领头的书生上前一步,大为恼火:“学生不知道皖大人是什么意思!”
皖紫霄将血书放于一边,唇线弯弯,狭长的眼睛向上挑起,满是嘲讽:“各位可知诬陷朝廷大员是何罪?”
“学生自然知道”,领头的书生挺起胸膛,颇有些正气:“敢有今日之举,学生便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若是连科举都不能公正,这天下还有什么公正可谈!”
皖紫霄听后垂下嘴角,指指头顶的牌匾,冷笑着说:“公正?你还信‘公正清明’?”
领头的书生捏紧拳头,毫不畏惧地大声回答:“当然相信!”
看着眼前倔傲的书生,皖紫霄忽然想到了那位“周青天”,一样的不知死活,却是他最憧憬的直率果敢,表情不由放柔:“你叫方新宇?在太学院时,总是带头闹事的也是你吧!今日若本官给了你要的‘公正’,结果却是另一番模样,你又如何?”
方新宇面不改色,镇定道:“若是如此,我亦不悔!”
大都的春风总是卷着沙子,吹在人的脸上还有些微微刺疼,书生站得笔直,白色的衣角小幅地上下翻动,比起周铭正气不减,又多了几分稳重雅致。国之栋梁,理当如此。
凛然正气多奢侈的词语!皖紫霄缓声道:“好!我这就给你个‘公正清明’,方公子,你可要好好看着……”
方新宇拱手言谢,直挺挺的腰杆没有一点弧度。皖紫霄点点头,悠悠从椅子上站起来:“下次不要这么冲动了。百姓还盼着下一方‘青天’。”
方新宇心里一动,脚下却没有停留,毫不犹豫地带领众人离开刑部衙门。
从前堂回到书房,皖紫霄重重地将血书甩到案几上,眯起眼,嘴角向上勾着,一脸戏谑:“晋王爷,紫霄倒是要看看您打算怎么玩!”
科举舞弊往小里说不过是考试作弊,往大了那就是出动国之根本的大事,礼部里里外外大小官员因此没了乌纱帽还是寻常,就是丢了身家性命的也并非没有,平日里的谦谦君子此时一个个焦头烂额,生怕一不小心就成了堵住悠悠众口的“臭鸡蛋”。
周岳秋是文渊阁的编修,勤勤恳恳一十三年,前后修着史书十余部,说不上什么大作为,但那份认真劲也算是有目共睹。原以为这样能平平安安的混到告老还乡,没想到他的“准亲家”会把他拖进了权力斗争的中心。
周岳秋生性胆小怯懦,尤其是惧内如惧虎,更是成为同僚的笑柄。他与前妻育有一个女儿,名柔,秉性温良又谦和貌美,时值二八芳龄,来往提亲者终日不绝,而骆少恭正是其中之一。
骆少恭的爹爹骆城雪是宣正三年的探花,少有才名,曾任临江府知府,后升任文渊阁学士,多次主持科举考试。他是周岳秋的上司,更是这次徇私舞弊案的主角。
张淮雨才进了礼部,就看见周岳秋抱着一摞书,头也不抬地往前走,眉心的一道皱纹深凹下去,就像是刀刻的。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张淮雨几步跨到周岳秋面前:“周大人为何如此行色匆匆啊?”
“下官见过张大人”,周岳秋慌手忙脚地扶住晃歪的书卷,一脸的倒霉相:“哎!出大事了!临江府的几个书生上血书状告今年科举有人徇私舞弊!”
张淮雨故作惊讶:“啊!竟有这样的事!那周大人可知是谁?”
“张大人,这……”,周岳秋舔舔下嘴唇,有些难堪道:“这下官哪里会知道。”
“我前些日子听说了些事也不知道是真是假”,张淮雨神神秘秘地压低声音:“骆大人旧交的儿子一考完便大宴他的临江同乡,并声称自己朝中有人,此次定能高中。红榜一出来竟然高中会元,他的临江同乡和几个太学院的就是因为这事才闹起来的!”
