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一进灾区他们就有些不适应,第一次看见惨死的人难免触目惊心,救援队刚挖出的尸体横陈在路边,还有生死不明的人正在被医疗队进行抢救。
他们路过一个急救站点,一个18岁男孩右手臂有一道又长又深的伤口。因为没有得到及时处理,伤口化脓感染很厉害。
几名医生正在议论,感慨这个年轻的男孩儿在地震中冲进幼儿园抱出了三名幼儿。
可见大难中真的有大爱。
十二个心理导师被分为四组,林亦冉和另外两个经验丰富的男人一起被分配去负责一只国外摄影队。
根据当地提供的资料,这只摄影队一共十人,前往中国四川云南等地拍摄人文风情与三江并流保护区,很不幸的赶上了8.0级特大地震的震源附近,尽力搜救目前仍有一半的人员失踪。
他们现在被转移到德阳市,林亦冉等人也迅速赶往。可是由于一路上道路损毁太厉害,他们更换了两次车辆,次日凌晨才到达德阳市。
其实这里破坏得也很厉害,但是基本灾后设施还是有的。
林亦冉走进集合点,外面的灾民很多,神情不是悲苦欲绝就是已然麻木,双眼空洞的注视着前方,整个救援地点死气沉沉。
越过这片区域,五分钟以后到达外国人的特殊安置点。外国人的待遇更高些,他们每个人都有独立住所,虽然简易房比较狭小,却也比普通民众好太多。
据说这些摄影师是美国摄影界炙手可热的新人,外交使馆接连几次要求前来救援,可见其重视程度。
远远就看见两名美国人很显眼的站在外面,神情还算正常,正在外面抽烟。
他们迎过来,友好的打招呼。金发的年轻帅哥手臂骨折了,吊着胳膊介绍道:“我叫斯蒂芬,他是莱德,你们好。”
他身边的莱德点点头,他的头部、腿部多处包扎,不过看上去不很严重。
“你们应该还有三个人吧,他们……?”赵容问,他是德国归来的心理学博士,二十九岁正值壮年,人也足够沉稳。
斯蒂芬性格看起来很好相处,耐心说:“彼斯伤了腿在屋里休息;塞尔特帮助其他人准备热水弄点吃的什么的;秦伤势最轻,跟士兵一起参与搜寻救援了。”
经历过这种大灾难还有心思参与救援,三个人心里都有些敬佩。
莱德说:“你们是心理咨询师吧,去跟彼斯聊聊吧。他跟他的女朋友失散了,而且现在腿部骨折也不能行动,心情很不好。”
经验丰富的战地心理干预师刘锦煜说:“我去吧,你们先聊着。”
他平素比较沉默寡言,不过却是一位非常优秀的心理导师,这种谈话要求私密,几个人识趣的站在外面缄默。
当斯蒂芬抽完第三只烟,几个士兵缓缓走来,他和莱德抬起头满怀希望看了看,又抑郁的低下头。
几个士兵走到灾民区就缓缓散开,一个高个子的男人朝他们走过来。
“这个是秦,我们这次的队长。”斯蒂芬说,“要不是他先反应过来要我们逃,估计现在谁也活不成。”
来人清俊的脸庞深邃的眼瞳,匀称修长的身材,身高足有185以上,他的手臂上有两处新添的擦痕。
“还是没消息。”他无奈道。
“没关系,秦。”莱德安慰道,“咱们的心理咨询师到了,其中有一位正在跟彼斯谈话。”
赵容从容不迫的伸出手:“您好秦先生,我叫赵容,这位……”
他话还没说完,男人将视线移到他身后的少年身上,然后立刻僵住了。
其实林亦冉比他还僵,勉强挤出一句话来:“秦大哥,很高兴你能参与救援,不过你也要注意自身安全。”
Chapter 23
秦子航打量着面前这个少年,他额前碎发有点遮眼睛,大眼睛睫毛翘翘的,从薄外套里露出来的皮肤白皙,脸上漂亮的五官更是让人移不开眼睛。
他没想过他们还能重逢的,却不是这种场合,四年的距离太远了,以至于他什么都说不出。
气氛有些冷。
这时部队官兵过来,很客气的说:“抱歉,本来给您们的住房已经安排好了,可是现在临时又来了一批灾民,他们现在没地方安置,您看能不能协调一下……?”
