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云翼事先从高以清那里打听到这位牛家五郎的情况,也不以为意,带着东西高高兴兴地进院,站在上房屋台阶地下大声说:“牛大叔!牛大叔你在吗?”
牛老大正在炕上抽旱烟,这回赶紧穿鞋下地,迎了出来:“是小元宝啊,你怎么来了。”
穆云翼晃了晃手里的东西:“这不快过年了嘛,给大叔大婶置办点年货。”
牛老大笑容满面:“你这孩子,有点钱自己买点零嘴吃,大叔家什么都不缺,来来来,先进屋,小元宝还是头一次来我们家呢,还有以清赶紧进来,外头冷。”
牛大婶正在屋里和面,这时候也出来和牛大叔一起把客人让到里屋,她一看穆云翼拎的东西,心里头就咯噔一下子,原以为穆云翼至多拿两包炒面,二斤红糖之类的,寻思着等正月来拜年的时候,给他包个二三十个铜钱的红包也就是了,没想到穆云翼竟然拿了这么多东西来,单是那两匹蓝布就值不少钱,加上鸡、鱼,还有猪蹄,五百文钱怕也挡不住,这得多大的红包才能装下啊。
牛老大一个劲地让两个小孩上炕,又抓了些炒熟的花生、栗子、山核桃出来给他俩吃。
穆云翼头一次来,没有随便就脱鞋上炕的道理,带着高以清在炕沿上做了,剥了几个花生给高以清吃,自己端了杯茶水喝:“牛大婶,不用忙了,我们胃小,吃几个花生就好,再说以纯哥还在家里头呢,我们坐一会就回去。”他笑嘻嘻地说,“以前就常听大叔说大婶好,当年在莲花村那边也是数一数二的美人儿,如今在咱们村里也是有名的贤妻良母,我失了魂了,很多东西都想不起来,以纯哥他父母也都不在,倒是从来没见过贤妻良母是什么样,往日总听大叔说,还有些想象不出,今天一看,总算是见到真人了。”
牛大婶看了牛老大一眼,笑得有点腼腆:“别听那老鬼胡说,几十岁的人了,跟个孩子也没个正行,满口胡吣!”
“牛大叔说的可是实话啊!”穆云翼几句话的功夫,逗得老两口哈哈大笑。
这时候门口忽然露出一个小脑袋,是个六七岁大的男孩,倚着门框,瞪着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往屋里偷看。
牛老大见了摆手道:“元义,进来,这是你元宝叔叔,这个你认识,是高家五叔。”
男孩迈步进来,扑到牛老大的怀里,然后转回头来,带着腼腆和好奇,奶声奶气地叫道:“元宝叔叔,以清叔叔。”
原来这孩子就是牛老大的宝贝孙子,大名牛元义的,穆云翼拉他过来,又是大声夸赞一番,惹得老两口高兴不已。
闲聊了一会,牛老大打听了一番高以纯的腿伤,穆云翼说出正月就能下地了,牛大婶在一旁连念了好几声的阿弥陀佛。
喝了两杯茶水,穆云翼就提出来带高以清回家,牛大婶一个劲地给牛老大递眼色,牛老大便把那肥鸡、猪蹄,还有两匹蓝布拿了回来:“元宝啊,叔是知道你的,心意大叔大婶都领了,两条鱼大叔留下,这鸡和猪蹄拿回去你们过年吃,多给以纯补一补,还有这布,你们四个孩子居家过日子不容易,大过年的,自己裁件新衣服穿……”
穆云翼说什么也不要:“大叔,这就是给您拿的,既然进了这屋,我就再也没有拎回去的理,吃的家里都不缺,新衣服也都做完了,这些都是拿来孝经您和大婶的,这一冬天没少麻烦大叔,要我说,拿这点东西都少了,也是我们年纪小,厚着脸皮拎来的,大叔大婶就多担待我们吧,千万莫要嫌弃才好。”说完挣脱了牛老大不住要把东西塞回来的手,拉着高以清便一蹦一跳地往外跑,边跑边喊,“等初一我们再来给大叔大婶拜年!”
眼看着新年一天天地临近,家家都喜气洋洋,老老少少忙碌着准备过年。
上房屋里开始做粘豆包,过年做粘豆包是这地方的风俗,家家都做,一口气做二三百个,然后放在外边冻上,等正月里头拿出来或蒸或煎都是极好的。
高以清很是眼馋地看着高以良郎双手捧着一个粘豆包蹲在门口狼吞虎咽,回来问:“元宝哥哥,咱们也包粘豆包么?”