周岳秋是个老实人,被张淮雨先因后果地一说,也很难再否认什么:“被同乡告发,恐怕是他做梦也想不到的。真是人心险恶!”
张淮雨无奈地叹气:“只是骆大人这么一闹,周大人难免不受影响……”
周岳秋苦大仇深的脸更加惨白,随意地点点头,想说又不能说地抬眼扫过张淮雨,咧嘴一笑快步离开。
俗话说秀才闹事三年不成。士子举人将来都是要在官场混的,该任职的任职,该回乡的回乡,别说血书,就是天大的冤屈,过了个把月大家也都不再提起。当然这也只是常态,若是朝中大臣蓄意拱火,那局势可就完全不一样了,成百上千的读书人天天拜访刑部、礼部,一个文渊阁学士抵得了什么,哪怕是首府、丞相也担待不住。
“张大人,这件事做的不错!”韩景悠闲地喝了口茶:“若是可以成功,他日定少不了你的好处!”
张淮雨谦卑地摇手笑道:“能为王爷做事是下官的荣幸。王爷真是神机妙算,如此一来,骆城雪再如何狡猾,也难逃王爷的掌心。得到骆大人的支持,王爷定当如虎添翼。”
韩景满意笑道:“张大人果然心思清明,日后要与骆大人好好相处才是!”
张淮雨赶忙跪地叩首道:“谨遵王爷教诲。”
第二十八章:英雄救美
“松手!”尖利的女声划开了集市的喧哗。
“你们是什么人!快放开小姐!”泼辣的小丫鬟瞪大眼睛,一把扯住八尺大汉的袖口。
“你不认识我?”摇着扇子的华衣公子从三五个大汉身后闪出来,笑道:“周小姐,我们见过的!”
受惊的周小姐微微回神,这才注意到带人拦截自己的登徒子,周正清秀的长相也藏不住猥琐的气质,此人正是骆少恭。
“小女见过骆公子”,就算是别人有错在先,周小姐也不愿失了礼数。
骆少恭倒是毫不客气,拉住周小姐的手扣在掌心,使劲揉了揉:“今天难得见到周小姐,不如一同去走走。”
“我家小姐今天身子不舒服!”周小姐的贴身丫鬟将周小姐挡在身后,厉声道:“骆公子改日再约吧!”
骆少恭咧嘴一笑道:“周小姐的丫鬟性子倒很辣嘛!不过今天我还就要和周小姐叙叙旧了!”
骆大少爷是出了名的无赖,周小姐忙止住丫鬟,柔声道:“今日我身体的确不适,骆少爷莫要强人所难。”
骆少恭又向前一步,嘻笑着说:“我家倒是有些好药材,周小姐到我家去瞧瞧怎么样?”
周小姐吓白了脸色,正在惊恐中便听到有人一声大喝:“光天化日,你眼中还有没有王法!”
薛青木一把推开拦路的打手,从骆少恭手中解救出周小姐。
骆少恭猛地后退几步,稳住身子瞥了一眼薛青木,冷笑道:“什么样的人养什么样的狗,你果然如你主子一般惹人厌!”
公子待自己如亲弟,薛青木当然也是不允许别人这样辱骂他,瞬间涨红脸:“你说什么?我家公子比你强了百倍。”
骆少恭自认风流地摇着扇子,笑道:“你家公子?想也知道皖紫霄能养出个什么好鸟!”
他认得自己,薛青木细下一想,恍然大悟,指着骆少恭怒道:“我认得你!”
“我认得你!”骆少恭学着青木的样子重复了一遍,转头向周小姐微笑:“今日被饶了雅兴,我们来日再续。”随后勾起一侧嘴角,嘲弄薛青木道:“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什么德行!”