赵容明白其中的轻重缓急,很好说话的道:“没关系,我们是和大家共度难关,和灾民们挤一挤就行。”
斯蒂芬忽然道:“要不这样吧,我们这里条件好一点,赵先生愿不愿意和我们一起住?我也想找个人聊聊了,这几天闷得喘不过气来。”他转而对士兵说:“这样可以吗?”
上头反复强调不可以怠慢了这些外国人,他们有要求要尽量满足,于是立即点头:“当然,我们尽快把物资送来!”
赵容犹豫:“这……”
“我们有五个人,我相信秦和塞尔特是不会拒绝的。”他拍了拍秦子航的肩膀,“对吧?”
秦子航根本就没听他们在说什么,满心都被震惊和恐慌牵引。
一个人一辈子喜欢可以有很多,纠缠也多到数不清,但是只有那么一个人,说不清道不明,不是深爱,只是隐隐作痛。
这些年秦子航始终无法摆脱对林亦冉的歉意和牵挂,虽然自己都不知道对林亦冉是什么样的感情,却始终不能忘却他。
现在在这么危险的地方看见他,秦子航都觉得无法呼吸。
“林先生,”一直沉默不语的秦子航忽然脸色难看道,“我可以跟你单独聊聊吗?”
林亦冉没辙,只好跟他进了简易房。外国人的条件的确不错,暖水壶立在桌上,几包压缩饼干还没有动,甚至还有些袋装火腿。
关上房门,秦子航脸色阴沉,林亦冉还没反应过来他就发了火。
“你怎么搞的,怎么会在这儿?!”
“我……我来进行心理援助啊。”林亦冉没见他生过气,惊愕得不知所措。
“你还不到二十岁吧,怎么能来这么危险的地方?!是不是谁又看你好说话才拿你来充数?”秦子航怒道,“你根本就是个孩子,能不能申请部队将你送回去?”
他的口气简直像是他们的关系多密切,林亦冉刚开始有点懵,然后也火了:“谢谢你的关心了!我能参与救助是我能力的表现,我现在是灾区的心理医生,而且我们之间丝毫没有关系,请不要干预我的工作!”
秦子航冒着火,变故太多让他的神经越绷越紧,今天看到林亦冉已然断弦。他深吸一口气试图冷静,良久才道:“抱歉,或许你的资历不够,我们需要换一位心理医生。”
“随便!”林亦冉说,“我们有四个站点,我现在就可以出发,我并不介意跟其他的心理医生交换服务对象。”
“你哪儿也不许去!”秦子航抓狂,“小冉,这里不安全!非常小的余震都会引发滑坡和泥石流,你连一点生存常识都没有,一个人就相当于送死!”
“我是成年人了,我知道怎么保护自己!我本来打算在这里好好工作,是你对我不满意!”林亦冉大概从来没和人这么争吵过,柔柔的嗓音带着怒意。
他们谁也没不想一重逢就是争吵,尴尬的僵持一会儿,秦子航无奈,紧张、焦虑、疲倦混杂在心中:“算了,我道歉,是我太冲动了……”
他为林亦冉拉开桌旁的椅子:“对不起我现在冷静了,你坐吧,喝不喝水?”
林亦冉没说话。
“你是跟红十字会一起来的吗?一路都有军队保护?”秦子航缓缓问,端过杯子时碰到了他的手。
“嗯。”林亦冉摩娑着茶杯,显得心不在焉。
“林亦冉,我刚才说错话了,”秦子航显得有些疲惫,手指揉揉眉心,“我刚才认出你的时候吓得半死,来灾区应该有严格的身体和年龄限制,中国这种制度漏洞还是那么多……”
林亦冉忍无可忍:“秦子航大哥,我已经快要二十岁了,你以为我还是个十五岁的小男孩儿么!倒是你,来这种地方拍什么照片,你差一点就死了!”
