妹是糊涂了吗?”
原是鹅黄衣裙的少女制止了她。
素柔不解地望向她,那少女瞪她一眼,道,
“妹妹什么身份,怎能屈贵向小妾道谢?”
她虽是凑在素柔耳边说的,音量却不小,该听见不该听见的人都听到了她的话,绿衣红衣面露不平之色,苏挽之的脸红了又白了,只有沈无虞斜她一眼,淡淡道,
“还请问姑娘高姓大名。”
少女没听出沈无虞话中嘲讽之意,一脸得色道,
“凌素容,家父凌龙,这是家妹凌素柔。”
凌龙山庄被誉为天下第一庄,比攫阳首富鲍家还有名些。鲍家再富,也是商贾,总大不过官。凌龙山庄却与朝廷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又在江湖中占有不容小觑的地位,难怪凌素容将凌龙的名字抬出来压阵。
众所周知,凌龙山庄的大小姐二小姐是凌龙的掌上明珠,多少人上赶着巴结的人物,如今自己送上门来,是人都该感恩戴德了。
凌素容虽然没再说什么,眼角眉梢的得意却满得快溢出来了,就等着沈无虞表个态。
谁知沈无虞看也不看她,握了苏挽之的手扯进怀里,捧着他的脸责怪道,
“脸色这么难看,是不是哪里又不舒服了?”
苏挽之点点头,抽回手道,“有一点头晕,少爷,我想下去歇歇。”
沈无虞眯了眯眼,手一挥,准了。
苏挽之如蒙大赦,礼貌性地别过两名少女,逃也似地回书房去了。
凌素容还在为刚才的事生气,一心等着苏挽之做小伏低,没想到让他溜了,气得脸都绿了,又不好发作,只好拿红衣的茶水点心撒气。一会儿水太烫烫了嘴,一会儿芙蓉酥太咸齁着了,无理取闹的程度更甚从前的沈无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