目送着骆少恭一行人离去,薛青木脸更红,慌忙解释:“周小姐放心,我并没有……没有那个意思……”
周小姐微笑道:“谢谢你刚才出手相救。”
薛青木的脸愈加发热,赶忙从怀中掏出一块帕子,递到周小姐面前,犹豫道:“嗯……上个月,在贞元观……小人帮小姐捡了一只镯子……”
周小姐微红了脸低着头,手指绞着衣摆并不接过帕子。
薛青木紧张地看着周小姐结巴:“干……干净着呢!真的!我……我洗过的,你放心。”
从刚才一看到薛青木,周小姐便认出来了,然而现在却是窘的不知如何回答。还是贴身的丫鬟反应快,推了一把薛青木道:“不接便是送给你了!真是个呆子!”
看到薛青木与周小姐的脸更红了,小丫鬟故意补充道:“这是小姐的心意,一定要好好藏着!”
周小姐嗲怒道:“你莫要欺负老实人!”
小丫鬟嘻嘻一笑:“他老实?我看就是老实人才最不‘老实’!你看!老实人,你看我们小姐多护着你!”
薛青木想要辩解又找不出词,只得窘迫地看着小丫鬟挤兑自己。
周小姐掩嘴笑道:“真是个呆子!别老小姐、小姐的叫了,我叫周柔,要是喜欢也可以叫我小柔。”
薛青木挠挠头,憨笑道:“我叫薛青木,是皖大人的侍卫。”
小丫鬟冲周柔挤挤眼,调笑道:“还真是块木头,连名字都是木头做的。”
骆少恭一走一晃地摇出了街口,刚刚还挂着痞笑的脸瞬间垮了下来,一双眼睛恶狠狠地瞪着前方,歪着嘴、磨着牙,活脱脱一个受了气的街痞。
跟在骆少恭身后的小厮眼珠子地溜一转,趴在主子耳边嘀咕道:“少爷怎么可以咽下这口气,要是今日不好好收拾收拾薛青木,以后那个皖紫霄还不得在您的头上拉屎拉尿!”
“啊呸!”骆少恭一把将小厮推搡到地上,抬脚就踢,扯着嗓门大声骂道:“他皖紫霄算个什么东西!养条狗都敢冲着大爷我乱叫!要是不收拾他,我骆少恭誓不为人!”
一行人急着往骆府赶,街上的大姑娘、小娘子难得没有分散骆大少爷的注意力。放在平时逛不完的花街,这时候也没了多少趣味。最不爱窝在家里的少爷,出门不到一个时辰的时间竟然折了回来,骆府的下人也是一阵惊奇。
一脚才跨进书房,骆少恭憋足了气拉长声音:“爹——今天有人当着周柔的面给我难堪!你一定要替我好好教训他!”
正伏在书桌上的人手一抖,几点墨迹散在了未完成的奏疏上,好容易写了大半,这么一弄又要重写,骆城雪皱起了眉头,极不耐烦道:“少恭,你是嫌你爹现在还不够烦吗?”
骆少恭一身无赖相地坐在中央的摇椅上,无所谓地笑笑:“不就几个书生嘛!还能闹出个什么事!爹,你放宽心,实在不行,就派人把这群苍蝇赶回临江府去不就得了!”
“啧”,骆城雪放下笔,伸手指着儿子摇头道:“你呀你!怎么还是这么不长进,说话不经脑子。”
在外面受了一肚子气,现在又被爹爹训斥,骆少恭别过脸,不懈地撇撇嘴:“爹,你到底在怕什么呀!”
“现在还说不好”,骆城雪低头盯着写了一半的奏疏:“我总觉得这事不那么简单,只怕是有人设计爹爹!”
闻言骆少恭惊呼:“是谁啊!这么大胆!”
纵使精于算计的骆大人此时也只能无奈地摇摇头:“爹要是知道了,就不烦了。”
“切!搞半天都是没影的事”,骆少恭一拍大腿,向后仰靠在椅背上:“爹,那个皖紫霄真是欺人太甚!就连他身边的狗都敢冲我叫!”
“皖紫霄?”骆城雪声音微扬。
骆少恭一下子从椅子上跳起来:“就是他!这小子真是太猖狂了!以为晋王宠信就了不得了,连他的侍卫都敢跟我抢女人!”