“不包。”穆云翼一点也不喜欢粘豆包这种东西,不但粘牙,口感不好,而且面里还有酸酸的味道,在他看来,还不如玉米面的贴饼子呢。看着小孩十分失望,又努力掩饰的样子,穆云翼捏着了捏他的小脸,“小五别急,咱们虽然不包粘豆包,但要做比粘豆包更好吃的东西!”
穆云翼拿出前几天买的黄米面拿出来,活好了之后,放在炕头上捂着,然后抱柴烧火,把小豆都拿出来,放在里面煮。
高以清不解:“这不还是粘豆包么?”
“咱这个,不是蒸的,是炸的,比粘豆包好吃多了,你就等着吧!”穆云翼让他看着火煮小豆,自己拿过刀来切肉,牛肉、猪肉、和鸡肉三种馅料,再剁了一块豆腐和五根胡萝卜,加上葱姜,酱油一类,也掺进面活了。
高以纯在里屋看见:“元宝,你是要炸丸子么?”
“恩,不光丸子,还有别的,咱们过一回油,索性多炸点。”穆云翼打算做炸糕和丸子,又切了些土豆条,用水洗干净,拿到窗户外面冻着,他打算做一些炸薯条。
等到了下午,面都发起来了,红小豆也都煮好,穆云翼把它们盛尽盆里,用勺子捣烂,又加进去一些糖在里面,略微尝了尝,感觉香甜顺口,先弄出来半勺,装在小碗里,给高以清拿着匙吃,高以清赶紧推辞,穆云翼说:“你就吃吧,我做了这么一小盆呢!”
高以清这才小心翼翼地捧着碗到里屋去,先给高以纯吃一匙,粘密的豆沙,配上糖味,只吃了一口高以纯眼圈就红了。
“哥,你怎么了?”高以清看见哥哥难过,也跟着眼泪汪汪起来。
“没什么,哥是高兴。”往常每一年上房屋里都要包上四五百只粘豆包,除了家里吃的,还要给镇上的二姑送,做的时候,高以纯自然是主力,等到吃的时候,就难轮到他了,年前年后,从蒸熟到吃完,能落到他们兄弟嘴里的不超过十个,经常大正月的,高以清都眼巴巴地看着高学成他们拿着粘豆包吃,他就只能啃窝头,如今竟然可以直接舀着豆沙馅吃,这在过去简直是想也不敢想的,高以纯叹了口气,让高以清坐在炕沿上,端着碗把豆沙一匙一匙地都喂到弟弟的嘴里。
“哥,你也吃,我来喂你。”高以清伸手过来拿碗。
高以纯固执地把豆沙都喂给他吃,剩下又把碗上沾的小心地刮下来,才送到自己的口中,闭上眼睛,细细地品味着那甜丝丝的味道。
穆云翼把所有事前工作都准备停当,然后刷了祸,架上火烧干之后,把豆油罐子抱过来,咕嘟嘟往里头倒了小半锅,高以清过来帮忙烧火,被他撵开,只让商益帮忙,不过也尽量离远,油温迅速升上来,穆云翼把黄米面拿过来,裹上红豆沙,捏扁了之后,放进锅里。
油锅“哗哗”地响,炸糕在里面上下翻腾,很快就由软转硬,由白变黄,香气四溢,穆云翼身上围了两条围裙,一条系在脖子上护住胸口,一条系在腰间护住下身,又在胳膊上套了四个套袖,把自己保护得严严实实的,高以清想要帮忙,被他拒绝了,要是被热油烫到可就糟了,这年头医疗水平太差,万一真给烫着,这年也就不用过了,他自己站在锅台边上,左手拿着不知是什么植物编成的大笊篱,右手拿着两个木条做成的大筷子,不停地搅动油锅,以避免炸糕粘在一起。
第44章:烧火棍
穆云翼看见高以清一边往灶膛里添柴禾一边吞口水,他拿过一个碗,把炸好的第一个炸糕放在碗里递给他:“拿进屋去吃吧。”
高以清赶紧摇头:“元宝哥哥你还没吃,还有哥也没吃,我等一会再吃。”
高家的规矩就是,不管什么什么东西,都是由大到小地分配下来的,高老太太之下,除了小儿子高学成和考上了秀才的高学解之外,就要从高学信开始往下排,高学证,然后是高以正、高以直哥俩,这些是男人的一桌,等他们分完了,是大儿媳妇佟氏开始、二儿媳妇麦氏、四媳妇麦氏,老丫头高学红,大孙媳白莲花、二孙媳窦娇娥、大孙女高以恬、二孙女高以静、三孙女高以淑。
