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花卫已经从别处找来了兽皮与鞋子送给我们,又转身出去。
魔昂穿上一身熊皮,前胸的地方正是熊的胸脯,有一片浅浅的白色。
我穿上的却不知是什么,皮面无毛、只有些粗糙的凸起,皮的形状是一个奇怪的圆桶。我把它从头上套,它就卡在肩膀,我只好从脚下套再往上提,结果它又卡在腋下。
魔昂摸着下巴说:“像一只虫。”
“啊?”我低头瞧了瞧,这圆筒形的皮子将我从腋下到脚踝都包个紧实,果然像条蚯蚓。这可不妥。我边把皮子往下退,边嘀咕着:“我从前就被海鸟当成虫子抓住过,可不能穿这个出门。”
我本是自言自语,结果魔昂却饶有兴趣地追问:“你什么时候被海鸟当成过虫子?”
我想了想,“似乎就是遇到你的前一天,被仙姑的布条缠得像条虫。”
这时,花卫正推门进来,见我刚把皮子退到腰间,忍不住笑起来:“我就说这蟒蛇的皮不适合你,结果双火那个傻瓜偏说肥瘦准合你身。还是我来给你改一改吧?”
于是我把蛇皮脱给花卫,身上只穿着那件破破烂烂的龟甲布卦。
魔人根本不善裁剪,花卫说我身上的龟甲装就很别致,于是依着样子,琢磨了一个晌午,才勉强把蛇皮改好。魔昂自是没有那份耐性,早早出了门去。待我穿戴暖和,便和花卫去河边随意走走。
此时秋冬相交,奔腾的河水尚未冻结,两岸草木已经枯成灰色。想起初到泉水边时,见过的养在草笼中的一朝颜,它们身体的颜色在一天之内变换,而这些草木的颜色在一年之内变幻,其实都是一样的轮回罢了。
我正闲散地想着,花卫却突然捅了我的胳膊肘一下,我顺着她的指引去看,见对岸正有一个陌生身影朝河边走来。
说是陌生,因为他的穿着与魔人迥异。
“他穿的是什么皮啊?”花卫纳闷地问我,“怎么那么好看?”
我眯起眼睛仔细去辨,竟然像是绸布。
说话间,那陌生来者已经走上了那座简陋的桥,正小心翼翼地朝这边走来。我想到自己的过桥经历,又看他步履踌躇的样子,隐隐料到会有危险。
果然才到桥中,他就失足掉下河去,发出“咕咚”一声。如今的河水许是比之前深些,只见他扑棱起水花才刚刚冒出脑袋就又沉没下去。
我拨开河边的枯草,走下水,游去他身边,立刻被他抓住一只腿便不松开,我只好尽力挥动另一只腿,才勉强游着把他拖到水浅的地方。
他许是懵了,直等花卫也下来,才把他拖拽出水。一到岸上,他就立马仰倒进枯草中,不住地颤抖,嘴巴向外涌水,片刻后才缓过神来。
当他坐起身把贴在脸上的湿发拨开时,我忽然觉得这张湿漉漉的脸面熟。而他抬眼瞧见我,也是一愣。
“是你?”他不敢相信地叫道:“真是谢天谢地呀!”
我没明白。他又兴奋地自言自语:“那片该死的伪云飞得太低,竟然叫大风给吹偏了。我一醒来,到处都是光溜溜的黑土哇,往哪边走都一个样。幸好昨晚看到这里有一片火光,我就奔着来了,果真还算明智。”
看他说最后一句自鸣得意的样子,我忽然记起他来——正是此前在仙都自诩认得忘痛丹的那个少年神仙。
“这里是海边吧?”少年神仙站起身,往城中瞟了瞟,“我记得你好像是从海边来的。快告诉我怎么走回仙都。”
“仙都?”花卫不解地问,“仙都是哪?还有你怎么能随便提海呢?不知道海是禁忌吗?”
“我当然知道大海会让我失去法力。就为这个晦气,我都没练过浮水。快别废话了,赶紧跟我说怎么回仙都吧!”