骆城雪强笑道:“爹爹我这次怕就要栽在他手里了……”
“他……”骆少恭歪着下巴,半张脸上的肉挤在一起:“他不过是晋王身子下面的四两软肉,哪会有这么大的本事!”
骆城雪翘翘嘴角,嫌弃鄙夷之色溢于言表:“儿子,若是此番爹爹没事,定帮你出口恶气!”
骆城雪探出身子,拉住爹爹的袖口:“爹,你不能食言!”
骆城雪侧过身,轻拍着儿子的肩膀,笑得极尽温和:“放心,皖槿大人走得早,作为长辈理应教教他什么叫‘姜还是老的辣’!”
第二十九章:赔本买卖
书生们闹起来没完没了,刑部主事皖紫霄又是一条接一条的罪证往外拎,就算骆城雪是三寸不烂之舌,面对这样的情形也是哑口无言。出了事总要有人担待,既然大家都认准了是骆城雪,嘉佑帝也没有必要为他特别开罪。
嘉佑三年,春闱结束一月有余,主考官骆城雪便因科举舞弊案入狱,会元也因此被取缔。
骆城雪入狱前没有几个人出头为他开脱,反倒是进了大牢,晋王及其亲信多次进谏求情。嘉佑帝被迫从轻判决,改流放为官降一级,罚俸两年。
若是活的自由自在,谁也不会觉得这春光有多难得,可一旦关进了四面死气的牢狱,别管是一天还是一年,等出来时那感觉都与往日不一样。
骆城雪出了刑部大狱,暖暖的阳光又晒在身上,闭上眼睛,舒展开双臂,接连深吸了几口气,好不惬意。再睁开眼,一辆马车停在距他几步远的地方。华衣束发的男人抱臂站在马车前,高高的发冠上黑色的宝石在阳光下流动着华彩。
“真是委屈骆大人了”,韩景的嘴角微微上扬,墨色的双眸深不见底,强势得不容拒绝:“本王特意来接骆大人回府。”
明知道是鸿门宴,骆城雪不见一丝慌乱,好似落难之人并非自己,一整衣冠,徐徐道:“有劳王爷了!”
韩景点点头,脚踩车镫,身体前倾,麻利地跳上马车,转身看向骆城雪,双唇紧紧抿着,平平一线到了末端却略略扬起,看不出喜色却也算不上威胁。骆城雪眼睑微垂会意地跟上,待马车远离刑部大狱后,低声道:“王爷的大恩大德,骆某人无以为报。”
韩景一直没有说话,等到骆城雪先开了口才斜眼看着他,沉声道:“骆大人客气了!”
骆城雪脸色不变,直视前方:“只怕王爷要的骆某人给不起。”
辛苦周折半天,就等来这么一句,韩景心中不悦,可仔细一想却笑道:“骆大人有什么要求不防直说。”
不管面子上怎么淡定,心里一直是七上八下。听到晋王这么问,骆城雪放下担忧,长舒一口气,“噗通”一声跪在狭小的车厢中,叩首道:“王爷,薛青木此人实在可恶,多次欺辱犬子,还请王爷为臣做主。”
韩景哑然失笑,骆少恭是个什么货色他再清楚不过,只有他欺辱别人的份,何时会有他被欺辱。就算进来骆城雪有难,下狱也不过七天,再怎么落井下石也不必如此着急吧!更何况对象还是老实巴交的薛青木。
韩景玩味地笑道:“薛青木不过是个小小侍卫,骆大人又何必与他计较!”
骆城雪硬是憋出几滴老泪:“王爷有所不知,犬子与周大人的千金两情相悦,但是近来这个薛青木仗着皖大人的威名几次三番骚扰周小姐,正值非常时期,老臣实在敢怒不敢言啊!”
韩景心下一阵冷笑,这个骆城雪演起来倒真卖力,又是磕头又是飙泪,比曹国公那老东西皮笑肉不笑的做作模样认真多了。反正自己对这个薛青木没什么好感,还不如做个顺水人情,便佯装懊恼道:“紫霄定是太忙了,才疏忽管教下人。既然如此,就有劳骆大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