秦子航笑了笑,“林亦冉原来你这是担心我?”
林亦冉粗暴的拿起杯子给自己灌水,掩饰自己微红的脸。
外面突兀的传来敲门声,“秦,林医生,你们聊完就出来吃点东西,今天不是压缩饼干啦,有面包和塑封的鸡肉!”
秦子航看了看他:“你去吧,我没胃口,一会儿再说。”
林亦冉一边想只有外国人才能享受这种待遇,一边懒得管他自己出去。
一刻钟之后,林亦冉又端着一大份袋装鸡肉和硬帮帮的面包进来。秦子航拿外衣蒙着脸,不过显然没在睡觉。
林亦冉叹了口气:“你起来吃点东西吧,他们说你从一早就参与搜捕什么都没吃……你,你不要这样,你活下来了,就要珍惜自己。”
秦子航睁开眼睛:“我不是你那些心理患者,我没有负罪感或是什么的。只不过每天看到那么多倒胃口的画面,就不太想吃东西。”
“你们是重点保护者,不必参与搜捕啊。”
秦子航说:“之前我们打算参加一个摄影节的比赛,是我提议来四川的。川西风景很好,但是没想到赶上地震……我们一共十个人,至少要找全尸骨。”
林亦冉能理解他的心情,沉默着点点头,他拿筷子把鸡肉切成一小块一小块的,昏暗的光线照着他,倒是感到很久都不见的安宁。
“谢谢。”秦子航拿过筷子吃了几口,塞了半块面包,又接过林亦冉递过的水杯。
“你休息一下吧,睡会儿,别想了。现在仍有很多人获救,会有希望的。”
他长大了,声音却没太多变化,依旧是柔和温软。秦子航就这么听着,心里都觉得很温暖。
林亦冉在他最迷茫的时候让他有了寄托,也算是他除了父母外最牵挂的人,但最后却发生了那种事情,让他再没有脸面联系他。
从来没有一个人,能用最直接的行动和最贴心的言语让自己有家的归属,他体验过了,这种感觉便刻骨铭心了。
秦子航没再说什么,闭上眼睛昏昏沉沉的,片刻就睡着了。自地震后,他的神经一直绷得很紧,这次还是这么久初次安睡。
林亦冉简单收拾了一下凌乱的屋子,然后定睛观察着他。
四年的磨练,秦子航已经褪去了十几岁的张狂,眉宇间硬朗了很多,宽阔结实的肩膀和有力的手臂,显示着成熟的男子气概。
他静静的站在秦子航的床边,这就是他心心念念的秦大哥……真的见到了,那种胆小鬼一般的近乡情怯又缠绕着自己。
门外又有人敲门,林亦冉赶紧拉开门,外面站着一个年轻的男子。
“你好,你就是刚来的林医生吧。我叫赛尔特,秦在吗,让他出来一下吧。”
“他刚睡着,能不能等一等…….”
他们都连续失眠了几天,赛尔特也露出一丝抱歉:“斯蒂芬他们都赶过去了。”
赛尔特很困难的说:“部队的人……好像又找到了谁。”
Chapter 24
找到同伴的消息让所有人的心都提到嗓子眼,赶忙向医疗站赶去,只留下林亦冉和刘锦煜陪着不能行动的彼斯。
等待的时间太过煎熬,寂静无声的等待着最后宣判。
刘锦煜跟彼斯说着什么,低声如同簌簌絮语,刘锦煜正试图引导他想一些积极美好的东西,效果却不明显。
“我和詹妮弗是青梅竹马,我们预计这次拍摄后就回去结婚的。”彼斯说,“说真的我不能想像没有她!”