这些人排完之后,才会轮到高以纯和高以清,理论上讲,他后边还有高以良、高以娴,还有两个重孙高致孝和高致仁,不过高以良跟高以娴兄妹有高学证而后罗氏两口子护着,分什么东西都不带少的,经常以哥哥应该让着弟弟的名义,把高以纯和高以清的东西随手抢过去给这兄妹俩,而高致孝和高致仁比他俩还要得宠,经常直接上男人那桌上去吃饭。
所以每次分东西,不管是什么吃穿用度,高以纯和高以清都被轮到最后,人家分馒头,到他们这里只有窝头,人家分鸡肉,到他们这里能有一口汤就是好的,至于每年过年时候做出来的粘豆包更是被高老太太严格控制,往往做出来就送到外面去冻着去,整个正月里,他俩能吃到五个以上都算是肥年了。
而油炸糕很明显是比粘豆包更稀罕的东西,高以清长这么大,也就谁家办喜事的时候,跟着吃过几口四喜丸子是炸出来的,这炸糕连听都没听说过,看着金黄金黄的,香气直扑面门,高以清不停地吞咽口水,肚子里也跟着咕咕地叫,不过还是摇头摆手,不敢一个人先吃。
说起来穆云翼平时吃东西也不给他立规矩,都是一起拿碗一起吃,只是这时候豆油是极贵的,都是庄稼院里做饭,大多用荤油,而且还不敢多放,一锅菜顶多放个一两匙就算奢侈了,这炸糕是用小半锅油炸出来的,这个视觉冲击对于高以清实在是太大了,他是真的不敢吃。
“给你就拿着,哥做了这么多,还有丸子,够咱们吃到正月十五了,你想吃多少都有。”他把碗递给高以清,把他推向里屋,然后继续把剩下已经炸得有点过火的炸糕捞出来,淋干净油,又给商益夹了一个,剩下的装进小盆里。
高以清贴胸抱着那只碗,眼圈红红地走到屋里,叫了声:“哥,元宝哥哥给我的炸糕。”
高以纯在炕上正把许多碎布拼起来,做成小口袋,准备来年开春用来装种子,看见高以清抱着炸糕进来,就笑着说:“元宝给你你就吃吧。”
“嗯。”高以清用筷子把炸糕夹起来举向高以纯,“哥,你先吃。”
高以纯也不推辞,大方地咬了一口:“你元宝哥做的这个可真香,你也吃。”
高以清想了想,又把碗抱到外屋,让穆云翼也咬了一口,然后自己才从第三口开始吃。
他一口一小口地咬着,就像吃着什么山珍海味一样,每一下都仔细地咀嚼其中的滋味,那么一个炸糕,他吃了能有半个小时,其中还给高以纯咬掉几口。
看他拿碗出来,穆云翼问道:“好吃吧?不过也不能再吃了,这东西是粘的,而且油炸出来,不好消化,而且带回还有丸子呢,等晚上再吃。”
高以清乖巧地应了声,把碗放到一边,然后专心地帮忙烧火。
炸了一大盆油炸糕,然后开始炸丸子,三种馅料,三种口味,味道比油炸糕更香,穆云翼又拿了碗,每样装了两个,给高以清拿到屋里去吃,看着小孩吃得眉开眼笑,小嘴油光闪亮,穆云翼就觉得一股子幸福感油然而上。
丸子装了两大盆,然后开始炸薯条,在外面冻得崩崩硬的土豆条下到油锅里,炸得哗哗急响,穆云翼把高以清护在身后:“你往后点,别让油溅着!”等油蹦得不那么急了,就带着手套,用大笊篱把土豆条捞出来,然后加紧烧火,等油温重新恢复之后,再把土豆条放进去。
如此反复三次,薯条终于是炸好了,他做不出肯德基那种外焦里嫩的,只能做出来炸得酥脆,类似于薯片的那种,出锅之后,放了精盐和辣椒粉、十三香,用大盆装了,让高以清拿到外面去,要不停地垫着,把水气全都散出去。