花卫自然没能理解他的话,斜斜眼神瞧向我,仿佛在说这家伙不会是疯子吧?
“怎么?你不认得路?果然是海边的乡野仙姑见识太少。”少年神仙数落罢花卫,便把下巴尖朝我点了点,“你总认识吧。”
我摇摇头,“这里是魔人国,回不去仙都的。”
“魔人国?”少年神仙皱起眉毛,“你没骗我吧?”随之,表情便微微迷惑起来。
倒是花卫先反应过来了,嚷着说:“原来你和无所求一样,都是从仙人国来的呀。”
话音才落,忽听到有魔人在城边大道上远远朝我们喊了一声,“快过来,王子他们正闹事呢!”
花卫便带我跑过去,跟那喊话的魔人简单问上几句才知道,魔藏王子竟然施行了原来放下的狠话,正让部下们把所有昏迷的异恋魔人都抬走扔去山谷。
“什么昏睡呀?”少年神仙一直跟在我和花卫身后,好奇地发问,但花卫哪有功夫给他解释。
等我们几个赶到时,王子的部下们已经从黑房子中找出了数十个魔人,正摆放在岔路口。那岔口的一边正是上山的路,双火一伙正挡在路中。
魔藏与魔昂都不在。为首的只有老抻与双火。老抻那一派都是膘肥体壮,而双火身边多是上了年纪的老者,原本高下立分,只是那群膘肥体壮的若想抬着几十个昏睡的魔人上山,却也不算容易。
双火这一派的老者多是带着哀求的语气跟老抻他们讲道理。偏偏老抻又不是横冲直撞的性子,两派只能暂时僵持在此。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少年神仙耐不住性子,挤进老抻那一伙之中,蹲下身去看那些昏睡的魔人,还吵吵着:“他们是死了吗?还是病了啊?”
少年神仙原本穿着异常,又是这般吵闹,自然把大伙的眼光都吸引过去。
老抻看着他是跟我和花卫而来,自然带着戒备,上前想把他赶走。结果那少年神仙正看得专心,不听老抻说什么,只是自顾自地看完一个又看一个,不是捏捏昏迷魔人的鼻子,就是扒开紧闭的眼皮。
“你看够了没!”老抻终于被他转得昏了头,粗拉着嗓子大吼,“你再怎么看他们,他们也醒不过来!”
“此言差矣!”少年神仙朝老抻摆摆手,微微得意的眼光似乎是看出了什么门道,等把大伙的兴趣都吊起来之后,才终于缓缓开口,“他们不过是迷了药罢了。”
“药?什么药?”魔人们都觉得新鲜。
“当然是我秘制的遗情散啦。真是想不到,你们从哪里打探来的配方啊?”
“什么遗情散不散的?你乱说些啥!这全是上天降下来的惩罚!”
“哼。”少年神仙的底气自然没那么容易被一个莽夫打乱,只是手在湿漉漉的口袋里摸了摸,却有些微微慌起来,“我的遗情散呢?是掉河里了吗?”说着看向我,可我哪里知道。
“噢!瞧我这记性!”少年神仙又强作镇定地嘻嘻一笑,“是我卷在风里时,被风吹散了。难不成吹到你们这了?”
正说着,那阵南风又刮起一阵,如同在响应少年神仙的话。
双火高声问道:“你是哪天被卷到风里的?”
“哪天啊?”少年神仙掐掐手指,“怎么也有半个月了。”
“那差不多正是症发的时候啊!”花卫激动地叫起来,“果真救对你了。你快把这些魔人救醒吧。”
“不是说他们是罪有应得的吗?”少年神仙反问花卫,目光又飘向老抻,似乎在辨别哪一派才对自己有利。
“他们是有罪过。”老抻犹豫起来,“他们逆天道而行,乱搞男女之事,乱了魔人国的规矩。可是——”
“可是也不能见死不救!”却是魔藏王子清亮的声音在群体之外响起,许是老抻的手下刚刚去找的。
魔人们立刻给王子让出一条道来,让他走到群体中间。少年神仙眼前一亮,他自然明白来者的身份卓尔不凡了。
王子审视的目光扫过少年神仙的脸,又面向其他魔人,郑重地说:“异恋虽违伦常,天若诛之,我自然听天道。但若天意有怜,我自然也不会让我的子民送死。”
听王子这么说,有几个异恋长者不由发出赞同的叹息。
王子眼帘微垂,挪步到少年神仙身前,“你说你有方法。但我如何信你?”