一时间谁也不知如何言语。
几个人回来的时候气氛压抑到极点,莱德阴郁着脸,斯蒂芬一言不发,秦子航走在最后面神色疲惫。
“你们他妈的倒是说句话,到底是谁?!”
他们对视一下,赛尔特说:“是詹妮弗,她在被发现的两天前已经停止了呼吸。”
屋子里只听得见呼吸的声音,凝滞一般的空气放大了悲伤和窒息,彼斯手旁的水杯“!”的摔在了地上。
水顺着桌沿流到他的身上,他已然没有任何反应,双目空洞的说:“抱歉,我想一个人静静,你们先出去好么。”
外面的天漆黑一片,五月的晚上有些微凉,微风吹拂着却带来悲凉。
赛尔特轻声说:“部队已经跟大使馆联系了,尽快把她的遗体送回美国,葬礼可以早些举行。”
没有人接话,不安像啮食人心的野兽。在沉默中一点点吞噬着人的理智,然后瓦解他的意志。
短短几天里,降临的灾祸犹如砝码,一颗一颗的附加到人们身上,但是人总有承受的限度,负累太多,人会崩溃。
“说真的我受不了了!”斯蒂芬抱着脑袋蹲下,歇斯底里,“操,真是倒霉,三个兄弟都不知去向,威特和詹妮弗也没了,现在哪儿也去不了,简直就是场噩梦!”
他的手捂住脸,眼泪从指缝里流出来:“詹妮弗要不是为了救我也不会被困住……我对不起她,也对不起彼斯!”
他们这种情绪太常见,灾后幸存者时常会想为什么死的人是我的所爱而不是我,甚至认为幸运存活的自己是有罪的。
林亦冉之前想过完美的心理干预方案,可是现在都觉得毫无分量。
他走过去,拍拍斯蒂芬的肩,一句话都没说,很温和的和他蹲在一起。斯蒂芬也不过是自小生活优越的二十五六岁大男孩,自暴自弃的环着林亦冉的脖子开始大哭。
这些天死了好多人,很多家庭破碎,很多爱人天人相隔。但这不是谁的错,活着的人有义务承载着死者的生命,更好的活下去。
******
前半夜把斯蒂芬送进屋里休息,林亦冉等人几乎没合眼,次日清晨又出了更大的乱子。
当时赛尔特细心的去彼斯的房间,敲敲门无人应答,房门被锁得死死的。赛尔特有些疑惑,彼斯行动不便所以从不锁门,他立刻有了不好的联想,用力撞开了并不结实的门板,结果眼前就是一道蜿蜒血迹。
彼斯割腕自杀。
现场一片大混乱,被叫来的救助医生十分不耐烦。前线刚救出的生命垂危者都得不到有效救治,却要他来管这些自轻自贱的外国人。
前线医疗设备简陋,彼斯有一定医疗知识,是纵切手腕自杀,用的是詹妮弗送他的瑞士军刀。
“他的情况并不好,失血太多,这样下去撑不过今天晚上。不过,前线的血源宝贵,我建议有条件还是转移到别处治疗。最主要的是,他没有求生欲望。”
医生说得冷漠也无可厚非,汶川地震还有多少人等待救治,他们没必要为了某个自杀的人浪费资源。
有那么多渴望生命的人死去,侥幸活下来的人却不懂珍惜。
他们在救助站时还看到了一位老人,他的双腿由于重压过久已经坏死,医生过来时他却指着一旁啼哭的孩子说:“先救那个孩子吧,我人老了,活到现在值了。”
林亦冉心里酸涩,这里无力回天的事太多,他离开了人群一个人向人烟空旷的地方走去。
他走了不远,身后就有人跟来。
赵容说:“你只能在这片救助站活动,千万不要靠近北部的山区,那里余震太频繁,已经死了六个救援兵了。”
林亦冉闭了闭眼睛,勉强微笑道:“对不起赵容,给你添麻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