剩下的油自然不能浪费,穆云翼把油罐子拿回来,将热油一勺一勺地舀回去。
“哟,六郎,你们屋里做什么好吃的呢,怎么这么香啊?”是罗氏的声音。
“元宝哥哥做的。”高以清对于这位四婶是顶烦的,就随口答了一句。
“是吗?那孩子竟然有这么好的手艺呢?我尝尝。”罗氏说着就走过来,伸手往盆里抓。
高以清赶紧抱着盆退回屋里:“元宝哥哥说得把水气掂出去,还不能吃呢。”
“你这孩子咋这么抠呢,我就抓一把尝尝。”罗氏想要跟进来,看见穆云翼在那里一勺一勺地舀热油,瞥了她一眼,顿时心里打了个突,心说这孩子心狠手毒,要是给我泼一勺在脸上,这个年也就不用过了,便恨恨地拔回已经迈进门槛的一只脚,只跟高以清说,“你这孩子真是忘恩负义啊,你说你这些年地鞋不都是我给你做的,现在吃你点土豆丝你都舍不得,都跟人家学得生性了,忘本啊,遭雷劈……”
她站在门口就那么叨叨咕咕,企盼着高以清能够回心转意,冷不防穆云翼去灶膛里就抽出一根还燃着火的木棍,只往她脸上一晃,登时吓得一声尖叫,从门口倒跌出去,连滚带爬到院里,穆云翼挥舞着火棍,大声说道:“看在以纯哥和小五的面上,我让你在我门口站一会,偏偏那张嘴犯贱,几十年都没掏过的大粪坑,臭不可闻~说我们小五遭雷劈,信不信我先让你下油锅!不要脸地贱妇,你给小五做鞋那是你好心么?大家伙在一起住着,就该你做鞋,要像你那么说,以纯哥捡回来的柴你没烧过?以纯哥种出来的粮食你没吃过?大过年的,不爱跟你们一般见识,偏偏一个两个的都给脸不要脸,打量着小爷好欺负是不是?再敢过来欺负我们家小五,拿手欺负的剁手,拿脚欺负的剁脚,拿嘴欺负的就敲掉满嘴狗牙!!”说完转身回屋,继续舀油。
罗氏收了这般欺侮,又羞又气,咬牙切齿地回到上房屋里,又挨高老太太一通骂:“这屋里还有一屁眼子活没干完呢,就又跑出去撩骚!你要真能撩来好处也行,偏偏是个中看不中用的完蛋玩意,让人一家一根烧火棍就给打回来了,就是大过年把你闲得屁眼冒油,上赶着过去给人家打脸!”
罗氏常年被骂,也不以为意:“我说老娘哎!你只顾埋怨我,你们不也都想知道那小王八犊子到底是在弄什么这么香么?我刚才站那门口看了,你们说他们在做啥呢?”见成功把大家的注意力吸引过来,连高老太太都听了手里的活看过来,她才得意洋洋地用手比划着,“这么大一盆,黄澄澄饼子,也不知是啥弄得,还有这么大的两盆丸子,全都马粪蛋那么大,还有小半盆土豆丝,全都是用豆油炸出来,我去的时候,那小王八犊子正从锅里往外头舀油呢,我看了,有小半锅,全都是豆油,你们在这里闻着觉得香,哎哟嘿,你们是没往跟前去,往那门口一站,香味就这么迎面一扑,我的亲娘,这哈喇子就淌下来了,止也止不住,我跟你们说,我当时都想豁出一切,冲进去抓两个回来吃了,啧啧,那玩意,我估计得老好吃了,得上两个,就算被打死也值了。”
高老太太气不顺,把舀馅的筷子往豆沙盆里一插,气哼哼地说:“你个大馋逼!那么爱吃人家的东西,就夹上铺盖卷去跟人家过去!在我这里逼逼嗤嗤干什么!人家再有好东西,那也是人家有能耐,会要饭,你要是有那个本事,也去县城里要饭啊,别说要来一锅油,你就是能要来一粒米,我就头一个给你烧高香了!”
高学解疑惑地说:“他那些钱真的是在城里讨饭讨来的?”
“那可不,咱们家老四当时可是跟着他进了城的,看得清清楚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