“刚才都说病发是在半个月前,正是我在风中掉了遗情散的时候啊。”
“这遗情散又是什么东西?”
“遗情散啊,”少年神仙又摆起派头来,“这可是我独创的一剂药。这么多年,我年年观摩仙都的药典,自然通晓炼药的门路。我也和你们一样,最看不惯男女贪欢,于是就研制了遗情散。我的配方中有两味药,是活了千年的玉狼蛛和紫臂螳。”
“那都是什么东西?”魔人们没听过这些奇怪的名字,自然发出疑惑。少年神仙这次不但没慌,反而因为一己独知更加镇静起来,“玉狼蛛和紫臂螳的共同之处在于,雌雄交合完结时,雌性都会把雄性吃掉,所以是世间最薄情的动物。我用它们入了药,做出的薄情散自然能克制男女的情事,他们若不懂节制,就会渐入昏迷。”
魔藏王子的领悟能力自是超群,听懂少年神仙的话后,俊眉微动,“若真如你所说,这遗情散果真是有妙用。”
“可是怎么把昏睡的男女再叫醒啊?”终于有异恋忍不住发问。
魔藏王子脸上微露不悦。而少年神仙则继续卖弄道:“自然是相生相克的药理啰。世间除了薄情,却也有专情。有一种鸟成双而生,一只死了,另一只也活不成,那就是同心鸳鸯。所以只要把同心鸳鸯在丹炉中炼成灰,和着水喂下去,片刻就能唤醒沉迷。”
他话音才落,老抻就立刻拆台道:“我活这么久,可是没听过什么同心鸳鸯,同肺鸳鸯的?”
少年神仙又道:“只要是极专情的动物也可将就。”
魔藏王子闻情不悦,则冷着脸道:“我国的子民与鸟兽都遵循禁欲之道,皆没有专情的恶习。”
听魔藏这种语气,少年神仙微微慌神,“那就、那就放点儿血。他们不吃不喝,全靠自己的血气维持命脉,如果放出一点儿血,他们说不定就会被饿醒渴醒,玉狼蛛和紫臂螳也是因为产卵时辛苦才吃掉配偶填肚子的。”
这下,魔人们都乱了立场。无论是异恋一派,还是禁欲一派,都有赞同尝试的,也有坚决反对的。
异恋派赞同的说:“与其昏迷,还不如试试?”异恋派反对的则说:“恐怕还没救醒,反倒先流干了血。”而禁欲派里的两种声音正是与其相反,赞同的是希望醒之前就流血断气,反对的则怕万一救醒了又做如何打算。
互相争执间,少年神仙趁大家不留神,竟然擅自用一截树枝扎破了一个昏睡魔人的颈窝。
看着鲜血外流,大伙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血越流越多,片刻殷红了魔人身上的皮毛。
终于,有位老者看不过去,上前用手按住了伤口,正欲开口责备少年神仙时,那流血的魔人竟然颤动一下眼皮睁开了双目。
一时间,大伙看向少年神仙的眼神都变得奇妙起来。
待魔藏王子终于首肯,大伙便纷纷效仿给昏睡的魔人适当放血。
少时片刻,一大片路面就被染红,几十个魔人皆逐渐苏醒过来。只是,庆祝的气氛尚未升起,就有些事情不对劲了。
因为花卫救醒一对魔男魔女,就连我都知道这两个是爱慕关系。但醒过来之后,他们只认出花卫与我,却偏偏不认得彼此,似乎全然忘了此前的亲密经历。
大伙听花卫这般说,都纷纷去看自己救醒的魔人,一经试探,果然是都忘却了伴侣的记忆。
“这个吗,”少年神仙略微窘迫地看向大伙,“放血只是个救急的土法,自然及不上同心鸳鸯管用,那薄情的药性还在持续。”
双火闻言气结,而魔藏王子冷峻的脸上却闻之浮现一丝笑意。
二十四念
双火上前,抓住少年神仙的肩膀,眼睛里射出危险的凶光。
我第一次见到双火如此生气,花卫也有些紧张。
少年神仙抖动身体想甩开双火的大手,又怕又怒地嚷道:“你要干嘛?别欺负我现在没恢复法力,等我——”
“你给我闭嘴!”双火大吼一声,全然不顾魔藏王子就在身边,只是紧紧盯住少年神仙问,“这些魔人醒过来,为什么会忘了自己的伴儿?”
“那是遗情散的药效啊。都说了是用世上最薄情的两种虫子入药,药效自然是减退情爱。何况这药又不是我下的,是被那阵该死的大风吹过来了的,你要算账就找那阵大风算吧,别找我。”
但双火认定了少年神仙就是这件事的祸根,直直把他从地上拔起来,像是要把他举过头顶扔出去。
老抻沉着脸走上前,伸出胳膊虚拦着,“快把他放下,昏迷都被救醒了,你还想要怎样?再说王子在这呢,也还轮不到你来评判。”
双火虽然盛怒,但终究做不出残暴的事情,不甘愿却也松开双手,让少年神仙落回地面。
少年神仙侧歪在地上,不满地嘟嚷着。而魔藏王子却一改疏离高傲的常态,竟然弯身去把他扶起,还问他的名字与来路。
“我叫苍耳。”少年神仙拍拍身上的尘土,“前些天从仙都飞来的。”
“飞?”大伙的眼睛就不自禁去看苍耳的身后,嘀咕着“也没有翅膀啊。”
苍耳白白眼,不耐烦地解释起来:“最近有神仙找见了炼云的法子,我自然很快就学来喽,还炼制出一片最厚实的云,便驾着它去北方密林。哪曾想遇到一阵狂风被卷了进去。一醒来,就见四周都是黑土,罗盘丢了,法力也没了,直到昨晚看到这里一片火光,才估摸着寻过来的。”
“原来如此。”魔藏王子听罢点点头,不像其他魔人一脸讶异,而是淡定地盘问他,“既然你是从仙人国而来,想必一定认得魔昂了?”
“魔昂?”苍耳听罢向四下张望,“他、他也在这?他不是被仙君驱逐到昼夜混沌的地方了吗?”
“驱逐?”魔藏王子面露疑惑,声音也陡然提高:“他为什么会被驱逐?”
“因为他是妖魔啊,而且是仙人国最后一个,躲了上百年才被白眉与沧海大鱼联手制服的。”
听闻此言,周围的魔人皆被深深震惊到。甚至双火与花卫也俱是一脸惊诧,连带着看向我的目光也带上了探究的陌生。
“那他呢?”魔藏王子随手指向我。
苍耳一开始只说我是个乡下神仙,然而忽然脑筋开窍,说起此前我曾被仙兵误认为是魔昂的同伙,当时以为是错怪,现在才明白是我隐藏得太好。
这下大伙都七嘴八舌议论起来。原本就是禁欲一派居多,我听到他们多数都在说魔昂的坏话,并联系到魔昂此前触怒他们的种种。
异恋一派虽然没有倒戈,但言语闪烁,显然对魔昂一直以来帮助他们的动机产生了怀疑。
唯有双火尚且坚定,问苍耳:“魔昂到底犯过什么错要到被驱逐的地步?”
苍耳被问得莫名其妙,“他是妖魔,自然就与神仙不相容啰。”
花卫不满他的回答,反问道:“我们都叫魔人,跟你说的可是一个魔字吗?”
“这个?”苍耳也搞不清楚了。魔藏王子便在一旁自以为然地解释道:“魔昂想来只是仙人国的反对派罢了,和我们必定毫无关联。我们评判他,自是只能看他在魔人国都干了些什么。如果他性情不改,乱起事端,自然也会被我国驱逐。”